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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的野生

-篝火-

讓時間回到出發之前,酸湯在小鍋裡翻騰,隱隱可見豬草根和尚有些結塊的麵團,用木鏟輕輕戳開,和香草、豆子、蕪菁、蘑菇攪拌在一起,煮至濃稠柔軟……

雷克斯嚐著湯品的味道,新學的羅宋湯和白菜湯的做法有點相像,失了通紅的艷色,這碗湯綠綠白白,卻有他們此前居住的森林的氣息,唯一不同的是深沉的發酵酸味,喝起來讓人怪有胃口的,充滿柴堡當地風情。

 

餵食無疑是飼養的一環,無論對人,或是對動物。

如果說每個人生下來都有其天賦,在賽西爾流連於各種詭麗的夢境中時,他則是全心投入身周的生靈。雷克斯熟稔飛禽走獸的習性,時而連水中的游魚和昆蟲也能略曉一二,既是興趣,也是賴以維生的技能。

 

而他最最熟悉的,還是這沒骨頭似的軟偎在他身邊的青年。

 

賽西爾歪著腦袋,垂著一頭紫髮,盯著閃爍的爐火和雷克斯忙碌的手腕看個不停。

而他一張嘴,甚至都不用開口說餓了,溫度恰到好處的湯水與切成絲的蔬菜便和木勺一同滑入他的唇齒之間,乾澀的口腔因酸意而分泌出唾液,他微揚的眉梢緊了一瞬又舒開,他伸手去拿麵包,撕成小塊,沾著湯水,湊到了雷克斯的唇邊。

 

像是幼鳥反過來哺育成鳥,借花獻佛的舉措,並未招來厭煩。

雷克斯心底生出的只有無限的憐惜和疼愛,他眼底只能看見賽西爾關注他的眸光,如平靜的湖面上因小波瀾而映射出的閃亮星點,無數迷你煙花炸在他的心上,蔓燒出徒有色彩卻不燙人的殘焰。

 

「燙。」賽西爾輕聲說:「吹一吹。」

「嗯。」雷克斯吞下泡軟了的硬麵包,軟著眼神問他:「喜歡嗎?賽西。」

 

倒也不必多問。雖然賽西爾只輕應了聲「嗯」,但他張口繼續討要的動作倒是明確,身體的反應誠實,連勺子也舔得乾淨。

 

唾液交換是餐中的家常便飯,有時透過勺子,有時透過嘴唇。

 

用植物油炒過後泛著香甜的蔬菜令胃暖洋洋的,合格的飼養員總是明白要給珍愛的小動物吃些什麼才好,雖然雷克斯並不這麼看待他和賽西爾的關係,但他絕對能抓住對方的胃。

 

「之後煮紅羅宋給你吃。」他捏了捏賽西爾的鼻尖,寵溺地說:「甜菜根會讓湯更加香甜,你一定會喜歡的,不過只能吃一點,怕你蛀牙,之後的旅程會不好受。」

 

在此之前,他們最常在萊茵堡、碧磐山與大草原之間活動,萊茵堡的酸菜魚片湯也是賽西爾的最愛,尤其冬天鑿破冰面,從河裡釣出鮮美的鱒魚,在岸邊滾魚湯時,賽西爾總會露出格外專注的眼神,偶爾還會偷偷舔唇。

 

就像他此刻聽了自己的話,大概也是想到了紅羅宋的味道,也下意識探出一小截舌尖,在唇瓣上沾沾,接著迅速收回。

 

饞了。

雷克斯很想再投餵些,但看賽西爾開始瞇眼犯睏,就知道他大約是吃飽了。

湯還在爐子上小滾,酸香濃郁,蔬菜都化開了,雷克斯配著麵包將鍋底扒拉乾淨,起身準備清洗餐具時,賽西爾也醒了。

 

他自發坐起,撐著帳簾的一端,目送雷克斯出去。

賽西爾總在沉眠,體能自然不佳,分配給他的任務常是守在營帳裡看顧兩人的物品。貴重財物則會分成三份,分別藏在兩人身上和營地附近,確保彼此都不至於沒錢花用,同時分擔風險。不過方便起見,他們身上值錢的東西其實也不多,都換作了實用的物資,以供旅途需要。

