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Broken Cassette Tape _edited.jpg

-恐懼-

荷魯斯不敢睜開眼睛。

 

「不要怕。」他記得孩提時期曾有人跟他這樣說過。「如果害怕的話,就閉上眼睛。」

 

「我會永遠在你身邊的。」

 

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眼前還是熟悉的、用布遮掩起來的世界,模模糊糊,朦朧如霧。

 

「格里芬。」他試圖叫喚。「你在哪裡?」

 

通常他身邊會傳出男人重而疲憊的嘆息,更早之前,是緊張的聲音,當他們還是少年時,則是焦急或親切,富有朝氣的少年聲線。

 

我在這裡,荷魯斯。格里芬會握住他的手,那雙手粗糙而溫暖,有時候會探進布料內,細撫著他的眼皮。我沒有離開,就在這裡,你別睜開眼睛,這裡有鏡子,還有玻璃……

 

我聽你的。他聽到自己用稚嫩的聲音說。我都聽你的,格里芬。

 

兩個男孩濕答答地抱在一起,周圍並不安靜,夏夜的蟲子們嗅著了恐水人的異樣紛紛爬出,螢火蟲和無數飛蟲也找著了機會,在荷魯斯的周遭盤旋。

光線詭異地明滅,可在經歷那令人窒息的一切後,格里芬並不怪他,反而握著他的手,一次次地告訴他別怕。

 

那個勇敢的男孩也看多了童話故事,許諾要陪他一起。

 

不管多深多黑、多陰暗,多可怕的水裡,還是其他地方,都會有我在。小小的格里芬笑開來說:所以別怕,你永遠都會是我最好的朋友。

 

隨著時間過去。

 

「荷魯斯,蒙上布條。」

「荷魯斯,別看。」

「荷魯斯,別聽。」

 

一開始是保護。

 

「荷魯斯……」

 

「別說。」

「別想。」

「別動。」

 

後來則變調了。

 

「聽我的。」

「別信他。」

「你什麼也……不要做。」

 

「你很礙事。」

「荷魯斯。」

 

「你到底有什麼用?」

 

他記憶裡的那個男孩一點一點長大,他卻開始遺忘對方的模樣,一年也許只有幾天,他被容許拿下遮在眼前的布料或繃帶,可以在沒有任何反射面的安全場所注視著格里芬……

 

稻桿一樣的金黃色,寶石一樣的藍眼,挺拔的身材,冷漠的神情。

 

他試著把當年那個男孩和眼前所見到的影像重疊,卻怎麼也對不上,他眨眨眼睛,笑了一下。

 

你長大了。他本來是想這麼說的,可眼睛卻又被遮住了,粗糙而厚實的手掌,是很熟悉的觸感,格里芬每天為他蒙眼時都會碰觸他。

 

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喜歡藍色的眼睛。

他也想這麼說,但格里芬沒有給他機會。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別看我的眼睛。

 

也許你會在裡頭看到你自己的倒影,荷魯斯。男人的聲音帶著疲憊,那很危險,別做了,別凝視著我。

 

以後都別了。

 

荷魯斯臉上的笑意褪了。

但他沒有拒絕,因為他又見到了,在那個夜晚被自己勒得失語的玩伴痛苦的臉。

 

從那之後他再也不曾拒絕格里芬的任何請託或要求,只除了所羅門的事以外。

在這件事上,有三個理由,一是,因為那是父親派來的人手,即使驅逐了,也會有新人代替。二是,他覺得格里芬已經累了,有個人來分擔更好一點。三是,所羅門從來不會拒絕與他對視。

 

那是一雙很深、很深,像海洋一樣的藍色眼眸。

荷魯斯看過幾次,也讚美過對方的眼睛。

那確實很美,不過,也只是代替品而已。

 

他總是會想念格里芬的雙眼。

無論對方如何看待自己。

 

「格里芬?」他不敢拿下布條,只好在床上摸索、攀爬,然後顫抖地下了床,赤腳走向房門,輕輕敲著門板,並詢問道:「你還在嗎?」

 

