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危不亂－
陸七沒有睡很久，一睜眼便急著找人，見到還守在床邊的陸三軍才安穩下來，但整個人還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滿心都還在消化過度的驚慌和恐懼，就沒有餘力去發現對方微妙不同的態度。
而這次他會這麼久都緩不過來，除了自己莫名其妙變到外面還走不回來的失控無力，多半也有陸三軍不再像上次一樣親暱地哄著他的緣故……哪怕他還沒意識到，卻也多少敏感地察覺到對方的些許疏離，以至於他雖然依舊和上次一樣又變成小尾巴似地緊跟著陸三軍，晚上也總要抓著對方才能入眠，半夜還時常驚醒，卻也僅止於靠在對方身邊，並不敢過多地打擾，也不敢主動再靠近一點，像以往那樣親吻擁抱。
像個惡性循環。
等到好不容易意會過來時，已經好幾天過去了。陸三軍甚至不再將他抱在腿上看書，笑的時候總是帶著冷意，見他盯著自己瞧也不會再親吻他，而是摸他的頭，叫他乖一點。於是恐懼未平，慌張又起，他既失落又傷心，更怕自己被厭棄扔下，可仍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精氣神便一直養不起來，像枝愈漸枯萎的花，哪怕他知道自己這樣更一點都不討喜，或許還會加深對方厭煩的感受，他也控制不了。
他覺得委屈，但一切又確實起源於他，如果不是他忽然消失不見跑到外面、如果不是他自己回不了家……哪怕都不是他的意願，他也都不知情更控制不了，可他就是這樣了，百口莫辯。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又能怎麼辦？
好難受。
沒有了睡前故事和那些親暱的細語，他漸漸又變得沈默了，眼神裡也透出了一點麻木，曾經瑩亮的金眸黯淡下來，每天的努力學習也失去成效，常常一下子就忘記了。
他失去食慾，可至少陸三軍還會餵他，他便努力吃下所有被餵進嘴裡的東西，除此之外，他幾乎像個人偶，做完所有例行的事，便是長時間地發呆。
直到有一天，他茫然地睜開眼，望著熟悉的天花板，第一件事不再是尋找陸三軍，而是從裡到外，完全找不到一點力氣挪動自己的肢體。他就這麼睜著眼，看著眼前景象漸漸模糊，溫熱的淚水滑出眼角，在朦朧間和陸三軍探究的視線對上時，勉力牽動著嘴角，低啞地輕輕叫了聲「哥哥」。
「很難過？」陸三軍凝望著對方，然後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伸手將人抱到了自己的懷裡，半摟著問：「怎麼哭了，嗯？」
讓少年凋枯成這樣並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在那股情緒散去前，他實在無法和往常一樣，做出那樣親暱的舉動。就像現在，他似乎應該溫聲安慰對方，可問出的句子卻仍是那樣平淡。
這幾天日子他清算了失職的警衛，拉掉了幾個監管人員，也調查了簡訊的來源，並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便放棄了。改為加快奪權的計畫，爭取盡快遷出這座宅邸，忙是真的忙，前頭又發生了那件事，難免疏於照顧少年。
——可或許也只是一種逃避用的藉口，或者表現罷了。
「你消失的時候，我是很生氣。」他忽然又開了口，「可我決不會拋下你。」
恣意妄為的是他，後悔的，大約也是他。望著七失了神采的臉龐，陸三軍終歸是顯露出了一些溫情，緩慢地梳順對方的背脊，然後慢慢地、不甚流暢地吻著七的嘴唇，像是在碰觸極易碎裂的貴重物似的，帶著點謹慎的意味。
「你可以開始討厭我了。」他生硬地說：「可以不喜歡我了。」
