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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雲平 x 李 維 

02. 獻祭

 

兩年後。
李維無聲地走入病房。
他面對著病床,病床上坐著一位瘦小的女孩,她頂著一個光禿的腦袋,蒼白的身軀與空洞的眼眶。

她殘存的幾根眉毛是金棕色的,眼珠是黯淡的灰,瘀斑和出血遍佈她的整張臉蛋。
而她的長相幾乎與李維一模一樣。

「李維。」李維聽到她喊了自己的名字,便抬起頭。「李維.雷契爾。」

「莉莉絲。」
他眼簾低垂地應了。

「莉、莉、絲、雷、契、爾。」
她像是要糾正他一樣,刻意將音節與音節之間的停頓拉長,致使每個音節都凝滯在空氣當中,被濕氣留存著,灌入李維的耳裡。

但實際上,在這間病房中,女孩只能吸吐無菌的氣體,無論是濕氣,或是刻意說得緩慢的字眼,都不存在於這間受管控的病房內。

她正是莉莉絲.雷契爾。
他父親和真正的雷契爾夫人所生下的兄妹之中的妹妹,一名嚴重的白血病患者。

「去死。」「李維。」「去死。」

因併發症使然,莉莉絲衰弱得只能用唇形謾罵他,而或許是她使用的大部分字眼過於高等或骯髒,以至於他無法完全理解。

但某些一再出現的詞,卻總是能夠讀懂。

「私生子。」「李維。」「去死。」

李維並不反駁,只是閉上眼,不發一語。
選擇不看見女孩的這副模樣,對他而言會好受一些。

若說為什麼,那是因為——如果這些症狀不在一個月前發作,現在他就是她的骨髓捐贈者了。

一名十六歲,未成年卻合法的捐贈者。

「李維。」莉莉絲依然竭盡全力地動著嘴唇說,當她喚他名字時,她那再也無法傲慢地張大的唇,竟抽搐得拱成了一道完美對稱著的弧度。

「你怎麼還不去死。」

李維。
李維。
李維。

小羊。
小羊。
小羊。

那就像是座拱橋,他再次由莉莉絲的嘴唇想起了阿狄麗娜,那名他在兩年前就再也沒見過的女人,他最摯愛的母親。
探視時間結束後,他幾乎是逃竄般的離開了醫院。

就在當天傍晚,莉莉絲嚥下了她的最後一口氣,遺言卻仍是他的名字。
——李維。



事實上,莉莉絲與李維的關係最初並非如此。
過去的某段時間中,她甚至只會為他一人露出幸福的表情。

而那段日子是由兩年前李維生日當天,被父親帶到病房裡和她相見開始。
門開,門關。
莉莉絲聞聲而抬首,那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蛋帶著薄弱的血色,像上了妝的陶瓷娃娃。

「李維。」她灰色的眼睛綻放著無與倫比的光芒。
淚珠就這樣緩緩落下。「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活下去。」

莉莉絲的嘴角微彎,是令人舒適的弧度,她就這麼露出了個平衡又對稱的笑。
又是一個完美的拱橋弧度。

那是李維第一次在另外一位女性身上看到阿狄麗娜的影子,或許因為那和他自己的面孔實在太過相像了,李維甚至產生了他還和阿狄麗娜待在一塊的錯覺,心臟不禁加快地跳動。

「從出生以來,她將絕大多數的生命,都耗在了這裡。」
在醫院白色的單間裡,他的父親如此說道。「身為雷契爾的次子,也身為莉莉絲.雷契爾的兄長。」
「我希望你能幫助她,李維。」

李維顯然沒有選擇。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他該為自己選擇,只是順從的為莉莉絲梳理她那頭金棕色的頭髮,將它編為兩條麻花辮,就為了逗她笑。

更不去過問那位長子為何不需要盡這份義務。

於是李維日日前往,當他需要為莉莉絲朗誦故事時,他總用他低緩的聲音,仿效著阿狄麗娜的語氣說道:“這公羊的名叫克律索馬羅斯,身上生有雙翼,其羊皮是純金的。”