門外傳來液體飛濺、肉體穿刺,人類叫喊和尖鳴的聲音,他在裡頭聽見了一個粗重的喘息,聲音非常熟悉,便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別出來。」格里芬在那一頭艱難地回應。「別聽了,荷魯斯,握緊聖物,保護好你自己。」

 

荷魯斯慣性地點點頭,無論對方看不看得見,並乖巧地坐回床上,垂著臉,在一片黑暗裡,抱著自己的膝蓋顫抖。

 

所羅門不在。

他想。

也許他可以學會一個人。

不去看,不去聽,不說話,也不思考。

 

如此魔鬼就能遠離他,遠離格里芬,遠離他所愛的。

 

「……我好怕。」

「……我不怕的。」

 

夕陽餘暉籠罩,整座城市泛上了昏黃微紅的色調。

所羅門佇立在一處暗巷,仰頭看了看天,還有周遭瘋狂的血腥。

 

「那是今天的第幾具『人體模型』?」他回頭詢問著身後的一名大漢,然後笑了。「這座城市簡直瘋了。」

 

「八。」大漢說:「或九。」

 

屍塊被他們集中到了一輛救護車上,並穿戴上醫護人員的打扮遮掩,平素總是習於掠奪的聖骸倡議,這回不過只是撿破爛的回收車。人們陷入瘋狂,開始濫殺,偶爾中了那麼幾隻流浪的天使,便被他們撿拾、清理、出售。也有不知情的投機份子,模仿著最低劣的行話,將人體拆得零零落落的,試圖在人們恐慌之際大發災難財。

 

為此他已經忙碌了一陣子……也許幾個月有?

 

別說是私下抽空去見荷米斯了,就連他明面上被指派的保母任務,他也無暇參與。聽說那一瞎一蠢的漂亮傻瓜現在也待在這座城市裡,這稍稍提起了他一點捉弄的興致,但又很快被周遭的混亂給沖散了,汗毛直豎,興奮得連牙齒都在打顫。

 

就連想念那人的心情,也被現況給攪得亂七八糟,無法組織成形。

 

「哈……帷幕。」怎麼還不降臨呢?

 

他神經質的低語引起了同行者的注意,胸前的聖骸隱隱又有了異動,在大漢拿出骨刀制裁他之前,他便先一步將手伸到屍塊裡,沾了少許血腥,抹在自己的額上,然後朝對方笑。

 

大漢收起骨刀,評斷道:「瘋子。」

 

所羅門則笑說:「謝謝誇獎。」

 

很快地,救護車就駛進了當地的一間醫院裡。

由聖骸倡議所資助的,如同中央屠宰場一般的地方。

荷米斯的心情並不是很好。

 

這並沒有顯露在面部表情上,或者說並沒有催折他單純無知的天使面具。

 

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煩躁,甚至厭煩起最近頻繁發生的奇異事故,驅使行為的動機反倒比藉此使盡心機引人入甕、也樂在其中的曾經更貼近「善良」一點,儘管也只是相對而言。

 

其實把注意力放回曾經的遊戲是很好的辦法,對他而言一個中途冒出來的人物本也不該過多地影響到自己,好比一開始接觸的防備與距離,除了自保與觀察,自然也是有沒有對方都無所謂的一種體現。

 

然而在已被勾起興致當下,曾諾言會獻上一切的可愛小騎士竟突然消失無蹤,哪怕圖書館原本就是他會去的地方,稱不上等待或者放鴿子的問題,也足以令他心生不滿,對極可能是搶奪自己嶄新樂趣的罪魁禍首、原本作為他遊樂場的事故亦同樣失去好感,遑論回頭沈浸以往的遊戲裡。

 

就像被搶走新玩具的孩子,在玩夠以前,寧願哭鬧也不會多分給舊玩具一點眼神的。

 

當然,荷米斯就是不要面子也不會哭鬧的,連這種與開心或平靜無關的情緒,大抵都只有玩具本身才感覺得到。只是不愉快歸不愉快,要他去體諒對方、或為此多付出什麼,同樣是無稽之談,還不如期待天下紅雨三日。

 

這麼長久以來沒有被發現問題,雖說也跟手段能力有關,更多還是因為他從不會主動追尋或者強求結果,只像個守株待兔的獵人,死的都是心甘情願作孽不活的蠢物,能跑的他再不開心也不強留,否則哪怕他多有事業心一點、多對「成功」執著一點……怎麼可能沒有撞到鐵板暴露自己的時候?