「若是還不過癮，你可以學著……像這些天我對你一樣的對我。」說到這句話時，他總算是找回了從前千分之一的溫柔，又真心誠意地笑了下，然後接著說：「或者報復我，或者恨我……或者，你希望的話，我會像從前一樣對你。」
「但請留在這裡，別離開我。」
「七。」
陸七微幅搖了搖頭，藉著親吻獲得的那一點力氣，硬撐著虛弱的嗓音斷續道：「我最……喜歡，哥哥，但哥哥……卻不，喜歡……我了。」
「可是，」他難受地皺著眉，委屈讓話衝進鼻腔，染滿泣音，「我沒有……」
在陸三軍眼裡，是他擅自消失，可反過來在他眼裡，何嘗不是對方一再消失，甚至將他丟出家裡呢？哪怕他們都知道，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我不想，消失的……我沒有……」他顫抖著縮了縮身體，無力地小聲訴說，「沒有出去……可是我又，回不來，為什麼會這樣……我好怕……」
「我也，不要離開哥哥……」他無助地越說越小聲，力氣又漸漸散了，變成模糊的呢喃，「我不想的……不要，被丟在那裡……一個人……回不，了家……」
「我不知道……對不起……不要生我的氣……」
「我信你了。」陸三軍垂下眸來，見七仍然在哭泣，就以唇堵住了對方的唇，暫時遮住了那斷斷續續的哭聲。唇舌交纏間，眼裡的情緒翻滾，最後仍是泛出了少許的暖意，在一吻結束後變得更加濃厚了些，也略微找回了疼惜對方的感覺，便輕而仔細地咬著字道：「……也不氣了。」
「是我不對，不該那樣責怪你。」
他摸了摸七的頭，再吻了吻對方臉上的淚痕，和以往一樣親暱地將人揉進自己懷裡，低聲說：「我也不清楚你那天為何會出現在樹林裡，但那並不是我做的，我一醒來，你就不見了，既然誰都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那就將它遺忘吧。」
「我喜歡你。」他為那雙金眸內的黯淡而感到惋惜，便伸指為七按摩著眼眶，仔細而細心地觀察著，甚至又烙下了幾個吻。「就是喜歡你，才那樣在意。」
「明天開始，我們搬家，好嗎？」
「去一個只有我們兩人在的地方，離開這裡，也離開這座山，這裡並不安全，我們去了其他地方，或許會更好。」
手頭上最為繁重的任務，已經接近尾聲了。
為了彌補這次的事，他會對七更好一些，包括早前許諾的，也會一起辦好。
何況以七現在的狀況，多接觸外界，恐怕才會好轉，搬家因而變成了必要的項目。
在這個狀況下要去往未知的環境讓陸七不免有些害怕抗拒，但或許是陸三軍的親密再次給了他勇氣，他沒猶豫太久，就應了聲好，「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哥哥去哪，我就去哪……」
他輕輕磨蹭對方，片刻後忽地想起以前的事，不由得小聲問：「那、那個人，還會……跑出來嗎？」
「不會了。」纖瘦卻溫暖的身子貼在他的懷裡輕蹭著，染得他的胸口也逐漸暖熱，這熟悉的感受令陸三軍感到放鬆，望著那重新燃起亮光的金眸，神情便也軟了下來，一面吻著人，一面哄道：「他永遠也不會再出現了，我保證。」
好幾天沒這麼親暱地湊在一塊了，他靜靜地摟著七，一邊凝視著那雙眼、或是唇瞧，又一邊捏著對方的手玩，對薄軟的皮膚和那帶著點韌性的指肉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甚至下意識地與其十指交扣，而後揉起了手背和指節來。
「新家的擺設還沒定案。」
他像是恢復了往常那樣的從容，又像是比以前還更加重視對方了似的，平實地探問著。「你有沒有想要的布置，或者格局……擺設？」
哪怕七突然消失的狀況讓他有些後怕，並且憤怒。但看見七抑鬱的模樣，總歸還是心疼的，同時還有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心底紮根。
那並不痛苦，只是令他困惑。