他唸著,就想起阿狄麗娜讀書的韻律。

“當金公羊背著兩個孩子向東飛,飛到歐亞之間的海峽時。”

莉莉絲聽得非常專注。

“赫勒從羊背上跌落入海中淹死,而佛里克索斯最後則抵達科爾喀斯。”

直到這一句。

妹妹怎麼死了?莉莉絲問,雙眼內相當平靜,只是存著疑惑。她的哥哥到新的地方之後怎麼樣了、金公羊呢?

哥哥活著,李維不加思索地答,金公羊死了。

死了?
死了。

那我呢?我呢。莉莉絲又問,她的臉孔開始溶解,蓋上白色的布匹後,被火焰燒成了灰燼,火灰連天。
我死了嗎?

妳……李維要答,那灰色卻染遍了天,灰色的雲和灰色的雨,眼前盡是一片墓地和連綿不絕的黑傘,還有她的墓碑。
他看到他自己木然的站在那個地方,木然的單膝跪下,向她獻花。
他的父親和兄眼冷眼瞧著他,而他轉頭就說:「妳死了。」

「對。」隨後李維從夢中驚醒,抱住自己的頭顱,痛苦地笑。「死了、死了。」

阿狄麗娜也死了。
小羊也死了。
無論是誰,都死了。



喪禮當日,阿爾戈站到了李維的身前。
李維凝視著對方,恍然發覺冠有雷契爾這個姓氏的人們,他們的相貌彷彿在這一代被共同整合了似的,不約而同的有著令人驚異的相似。

根本用不著介紹,甚至在喪禮還沒開始時,他與他眼神交會的瞬間,就知道對方和自己身上流著至少一半的相同血液。

兩人的反應卻截然不同。
李維低下頭,想起了阿狄麗娜。
阿爾戈則揚起下額,身旁站著他們的父親,以宛如神話裡英雄的姿態,踏步走了過來。

「您好。」是李維先發話的,他的眼瞳裡相當平靜。「我為她的死感到遺憾。」

「虛偽的話就不必了。」阿爾戈諷刺地冷哼,手邊的黑傘往地上擊去,發出吭的一聲。「你知道你的姓氏在希伯來語中,代表何種含義?」

「母羊,雅緻而端莊的,出自聖經的公主名。」

「而你的名字,又是什麼含義?」

李維的眸色忽然變深了些,眉頭低蹙地答。「正聯合在一起的。」
他知道對方想說什麼了,就是他父親的、屬於雷契爾的那一套說詞。

「每個正規的家族成員都該有一個像樣的名字,擁有獨立的意思、特殊的定位。」阿爾戈冷笑著。「而不是讓一個莫名其妙的前綴詞,去依附這個姓氏。」

「當然,你是相反的那類,從最初就注定要依附在這個姓氏真正的主人身邊,搖尾乞憐,像頭孱弱無力的母羊。」

李維沉默了。
阿爾戈顯露出了輕蔑的贊同。

「從明天開始,你必須到軍校就讀。」他道。「為了我。」

關於父親允許了什麼,李維其實不想聽了,任由阿爾戈的話語一句句落下,他也在心中一句句地朗誦起神話。

“金毛羊帶著弗里克索斯越飛越遠,最後,降到黑海東岸邊的科爾濟斯(Colchis)王國。”

所以呢?

“弗里克索斯將拯救他的金毛羊殺了,拿去祭獻給偉大的天神宙斯。”

然後呢?

“並將金羊毛皮獻給埃厄忒斯國王,埃厄忒斯又把金羊毛轉獻給戰神阿瑞斯(Ares),並把它釘在一棵記念阿瑞斯的聖樹上,然後,由一隻口噴火焰而且永不閉眼睡覺的毒龍看守著。”

所以金毛羊死了。
然後阿狄麗娜的小羊也死了。

那他呢?李維.雷契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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