 

不過身為「天使」,尤其在舊日月宗的「庇護」下,他就是難得不想去找事情,事情也會自然而然地找上他。

 

小鎮的帷幕將將止息,混亂仍似墨點入水暈散開來,越來越多胡言亂語的居民引起驅魔人關注,即便他處事中立,也能隱約聽聞他們的計畫——讓他僅僅旁觀便能享受樂趣的計畫。

 

所以說,為什麼他總是能原諒無時無刻不在威脅自己的祂們呢?即使被驅魔人滿懷歉意地請入充滿人群、嘔吐物與屍體的骯髒醫院時,他也依舊心情很好,不同於旁人賦予他的優秀使命與品行,他只是真的心情很好。

 

好到他看見了自己走失的新玩具,那個可愛卻大膽、迷人又讓人心煩的恐水人,心裡也沒半點波瀾,目光都沒多停留一下,便隨著護衛自己的搭檔擦肩而過。

驚鴻一瞥。

所羅門隔著遙遠的距離注意到了被圍在保護網中的天使,他面上的笑僵滯了一瞬,又接著笑得更深,顯得格外蕩漾,搞得他身旁的大漢全身不自在。

 

「好好幹活。」大漢警告他。「上頭那些人,我們一個都惹不起。」

 

他們負責的工作是將戴環者的新鮮屍體送入醫院中。假扮成運送的相關人員,也是為了將屍體安然送進太平間裡,為它們製造假身份,斷絕後續可能有的追查及指認。又或是利用裡頭完善的製冷設備,將屍體充分拆解成可使用的小部位,一批一批分送出去。

 

戴環者的屍塊,對某些人來說,也是無上的美食呢。這個人吃人的社會,也不過是在孤立協議的粉飾下,才沒有暴露出這些實施已久的陋習。

 

「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這拉回了所羅門的一點注意,他聳肩道:「我可還想再多拿些報酬,好好存錢呢。」

 

隨著他邁入陰冷的屍體陳列室內,大漢欲說而未說的話語也被悶在了心裡,他們誰也沒說什麼,只專注在放血、切割血肉、奪取骨骼的單純進程裡。

 

剛取出的骨骼會被浸泡在雙氧水中數秒,清除黏連的肉屑上附著的細菌,接著使用儀器烘乾,並持著銀製的小刀輕輕削除上頭的少許乾肉末、修整形狀或磨去表面不平滑的地方——如此削下的粉屑帶著雜質,卻是許多驅魔人總會帶在身上的粉末,屬於價格低廉的副產品。

 

接著,形狀好看、硬度足夠的骨骼會被單獨挑選出,它們適合被加工作為飾品、武器,又或是磨成粉末或小塊,成為如珍珠般光潤的珠子,或如珍珠粉般細膩的可食用品。

 

那些有錢的要死的上層最喜歡這類產品。

所羅門也很喜歡,可他目前要縮衣節食,於是只能一邊炮製,一邊低聲嘆氣,好險他戴著口罩,否則吹這一口氣,數萬美金大約就會瞬間蒸發了。

 

這如同家庭代工廠的畫面持續了幾個小時,直到他終於按捺不住,拋下手中的一切工具,站了起來,脫去身上血淋淋的衣服,並用它擦了擦自己帶血的臉,便由冷藏櫃中的屍體身上隨意扒了一身還算乾淨的病號服,換到身上,說了聲「剩下的全歸你了,文森。」就搖搖晃晃地走出去,捂著腹部,在廊道上緩慢地走著。