而敏銳的直覺、感知、以及那時靈時不靈的預知夢境,也總能讓他們遠離險阻,旅途平順。

 

現在,算算時間,差不多是該幹活了。

 

賽西爾鑽出帳篷,掛起一排排捕夢網,藉以宣告他能夠窺看夢境,占得未來。

收費有時是一銀幣,有時是幾枚銅幣,隨當地物價和心情起伏變化。

 

趁客人還未上門,他便假寐著,側耳聆聽周遭的消息,譬如三姊妹商團於柴堡中救助窮人、修建城牆的豐功偉績,聲望高得連聖督教教會或許都有幾分顧忌。

幾個小販在叫賣之餘,也討論著與東方沙漠地帶相關的軼聞,據說那些遺留在阿拉拔斯的十字軍末裔,已與強盜無異,總做些襲擊商旅或暗殺的腌臢活兒。

失去信仰,失去歸所,漂泊不定,刀尖舔血,本是令人憐憫的遭遇,卻激不起賽西爾的一點同情,他只覺得那些暴行令人不齒。

 

信仰該帶來希望,而不是無盡的殺戮。

 

一個商人在帳篷前投下了硬幣,他站得高高的,挺直背脊,散發著傲慢與銅臭味的氣息,捕夢網搖曳,賽西爾垂下眼簾,恍惚間眼前閃過幾個畫面,他開口說出那些零散的片段,並若有似無地帶出一點隱喻。

 

至此商人對他敞開心扉,一股腦兒地倒出目前的煩惱和糾結,他不順應也不反對,只傾聽,偶爾附和,最後告訴對方:「隨心就好。」

 

商人歡喜地離開,賽西爾繼續垂眼,坐在營帳中等待。

 

隨後又來了些許訪客,有盤腿坐在他跟前,好奇地望著他的小女孩,有不懷好意的盜賊,這時莎蘿曼頑皮的祖靈附耳對他說:砍頭、砍頭,砍頭!那人就要腦袋落地了。頭顱在廣場地上骨碌碌地滾,深紅色的血和白慘慘的腦花,澆濕異鄉的土地,和上帝開個小玩笑!

 

瞧,夢不總是好的,神靈也是。

世人膜拜著逝世的亡者而將其神格化,祂們光輝的曾經在信仰的滋養下腐化,忘卻己身為人,而或許最初的起始,也不過是謊言層疊成的美麗包裝。勇士並非勇士,受難者並非受難者,完美的聖女不存在於世,因為唯有光明才會被傳唱,背地裡的黑暗則湮滅在歷史的長河裡,無從得知。

 

「……那並不重要。」賽西爾喃喃道。

 

惡神隨著囈語而遠去,燭火閃動著,捕夢網在無風的時刻搖擺,他看見一切回到夢裡。

信仰影響著他如何看待這世界,但生活是他的,意識是他的,是他在觀測夢境,不是他被夢境塑造。

自私自利的信徒比大公無私的還要來得清醒,他總有需要惡神的時候,可那不是現在。

 

「賽西。」橘色的尖稍搖擺,金色的髮絲映入眼簾,雷克斯一雙褐綠色的眼睛盛滿笑意,他輕鬆抱起坐在地上的青年。「今天過得如何?遇到了什麼客人?」

 

賽西爾有點疲倦,他將下巴點在男人的肩上,任人擁入帳篷中,並靠著對方說:「一個貪婪的夢,一個純真的夢,一個罪惡的夢,和一個……斷頭台的夢。」

 

「嗯,看來不是什麼好事。」雷克斯微蹙了蹙眉,他的身上有股剛結束勞動的泥土味和汗味,不過很淡,但他總是會先在外頭稍作清理再回來。「我向市集的商家做了些買賣,賣了些珠寶,買了些旅途會用上的物資,量有點兒大,他們答應明日送來。」

 

