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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書-

暖陽從窗外斜斜灑落進室,一隻黝黑的手帶上了窗簾,並且不放心地再三撥弄著簾幕,試著遮起最後一絲縫隙。

桌上散亂地擺著幾本繪本、幾張以墨水繪製的插畫,以及幾本詩集。

 

一個較為和緩的腳步聲響起,所羅門轉過身去,藍眼忽而放大,綻出一個真誠的笑容。

 

「午安。」他拿起手上的《寡婦裁縫師》晃了晃。「我準備好要發表我的心得了。」

 

「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說一個……或許有些悲傷的故事。」

 

他清了清嗓子,娓娓道來。

 

一個鄉下來的男人進城瞻仰城主女兒的容貌,據說那是個遠近馳名的美人,但身體虛弱,唯獨城中舉辦慶典時才會露面。可男人進城時天色已暗了下來,他只得壓抑興奮的心情,投宿城中旅店。

 

當晚,過於期待的男人輾轉難眠,直至隔天清晨,情緒都還是難以平復。

 

他穿上獵裝,帶上獵槍,打算到城外的林子打幾隻野鴨,摘下野鴨的漂亮羽毛做帽子,這樣美麗的城主之女或許會為此對他留下一點微薄的印象。

 

來到城外,清晨的空氣很好,男人信步在林間走著。

 

突然他聽見了一個聲音。

 

「救救我啊、」藍眼的青年認真模仿著那人的語氣,低聲而惶恐地說:「求你給我一點聖水或聖血吧,一切都是我的錯,願主饒恕我。」

 

「嗯,抱歉。」他接著跳出故事,歉意地道:「在圖書館裡不能太大聲,我可能要犧牲點故事的張力了,希望你不介意。」

 

然後他繼續開口,也許是因為怕打擾到圖書館內的其他人,他挪了挪椅子,靠得離對方更近了點,貼著對方的耳朵說。

 

熱氣縈繞在白瓷般的耳朵旁,彷彿要替它蒙上一層霧氣,遮住那鮮豔的血管顏色。

 

男人遇見的是一個被惡魔引誘了的傳教士。

傳教士是來樹林裡討伐惡魔的。

 

惡魔無所不在。傳教士說。在鏡子那一邊,在湖裡,在任何地方。我看見長舌頭的鳥,並追了上去,然後我……我失去了這些。

 

因為天色昏暗,是直到這時候,男人才恍然發現,傳教士已經失去了他的下半身。

 

內臟和其他器官像跳樓大拍賣一樣地湧出來,被扯破的腸子裡裝滿了奇妙的鐵器,傳教士悔恨地對男人說。

 

「我應該聽從神的使者……我應該聽從祂的話。」所羅門在胸口比劃了個十字,他的十字架也跟著晃動。他抿起唇,以懺悔的姿態,望著荷米斯說:「我不該往危險的地方跑,罔顧祂的忠告。」

 

「傳教士乞求天使的原諒,但為時已晚,惡魔操控著他的身體,讓他用鐵和血肉組成的新器官站起,他沒了下半身,只能用鐵絲組成的兩爪站立。」他牽起了荷米斯的手,摟住那正在發抖的肩膀,繼續說著。「傳教士拿起麻繩,圈在自己的脖頸上,長舌頭吐出來,在樹上搖搖晃晃。」

 

「男人到那時候才明白,原來傳教士說的『長舌鳥』是這個意思,仔細一看,後面還有一具類似的屍體,現在,惡魔開始覬覦他的身體,他若是不跑快一點,就會成為下一具宿體。」

 

「他飛也似的逃離,於早晨時分來到教堂,和上帝禱告。」

 

「儘管城主因為這個大發現獎勵了男人,讓他和自己的女兒見面。但傳教士的死卻已經縈繞在他的腦海裡。」他笑了,又假裝哀戚地垂下了眉。「男人這一輩子,恐怕都要在對魔鬼的畏懼和恐慌中,度過一生了。」

 

「是不是很令人同情?」他勾了勾荷米斯的手心,並抬手為對方擦拭眼淚,「你都哭了呢,需要我的擁抱嗎?」

「噢、是的……是的,好心的先生。」荷米斯順勢埋進所羅門肩窩,不知是哭是笑地細細抽氣,顫抖得彷彿難以支撐自己,些許水氣漸漸洇濕了男人的衣物。

 

「這可真是……可真是令人悲傷的故事,先生。」他氣息虛弱地說,被握著的手卻反勾了回去,指腹親暱地磨蹭,穿過每個柔軟的指縫間隙,十指交扣在一起。「願神寬恕他……那位天使想必不會介意他的無禮。」

 

他花了一段時間平復心情,期間一直搓揉著手中帶繭的指尖,時不時按壓幾下,彷彿下一刻就會執起來親吻,但他終究只是這樣靠著男人,最後抬頭,眼角殷紅著微瞇,薄唇貼靠在對方耳側輕聲問:「帶來這樣的大禮,城主女兒想必對這位可憐的先生十分有印象,或許還會願意給予一個充滿祝福安慰的吻……這位先生見到了城主女兒之後呢,總不會就這樣走了吧?那可太令人惋惜了。」