 

周遭是一片混亂。

護士的尖叫聲,醫師忙亂的步伐,被放在床上四處推行的活人或屍體,還有籠罩著他的巨大恐懼感,令他渾身發顫而無比懼怕,那些不可名狀的東西……所羅門知道祂們正看著他,並隨著群眾的恐慌逐步入侵這座城市。

 

若是以前,他恐怕會很樂意葬身在此處。

隨著混亂一同毀滅曾經是他的夢想,是他追隨著的刺激,如果能順手將荷魯斯和格里芬那兩個傻瓜拖下水,那就更有趣了。

 

但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

他弄亂了自己的髮,拱著背,拖著步伐,佝僂著前行,直到他望向一抹純白的身影,在前方出現。

 

唉。還是有礙事的人。

 

他忍不住在心裡咋舌,接著發揮創意,在一個踉蹌後,跪倒在地抽搐,並且避開守衛者的攻擊,準確地伏在荷米斯的腳邊,捉著他的褲腳,虛弱地說:「救……」

 

他抬起頭,眼裡的深藍因變色片遮掩,而成了混沌的黑。

 

下一秒,他便因背上受到的猛烈踢擊而悶哼一聲,垂下頭來,不再動彈。

「沒關係的,紮克利,」荷米斯看了一眼裝模作樣趴在地上的所羅門,適當地阻止自己的臨時搭檔繼續行兇——即使他還沒打算給這囂張的小玩具好臉色,善人形象也不容許他裝作沒看到,「不要緊張。」

 

「嘖。」紮克利雖不以為然,倒也沒有多做辯駁,只是停下踢開的動作,嫌惡地踩著地上沒有掙扎像具屍體的人,不耐道:「這一個個的,這麼多人,要是每個都來扒褲腿求救,哪裡救得過來?開了先例,誰知道這些人會做出什麼事。」

 

「你說得沒錯,我們幫不了所有人,」荷米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扶著紮克利的小手臂微笑道:「但既然有人在自己面前跌倒,稍微扶一把也是可以的,當然,你的安全更重要,紮克利。」

 

紮克利哼了一聲,表情卻明顯緩和許多,指掌鐵鉗一樣抓住所羅門脅下,像對待囚犯一樣將人扣住手整個提起來,因為這樣能避免大多數可能發生的襲擊,倒是沒受同行者多少詬病。「別管太多,荷米斯,你忙得很。」

 

荷米斯應承著點頭,而後盡量配合平視的高度微微躬身,同時保持了安全的距離,柔軟的嗓音差點淹沒在嘈雜的環境音下,「先生,您還好嗎,有什麼可以協助您的?」

 

「是要看哪科門診,還是要回病房,我們幫忙把你送過去,也算仁至義盡了,別不識好歹。」一旁另一個人插話道,「掛號排隊付錢,該做的事情就得一個個做,別人也在等著看病。」

「我看到……有人把自己的脖子掐斷。」所羅門艱難地開了口。

 

「急診室很奇怪,有幾個不像醫生的……」他一眨眼,淚珠就源源不絕地滾了出來,「他們在切、切屍體,警衛……警衛不相信……」

 

「他們說……要賣『人體模型』。」接著,他在紮克利的箝制下抬起頭,那寫滿了「恐懼」的黑眼裡映著荷米斯的身影。這色素淺淡、皮膚白皙,脆弱而友善的模樣,彷彿更加深了他眼裡的驚懼,使他扭曲著表情,嘶吼著說:「不——你已經,碎掉了,那些骨頭……那血!」

 

他忽而掙扎起來,胸膛劇烈起伏、抽顫著,想往後退,往荷米斯的反方向跑,卻一個踉蹌,將自己半摔在地上,全靠紮克利的雙手,才沒有完全跌倒。

 