「儘管商團會供三餐食水,我還是買了點乾糧、煙燻肉,其他還有燈油、野獸毛皮、耐用的麻布、補鞋底用的材料、短刀、一些彩線,以及你喜歡的羽毛,你總是在織網,編織線缺了可不好。」

 

雷克斯的笑容一向陽光,他這樣細數著的時候,賽西爾總忍不住望著他出神,不過反應不太明顯,只像是一瞬間的停頓。

 

「不過,商家的那名女性看起來挺憂傷。」雷克斯接著說:「她看起來並不願待在這裡,心中似乎有渴望去的地方。」

 

賽西爾不曉得如何回應,便沉默著。

柴堡不是個真正和樂的地方,走私販、僱傭兵和某些窮途末路的兇徒都聚在這裡,哪能有什麼好事呢?女性在這個世道有太多無奈,他無法解決,雷克斯也無法,沒人能改變。

他挪著腿蹭到雷克斯身上,手穿過旅者嚴密的裝束勾緊,後臀抵在對方的雙腿中央,輕輕磨蹭,藍眼裡無多少慾望,像是稚嫩的討好或笨拙的親暱。

 

「賽西……」雷克斯倒抽了口氣,他很容易因為這小小的舉措而感到慌亂。

 

賽西爾依然壓著他,隙縫和正在昂起的部分隔著布料吻合,他在雷克斯的頸旁吐氣,又抬起頭,昂著臉看男人慌張的樣子,藍眼無波,靜而清醒的觀察著。

褐綠色的瞳孔在這樣的注視下少了點訝異,多了些和浮動的胸腔一樣激動的情緒,他的手搭上紫髮邊白皙的臉頰,又往後搭,幾縷髮絲和細嫩的後頸皮肉落入他的掌裡,賽西爾發出了幾聲呢喃,藍眼還是盯著他直看。

 

哪怕他們的距離如此貼近,交換彼此的氣息,他也似是不願閉眼。

舌尖在追逐著一團過分溫熱的空氣,相互圍著它挑逗,動作都有幾分卡頓,一出自於謹慎,二出自於憊懶,三是含著怕化了、疼了,四是不得要領。

隆起的布料被蹭得更脹,接著賽西爾摟住了雷克斯的脖頸,雙腿纏著男人,臀也隨著身軀延展快速蹭過那處,雷克斯悶哼一聲,手指撫在了賽西爾的頸椎之上,往下滑入領口,按著後背。

 

「嗯……」賽西爾輕哼,然後停下親吻,說:「我聽說,沙漠裡有巨龍……」

 

「……」雷克斯喘了一聲,半晌才接話,他摸著賽西爾的頭,輕聲問:「是法蘭蒂的男爵,殺死了荒漠巨蜥的故事嗎?」

 

「嗯……」賽西爾在脊背的搔癢中輕嘆。「你喜歡?」

 

「我沒見過巨蜥,如果牠們就和森林裡的小不點一樣,那我們或許能跟牠們交個朋友。」雷克斯的語氣輕快,又說:「還有大耳朵的小狐狸,眼睛圓滾滾的沙鼠,都是烏羅比亞沒有的物種。」

 

「我就知道。」賽西爾低聲咕噥:「你會喜歡……」

 

雖然話是由他提的,但他仍有少許不悅,腿也無意識收緊,裸露的腰部與男人平貼,他以有些野生的姿態舔舐雷克斯的喉結,他們接吻,話音被淹沒在生澀的接觸中。

 

最終雷克斯沒有買走四葉草護符,即使那裡頭充滿並非聖督教力量的生命力,但那女人看起來比他們還要需要它,或許在危急的時刻能派上用場。

 

誰都會做夢,誰都需要夢。

 

篝火閃動,照亮旅途中陌生的臉孔,賽西爾由淺眠中醒來,對上一張嚴肅而不太熟稔的臉,他沒有道歉,而是將頭撇向一邊。

 

夜還很漫長,回憶也是。

他將故事放入夢裡,在睜眼時反芻。

吐露給生人聽的,總是最瑣碎也最不要緊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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