「我有一些圖紙。」他順著七的手背，去摸對方纖細的手腕，然後是肩頭，再來是臉，接著又深深地吻了下去，溫聲說：「下午可以一起讀，你若是看不懂也沒關係，我會教你。」
「前陣子是忙了些，但是最近不會了，我有很多時間，能夠陪伴你。」
久違的親暱陌生得讓陸七稍微瑟縮了下，卻又很快在喜悅中舒展開來，反倒更加地倚靠進陸三軍懷裡，滿足地用恢復了些的元氣，驅使雙手悄悄抓住了男人腰側的衣物，而後緩緩攏成了個懷抱。
即使不見得能真正消除之前那件事帶來的影響，至少兩人之間的疏離正在消融，他既不會被丟棄，也不會再沒有機會消除男人對自己的不喜歡，他們……還能在一起，填補那些受損的東西，他也還能為了變好付出努力。
他甚至被邀請一起設計規劃一個只屬於他們的家。
他其實沒有什麼要求，總覺得男人已經對他夠好了，給他的都是最好的，他怎麼還會有要提出來麻煩對方的事情？然而陸三軍的親近安撫和允諾，讓他不自覺間止住了搖頭的反應，思考片刻後，更收緊了雙臂，在對方懷抱中蹭了會，忽地抬頭悄悄親了下男人下顎，小心翼翼地輕聲問：「我……可以和哥哥，住在一起嗎？」
「一起睡，一間房，一起看書……」他眨眨眼，越說越小聲，期待中既懇求又怕人不高興地補充：「我想、一直和哥哥在一起……不會打擾哥哥的。」
「我不要和哥哥分開……」他說著，不禁又難過而緊張地抱緊了陸三軍，無措地向他一直覺得無所不能的對方求教：「我、可不可以不要再那樣……還惹哥哥生氣……要怎麼做才能不那樣？」
「我不清楚。」陸三軍不想欺瞞對方，可望著七那無措的眼神，他卻莫名安定了些，收臂抱緊七之後，又開始摩挲對方的唇，然後親吻。
他愛極了和少年相貼的感覺。
尤其在對方的注意力正完全放在他的身上，引頸期盼著回應的時候，便更是如此。濕潤的唇和液體交接令他愉悅，那樣的注視更令他感到饜足，情緒便又好了點。
「關於你消失的事，我沒有查到事發的原因……那或許是無法避免的。」唇分後，他安撫地笑了笑，揉著七的頭說：「但是你別擔心，不管你去了哪裡，我都會找到你，也不會再為了這件事生氣。」
「可我希望你下一次能待在原地、或安全的地方等我過去，別再弄傷自己了。」
「還有……你隨時都可以親近我。」
「用不著看我臉色，你想的時候，就過來，我不會拒絕你。」他扶著人坐了起來，讓七安坐在自己的腿上，然後親了親對方的額頭，再開口說：「要住在一起，臥室和書房都一起用，還有呢？」
「要不要再想想看，多說一些給我聽？」
陸七依然縮在陸三軍懷裡，鬆懈中仍帶點委屈地輕聲解釋：「我、等了很久……都沒等到哥哥，才想自己回家的，我記得怎麼走，可是走了好久都沒走到……後來往回走了一下，卻遇見哥哥了。」
他當然也怕自己其實是被丟棄了，才更沒辦法安心地一直乾等下去，可此時得了陸三軍的保證，他便有了信心，抬眼朝對方承諾道：「如果下次又……我會乖乖等哥哥來的。」
「新家……」他露出思索的模樣，片刻後攬住對方後頸，靦腆地微笑道：「我不太懂……但我都想跟哥哥在一起。」
「好。」陸三軍蹭了蹭七，輕聲說道：「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
這天開始，他們的生活像回到了正軌，吃住洗漱全都在一起。簡單收拾了幾件行李，就搬到了新居去。
那是位於寧靜小鎮上的一套洋房，裝潢樸素溫馨，有些區域甚至乾淨過了頭，而顯得有些空蕩。好在事前置備的少許家具多少減緩了這種感覺，放在客廳的大沙發和主臥的雙人床，更是一眼看上去就令人感到舒適。
簡單帶七看過房子，在裡頭住了幾天後，陸三軍便提出了到鎮上去逛逛的邀約。
「先前礙於那些人的關係，沒辦法帶你出門。」他這些天來確實比從前放鬆了點，至少不再露出深沉的表情，而總是對著七微笑。大手放到七的頭上揉了揉之後，又笑了。「現在就可以了，會緊張嗎？」
陸七搖搖頭，抬頭望著陸三軍抿唇笑了笑，悄悄攬住了對方的手。