接著他顫抖著摀住臉,放聲痛哭。

驅魔師之間響起幾聲低沈的咒罵,立即便有人結伴離去,顯然是去搜查這新得的線索,為盡可能避免被反殺的危險,這一去人數不少,一下子讓荷米斯周圍的護衛少掉一半。

 

荷米斯含了含自己的手指,頂著紮克利緊皺著不贊同的目光碰上所羅門的臉,聲調低緩得有些奇怪停頓,彷彿帶著點無措地盡力安撫道:「先生,沒事了……放鬆,你現在是安全的,他們……傷害不到你。」

 

等哭聲稍稍平息,荷米斯建議道:「找個房間,好好休息一下吧,這邊環境太亂了。」紮克利臉色仍不好看,但也沒否決,一行人挑了空置的診間,第一時間移除所有帶反射面的裝置,而後便關上門,將所羅門團團圍住,想逼問出更多更詳細的情報。

 

有用訊息沒問出多少,反倒弄得人又有繼續崩潰發瘋的趨勢,荷米斯趕緊叫停,「你們先出去一會吧,這位先生精神不穩定,別再刺激他了。」

 

「我怎麼會放任你單獨和可能已經被污染的雜碎在一起?」紮克利讓其他人稍微退開閉嘴,言語間顯然並不在意是否會將這自己撞上來的人逼瘋甚或滅口。

 

「你們移除了所有危險的東西,我也不至於連簡單的防身都不會,況且你們就在門外,有情況我一叫你們不就能進來了?」荷米斯一手搭著所羅門的肩,一手輕握紮克利的小臂,面色溫和柔軟,甚至帶了點懇求,又調皮地眨了眨眼睛,「讓這位先生放鬆放鬆吧,你們都太緊張了,沒到那個地步,能少一點麻煩是一點。」

 

紮克利指尖敲敲桌面,想了一會,不太情願地起身,撫順衣物帶著其他人往外走,臨出門前忽地回頭,眼神鋒利地指了指荷米斯,警告道:「別太久,我對你這氾濫的同情心忍耐也是有限的。」

 

荷米斯微笑著點頭,直到關門聲響起後數秒,他一把扯起所羅門的頭髮,近乎粗暴地把人壓在牆上,那神情依然面具一樣凝固在臉上,反差得怪異無比。

 

「小騎士。」他靠近所羅門耳邊,一邊繼續不顧對方痛楚用力將人往牆裡按,一邊輕聲耳語,「看在你的演技也給我帶來了點可笑的樂趣的份上。」

 

「我可以給你先發言的機會,但願你和以往一樣聰明……別讓我太不愉快。」

頭頂的刺痛和側臉被撞在牆上的疼,以及腦後不斷施加的壓力,讓所羅門微微抽氣,他放軟了聲調,試著讓自己聽起來誠懇點。他說:「嘿,親愛的,脆弱的,我的天使……」

 

「你的手不該為我而瘀傷或碰壞了,那不值得,不是嗎?」他輕笑著,呼吸因壓迫而受阻,可又不知為何,聽上去卻是那樣的愉悅。「我不該為了與你無關的事耗費精神,我承認,我願意為此致上最深切的歉意……但上頭要求我回收人體模型,我可無權拒絕。」

 

「我很努力,荷米斯。」他的喘息聲變得有些粗重。「我……不是這就來了,嗯?」

 

黝黑如蜜的頸旁有濕意泛起,薄汗滲了出來,靠在牆上的指尖微微收攏,彷彿在忍耐著某種衝動。

 

「聰明和愚蠢……」

他受著疼痛,微微側向對方一些,以餘光望著那如同希臘雕塑一般的臉,褻瀆似的窺看那笑容鑄成的假面,然後扯出微笑。

「也許你可以先看看我為你準備的禮物,再來論定?」

「你可以開始祈禱我不會對你努力準備的歉禮嗤之以鼻,壞傢伙。」

 

氣音因用力而有些不穩,荷米斯又洩憤似地抓緊所羅門的髮根往前抵了抵,這才漸漸放開手,一反先前粗魯的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替情人理順那頭其實不用他抓也已經夠凌亂的捲髮,沒幾下就敷衍地結束了,轉至肩頭拂灰塵似地拍了拍。