「我沒聽到故事的後續呢。」所羅門輕輕地拍了拍荷米斯的背,過於親暱的姿態讓他有點不適,卻也享受對方幸災樂禍的反應,他微微勾起唇,繼續說:「沒想到你喜歡聽羅曼史,那也許男人愉快地和佳人共度春宵,而後攜手共度一生了吧。」

 

「我們來談點快樂的事吧。」他將手指插進荷米斯淺金色的髮間,一下一下地順著。

 

像是在捋虎鬚。

明明指尖順撫的是別人的髮根,他自己卻先感到一陣酥麻,和些許心悸的感觸。

 

「這一本挺好看的。」他鬆下手來,端正姿勢,翻開《寡婦裁縫師》的頁面,隨興地跳著自己喜歡的頁數,向身旁人說:「很簡單的故事,但很有趣,我喜歡有些諷刺的結局,如果它能更明確一點就好了。」

 

「你看,這一頁描述幼蟲的死時,幼蟲的身體上除了蛛絲,還有網狀的結構,下一頁寡婦出席喪禮時,嘴邊還有著五彩斑斕的液體……而在結局的那一頁,她織出來的絲也和那些液體,和死去的幼蟲們的身軀,是同樣的顏色。」他蹭了蹭自己的下顎,「自然界不是有許多從食物獲得色素的生物嗎?例如紅鶴,或是箭毒蛙……噢那是毒性,抱歉。我猜這隻蜘蛛也是基於同樣的原因,她可能在前面窮途潦倒的時候就吃過昆蟲屍體了,因而得到了美麗的絲線。」

 

「真是諷刺呀,如果那些鎮民不虐待她,她可能就不必吃下屍體,沒有美麗的絲線,昆蟲們也不會陷入時尚熱潮,最後葬送自己的後代。」

 

他望向荷米斯那雙蓄著水霧,溫軟的琥珀色眼眸,緩聲說:「這一定是個勸人向善的故事, 而不是犯罪實錄,對嗎?」

 

「畢竟這位黑寡婦……身世特別可憐呢。」

荷米斯長久地凝視著所羅門,笑容在光影中明滅,既有意味深長的神秘,亦有單純的明媚,最後他薄唇輕啟,聲音似嘆息呢喃,如一捧霧般飄散:「你是這麼想的嗎。」

 

「你的觀察真細緻,先生。」他的聲音仍然輕細,卻切實不少,用純真而不知事的口吻道:「想像力也很豐富,在我看來,哪有這麼多彎彎繞繞呢?不過是蜘蛛獲得了神的饋贈,精進了自己的編織能力,織出許多好看的衣服罷了。」

 

「不論如何,他都會織出這樣鮮豔漂亮的衣服。」他湊上前,幾近透明的瞳眸又深又亮,在光影間透出些許血紅的底色,如流星一般閃瞬即逝,距離近得能感覺到吐息輕拂面上,輕飄著嗓音問:「還記得我之前說的嗎?」

 

——有人想讓他開那扇門,那他不論如何,總是會開的。

 

半晌,荷米斯輕笑出聲,心情顯然很好,幾乎要貼上彼此的唇,才在這過分親暱的距離停下,一手搭在男人肩上輕揉,低沈而愉悅地開口:「你真的很有魅力,先生。」

 

「所以,你也會和佳人一度春宵……讓我親吻你嗎?」

所羅門的呼吸凝滯了一瞬,縱使他刻意掩藏,那藍眼裡仍暴露出了些許的無措和緊張。

 

「這裡是圖書館……」他壓低聲音說:「我甚至還不知道,你該怎麼稱呼……」

 

然而張嘴閉嘴都能感受到對方的吐息,這讓他必須得忍受胃裡的翻騰,他沒想顧慮什麼社會規則,但要想繼續和他感興趣的天使見面,那他就最好避免在這裡惹事,或是引起關注——嘔吐在書本或座位上絕對不是一個好選擇,而且相當丟人。

 

於是他放棄掙扎,緩緩閉上了眼。

過了好一會,荷米斯仍沒有依言親吻那雙甚至有些顫抖的唇,彷彿在欣賞對方的神色般,最終因這緊張無措的反應勾起唇,改變了原本的主意,只輕輕落吻在所羅門不安的眼皮上,而後磨蹭一樣地碰了碰嘴角,再一路貼到男人耳側,半含住圓潤可愛的耳珠,輕聲說:「我很喜歡你帶給我的兩個故事……我叫荷米斯。」

 

「我青澀可愛的小騎士,很期待下次與你相見。」

 

或許是為了給彼此留出一些空間,荷米斯沒有多待,攏起外套後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和狀似倉惶的背影不同,他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舌尖抵著上顎,彷彿仍在一次次地回味那些碰觸。

所羅門張開眼,臉色陰沉地觸摸著自己被碰過的部位,濕熱的氣息宛如某種烙印。

 

好吧。他試著說服自己。獲得名字是成功的第一步。

在達到他的目的,將天使納為收藏品,或至少建立某種程度上的共利關係前。他應該還得忍受無數次這樣的侵襲,畢竟那是他許可的,荷米斯看上去也很中意。

 

他只需要忍耐……

直到他得到,或是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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