他確實有些緊張，肢體因此也多了幾分僵硬，不過都不是什麼大問題，他並不想因此麻煩對方。他對鎮上其實沒什麼興趣，但只要是陸三軍的願望，他便渴望去完成，因此更不想露出一點不樂意的苗頭來。
陸三軍攬住了七的肩頭，軟聲安撫他幾句之後，就帶著人走了出去。
「外出時走路邊，避開車輛，比較安全。」他幾乎是將少年當成不知事的孩子來教，看在對方是頭一次上街的份上，連腳步都放得特別慢，幾乎將人半摟在懷裡，慢慢前行。偶爾還停下來，和七說明周遭商店販賣的物品、價格，家裡通常需要些什麼，或是娛樂場所的利用方式。
「以後會常來這裡，你可以試著記清楚些。」
「外頭比家裡危險，也要記住不要亂吃陌生人給的東西，或是跟著陌生人走。店家如果請你試吃，可以多留點心，觀察一下，也不要一下子吃太多。」他說著，便又摸了摸七的頭，然後笑說：「要是我不在你身邊，你又遇到難以解決的狀況時，可以去那裡的警察局，向他們尋求幫助。」
「到這裡還能理解嗎，嗯？」
聽到陸三軍說不在身邊的話時，陸七愣了愣，更不自覺抓緊了對方的衣襬，但他很快又明白過來，點點頭說了聲好，而後仔細將對方說的話都記下來。
他不可能都要求對方只待在家陪他，而且也搞不好會有需要他出來幫忙辦事的時候呢？總不能完全不會自己出門，更不用說上次的事了，要是醒來卻跑到了鎮上，他也該清楚怎麼應對的。
「我會記得的。」他垂下眼，即使明白道理仍不禁有些不安地收緊了手，猶豫了好半晌，想到男人給予的保證，最後仍是停下腳步，抱住對方，輕輕磨蹭。
「我會聽哥哥的話……」
陸三軍也停下了腳步，靜靜地看著七的模樣。
「我知道。」心室竄過了一絲酸澀，他的語氣淡淡的，沒想表露出太多情緒，眼裡卻仍壓著心疼，望了七一會後，便將手收緊，將人抱在自己懷裡。「你既聰穎又乖巧，總是會將我說過的話，牢牢地記在心上。」
「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害怕，是我需要你，待在我身旁。」
「嗯。」
陸七點點頭，悄悄深吸了口氣，牽著陸三軍的手，打起精神觀察四周，再抬頭望向對方，堅定地說：「我會努力，做安全的事，不理陌生人，好好地回到哥哥身邊。」
他一向想達成男人的期望，何況換個角度想，他也不能總寄望永遠躲在對方的庇蔭下，一點自保能力都沒有，遇事就躲，平白讓人擔心，還很累贅。他要快快地成長起來，這樣不僅能多少幫上忙，也能讓自己不被命運掌控，主動避開或者解決危險，更好地留在男人身邊，分擔重量，而不是成為負擔的一部分。
他是被需要的，男人從來不會騙他，那麼他更應該努力去回應、延續這個連結。
他連話都才剛學會說，更幾乎沒離開過彼此的家，實在有太多需要學習了，好不容易陸三軍有時間帶他，怎麼能再浪費機會呢？
「哥哥需要我。」他的眼神因堅定而明亮，用生澀稚嫩的嗓音沈穩地說，「我不怕。」
「乖孩子。」陸三軍回視著七，溫柔地道：「等會買到了你喜歡的點心，就回家，我教你一點防身術。」
他握緊了少年骨感的手，為對方的正向和堅強而感到慶幸。這應該是他的責任，將對方帶回家後，本就該給出安穩溫馨的環境，讓這幾乎如白紙似的孩子有個美好的童年。
縱使急著擺脫先前的日子，也不該讓對方感到猝不及防，應該從基本知識開始，慢慢教導對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突然就將人帶到了陌生的環境來……更別提七還正因為前些天的事而感到不安，害怕被他捨棄。
他做的實在不及格。
能多彌補一點是一點，而且，現在開始帶對方認識外頭的世界，或許也還不遲。
「嗯！」
陸七笑了笑，又往陸三軍的方向靠了些，已經期待起回家後的行程。
學會防身術後，他不只要保護自己，還要保護對方、保護他們的家。
他在心裡默默下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