 

「我不喜歡只會甜言蜜語和自作聰明的蠢貨,」荷米斯找了張椅子坐下,垂頭端詳自己的指尖,狀似認真地檢查,「那簡直是敗壞所有興致的最佳佐料,別這麼低俗,讓人失望,親愛的。」

所羅門這才轉過身來,他還是喘著氣,胸膛有些起伏,汗珠從額角滑落,他扯著衣領去抹下顎,藍色的眼亮得出奇,又微微壓起。

 

「你腳下的醫院隸屬於聖骸。」他笑著單膝下跪,執起荷米斯的雙手,頂著那一頭凌亂的捲髮,親吻,並側頭以頰面輕磨著那細嫩的指尖,無論是以眼或皮膚觸碰,都碰不到任何一絲的損傷。

 

這讓他安心地吁了口氣,才捧著荷米斯的手指,繼續說道:「所以,我準備了一些小驚喜給你的朋友們,畢竟驅魔人的職責就是如此,早晚都得直面污穢……我讓他們不繞遠路、直奔核心,也是好事一樁,對吧?」

 

「當然,我也有備案。」他拉開病號服的衣襟,露出了內側放置著的,承載著聖血的一排試管。「你可以用這些進行一些——你喜歡的小遊戲。」

 

「我們這樣說故事好嗎?例如,捨身救援同伴,最後卻還是無法挽回的可憐戴環者……或是,你可以留幾個你看得順眼的對象,在他們被那不可名狀的存在徹底搞垮腦袋之前?」

 

他眨眨那對藍眼,然後扯開笑容,恬不知恥地將病號服脫下,那一排排試管被包裹在淺藍的長袍裡——因為他認為他的天使不會喜歡旁人的組織或液體,哪怕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也是一樣的——他挪著膝蓋前進,將頭放在荷米斯的膝上,露出脆弱的側頸。

 

「現在,你可以開始斥責了,我的天使。」

荷米斯垂眸看著所羅門,用才被親吻過的指尖,彈琴般輕撫那段光潤的項頸,並不白皙的麥色肌膚不減那線條的易碎優美,甚而因光澤和色差更加令人沈溺。荷米斯自顧自地把玩了好一會,最後附掌其上,不怎麼施力地握著,彷彿被取悅了,面上不再掛著一貫的微笑,一雙琥珀色的眼眸透出孩子氣的興味。

 

「我無意於貶低你的品味,親愛的,」他輕聲說,「只是那真的不適合我。」

 

「但我並不介意看你、或者可以的話,陪你玩你的遊戲。」

 

「畢竟是受了偏愛的,怎麼捨得一直不給予獎勵呢……迷人的小騎士。」荷米斯往下撫摸所羅門肩臂上薄韌的肌肉,又轉而插入髮根輕輕搓揉,嘆息似地呢喃:「我可真喜歡聽你說故事,雖然我不喜歡你預設我的犧牲,無論大小……或者說,你怎麼會以為,有誰和你一樣,值得我去付出什麼?」

 

他捧起所羅門的臉,憐愛地親吻過雙眼,而後彎身拿起那團病號服,重新仔細地替對方穿上,那堆試管就彷彿沒出現過。

 

「你喜歡立身危險,喜歡找死……就更不應該把資源浪費在其他東西上,懂嗎?」他雙手按在所羅門肩上,又湊過去親了親對方的耳朵,用氣聲緩緩強調:「我喜歡長長久久……而不喜歡為了一瞬的煙花燦爛白費心思,你明白嗎?小騎士,如果你學不會,便別妄想……收藏我。」

 

語畢,他含吮起所羅門小而薄的耳垂,含糊地輕聲道:「說說你的佈置吧,親愛的。」

衣料的輕覆和耳畔廝磨、溫柔的碰觸,以及溫軟的話語,即使那裡頭還藏著細針,也足以讓所羅門感到暈眩,進而顫抖,還有止不住的嘔吐感持續湧上了。

 

他不必受到認知污染,價值觀就與常人不同。他畏懼好意,排斥善待,如果荷米斯勒或是掐他的項頸,用暴力和毫不保留的貶低來懲罰他,他或許會感到興奮和喜悅。可親吻與舔摸駐留在他皮膚上的感受實在太過和煦,如三月暖陽般的表達方式,他實在無法承受。

 

即便知道眼前的戴環者可能是刻意如此表現,好看他崩潰或忍耐不住的神情,他也無法平心看待。

 

「我……」所羅門縮著喉嚨,發出了一聲乾嘔。他極力想忍耐,但生理反應在和他作對,他別過臉,遲了好幾拍,想閃避荷米斯的含吻。「計畫……是……」

 

思緒變得遲鈍,肉體的感知也被翻攪的胃和深植腦內的牴觸給磨鈍磨緩,周身就像繞著一層厚厚的莢膜一樣,有瞬間,他以為他真的會吐在戴環者的膝蓋上。但自尊心和不想褻瀆收藏品的執著讓他忍住了,眼神掙扎地抬頭望向對方。

 

「既然你,不喜歡,我的劇本。」他勉強笑了出來,唇線有些不對稱。但他並不是刻意要勉強自己,而是試圖故作輕鬆,卻直接失敗的結果。至少此刻,他無法正確判讀自己的狀態。「那麼,我只得……說明。」

 

「這座醫院的停屍間,設置了起火的裝置,而急診室中有幾個被侵蝕的恐水人。」

 

「我……聖骸,就想,這樣……收尾。」

 

「這個時間,你的護衛們會撞上最後幾個步驟,而後,不可名狀將會……」他實在是無法在那樣的觸碰下集中精神,所以他頓了一下,應激似的捂住自己的嘴。

 

他發出了乾吐的聲音,一聲又一聲,酸水彷彿已經湧上喉頭,他拉開手掌,黏稠的唾液牽成絲線。

他立刻將手按在地上,繼續訴說:「兩敗俱傷的場面……如何?」

 

「而你,一個聖潔而無辜的天使,或許能夠拯救幾個戴環者。」

 

「你的功績,可以……更換,安插,你喜歡的人……」

 

藍眼睛吃力地望著天使,又闔起來。

 

「荷米斯,你需要的。」

「還真不那麼需要,親愛的。」荷米斯目光平靜卻又帶著興味欣賞,彷彿嘔吐本身是多麼充滿藝術的畫面,也不嫌棄避開,只笑意輕淺地繼續撫摸所羅門的臉,「那太明目張膽了,我說過,我不喜歡為了只有一瞬間的刺激白費心思,當然,也不喜歡犧牲奉獻去救人。」

 

「我能有什麼功績呢?我什麼也沒做,這些事情都與我無關,我只是依循規定繳納『戴環稅』,安分守己出任務,最多,給予一些人他們想要的附和,一點心靈的慰藉……發生什麼事都是我無法預期的,好比聆聽懺悔禱告的神父,也無法為每個人的心聲選擇負責,真是遺憾。」

 

「但……如你所說,祂們既然四處都在,便遲早要面對,躲過這次,不還有下次嗎?發生這種悲劇,太正常了。」荷米斯垂下眉眼,自然而然露出幾分悲憫,唇角卻依舊帶笑,指尖捏住所羅門下顎微抬,「即使如此,這當然仍是一場好秀,只是……恐怕,你更需要擔心目擊證人先生,要怎麼才能順理成章地躲開後續的追蹤搜查,以免嚇到你的好同事?」

 

他鬆開手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衣襬,往門口邁出一步又停下,視線凝在虛空中一會,才狀似無意地輕飄道:「小心吶,小騎士。機會總是稍縱即逝,不管怎麼說,也得留得命在,不是嗎?」

 

沒有多留給所羅門回覆的時間,荷米斯一下小跑出去,剛打開的門隨著倉促的動作又掩上了,很快外頭便傳來陣陣尖銳的叫喊「失火啦!」蓋過急促的討論聲,一連串的腳步聲隨之凌亂遠去,暫時沒人想起再進來多看一眼。

所羅門蜷縮著身子,弓著背脊,扶著空蕩蕩的椅子,他吸了吸鼻子,感到空氣裡泛著酸意,以及塑膠和木料燃燒而起的臭味,那氣味像是他曾經靠近那些他不該靠近的,一如鏡子和水面。

他感覺蜉蝣從耳邊掠過,那些令人感到噁心的小蟲,成千上萬的透明翅翼,在他的藍眼裡攤開。

 

他扯出病號服裡的試管,灑出裡頭的聖血,他笑了,笑出了聲音,他的五指在臉前抹過,在面上留下指印,他感覺一切恢復正常,沒有水、鏡子和昆蟲,他還在一間正常的病室裡,和一掌的嘔吐物待在一起。

 

他爬起身,低垂著腦袋,蓬亂的髮和血沾在臉上,他的神情陰鬱而扭曲,看起來好像不怎麼清醒。

 

「……難搞得要命。」他低喃道。

 

尚未成為他收藏品的戴環者說得不無道理,或許是帷幕即將落下的影響,也或許是他太偏執而沒有耐心,總想著要將有趣的存在握於掌心,卻沒有想過對方是否也覺得興味盎然。

他不在意一般人的死活,也不在意他們的思想,但一個活生生的收藏,他目前想要的藝術品,並不是浸在福馬林裡漂浮的肉塊、或是被酸液給泡得蒼白,冰冷而質脆的骨架,那樣純粹又無趣的物品。

 

他要的是,一個有著思考和情緒,有趣而迷人,往同一個方向前進,卻又難以理解,思路時而與他交疊,時而又錯開——一個存活著的,能夠理解他喜好的天使,一個觀眾、一個同伴,以及一個共犯。

 

從碰上荷米斯的那刻起,他不再滿足於獨角戲。他想沉溺,想追逐,如果能夠平等的,又或是不平等的互相注視、傾聽、交談,那就連否定也會是肯定,諷刺也會是讚美,他雖然渴望自己的瘋狂被接納,可要是被狠狠甩在地上,那也挺好,他接受這樣的結果。

 

即使他的品味遭到貶低,飛蛾撲火的行徑受到警告,可他對舊日月宗的理解肯定不比荷米斯深厚,這些評論自然是重於他無用的自尊,以及過分急切地想討好天使的心情。

 

排斥或批判通常源自於期待,他可以解讀成,荷米斯對下一場戲碼有所期待。

而他不該思索過去的失敗,對,他該思考下一齣戲碼,以及如何取悅那總愛刁難人、打啞謎的……壞傢伙。

 

所羅門的憤怒慢慢平息,眼神變得平靜,趁著這場突如其來的混亂,他踏出門,將自己隱藏在嘈雜和火焰裡。

 

也許他是該少追求點刺激。

 

一小時後,他有些煩悶地解決了文森,然後躺在滲血的屍身上,看著手機上荷魯斯的來電,選擇了拒接。

 

他栽在一片血腥和紊亂裡,人們嘶嚎的聲音聽起來像最美好的交響曲,他應該感到快樂,但他卻提不起勁。是聖血嗎?是那些聖物在對抗污染,調整他的身體,干擾他的思緒?

 

只要一閉眼,就好像能聽到紙頁翻動的聲音。

是那故作可憐的天使偎著他,透明而無血色的唇接近,吻在他皮膚上的感受像狠戾的噬咬。

 

戰慄、冰冷,和酥麻。

像一則清醒又昏沉的童話,透過聲音,鑽進他的腦髓裡。

 

瞧,睡美人在那裡等著呢,沉睡了一百年,又或是幾個月,或者,幾天?

 

「是嗎?」他闔上眼,低語著。「那她一定……」

 

「很不高興。」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