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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鳥-

海邊日出時的景色確實是很美的,映照在荒廢的漁村景緻上更是別有韻味,行人稀稀落落地走著,或許是習慣了,並沒有人刻意靠近海岸邊駐足觀賞,一些遊客也因為住處的良好景觀可以直接欣賞,也就並未特別出門探索,靜謐的氛圍直到荷米斯一行人都從鎮長家走出後,才被一個倉惶從岸邊奔來的身影打破。

 

「死人啦!」那人恐慌地大喊,幾度差點跌倒,見到行人就像抓住救命稻草那般撲上去,彷彿這樣便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去面對這樣嚇人的事。「死人了!在、在灘上……救命啊!」

 

「怎麼回事?」

 

聽聞這件事的時候,鎮長面色難看,伊登渾身僵硬,荷米斯則驚詫地摀住了嘴,向後退半步就被道格拉斯扶住了,以保護似的姿態攔在前面,卻也同樣瞪圓了眼,喃喃道:「……怎麼會?」

 

眾人到現場並報了警,經初步檢驗竟是昨夜剛溺死的屍體,因離岸不遠,最後又被順著推上了岸,一共兩具,都沒有掙扎痕跡。

 

「這是一對夫妻,他們還有名孩子呢,在哪?」

 

「孩子?孩子……」鎮民們竊竊私語,忽地有人遲疑地問了句,「不就是那個、總說樹上有怪東西的孩子嗎?」

 

「腦袋有點問題的那個?」

 

「是啊,前陣子他們一家人好像感覺都有點怪怪的了……」

 

「我有天晚上,還看到他出來散步,但姿勢好像不太像正常走路的樣子……」

 

警察找尋無果,又問了目擊者一些問題,最後判定是自殺,認為小孩的屍體只怕是已隨洋流飄走,也不願意再攪和進去,很快結了案就離開了。

 

鎮民們人心惶惶,只是因為死者實在除了自殺沒有別的跡象,情緒才不至於過度失控,此時由伊登和另一組人馬開設的義診,效果意外地好,甚至因為捕鯨受到詛咒的傳說,讓接手帶走其餘智能障礙孩童的事更為容易,他們總怕自己就是下一個莫名奇妙死了的人,不如趕緊把不好養的孩子送走,兩廂平安。

 

荷米斯站在岸邊透過墨鏡遠眺,道格拉斯走過來後,想說點什麼緩和氣氛,卻又不知自己該如何安慰對方,最後只輕聲搭話道:「海邊……都沒人了。」

「嗯。」荷米斯又看了一會,垂下眸神色落寞地苦笑道:「……這是好事。」

 

「海……對於現在這樣一個村鎮來說,太危險了,」他閉了閉眼,「你也是,別靠近了。」

 

「但我得去看看……還有沒有什麼遺漏的。」

 

「荷米斯!」道格拉斯焦急道,拉住了荷米斯被衣物層層包裹的手。「算了吧,這不是你的錯,你別冒險了,就算海對你沒影響,海邊原本就不安全,遇到什麼事怎麼辦?」

 

「裡面沒人了、又有你們在外面守著,我一個人去看看,還不至於危險。」荷米斯笑了笑,「只是海而已,我可以照顧自己的。」

 

「可是、」

 

「讓我為那個孩子做點什麼吧。」荷米斯垂著眼,瓷白的臉更加慘無人色,聲音輕得像是一吹就會散在空中消失不見,顯得十足脆弱,像折翼天使細不可聞的痛苦哀鳴,「警察不願意找,我總可以在附近看看,不下海,就看看……如果真的找到了,對……大家也有幫助,不是嗎?」

 

道格拉斯還想勸,張口卻說不出什麼話,彷彿不忍拒絕這樣心碎又悲涼的請求,最後只得點了點頭,忍著擔憂和難過說:「你早點回來,我等你。」

 

「嗯。」荷米斯摸了摸道格拉斯的頭,看了一會,才轉身朝海邁去。

 

「一定要小心!」待荷米斯走出一段路,道格拉斯忍不住又揚聲提醒,換來一把撐起的傘和傘下揮動的手。

 

荷米斯慢慢地走到了一處因有海崖阻擋而少有人至的死角,表情漸漸恢復至笑模樣,完全看不出剛剛的哀慟,倒像是旅遊一般,這裡走走那裡看看,優哉游哉的,直到看見一處隱約的斑駁黑影,才露出滿是興味地笑,徑直走了過去。

 

熟悉的黑髮男人正像海菜掛在石頭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荷米斯一點也不著急地檢查了一番——還有呼吸,看來只是昏迷了——又停了片刻,才好笑又嫌棄地掏出一罐容易糊弄存量的「聖水」,直接潑在對方胸口,而後拍了拍那還沾著海水的臉。

聖水落下的初時還沒有反應,褐膚的青年像一具會呼吸的屍體,直到頰邊濕漉漉的捲髮被拍打出水,胸前的聖骸從晦暗無光,變得稍稍開始反射周遭的光亮,方才轉醒。

 

他先是咳出了幾口海水,這才抬頭望向對方,開口說:「幸好……我有準備。」

 

接著他既虛弱,又貌似有點得意地抬起手臂,臂上正綁著一條繩子,繩子的相連末端則是一具剛死不久的新鮮屍體——起碼還沒開始浮腫脹大——看上去年歲不大,背後還有一雙翅膀形狀的烙印,以及一個剛出爐的牙印。不用想就知道是誰的傑作。

 

「我聞到一股……噢,那是你的嗎?好吧。混在海水腥味裡,其實也沒那麼明顯。」他一邊亂抓著自己的頭髮,將那不斷落水珠的瀏海撥到後頭,一邊抬手將屍體抱在懷裡,稍微翻看了下四肢和手指、腳趾,然後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啊哈,這回收穫可豐富了。」

 

這麼說完後,他便翻身站起,拖著有些笨重的步伐,將那稚嫩的戴環者死屍挪到了一邊,然後開始扒衣服。他自己的衣服,他沒興趣扒死人衣服。

 

「你能在這裡待多久?」

 

帶著些許傷疤的上半身裸露出來,腳步也稍微停頓了下。在發問後,所羅門便轉過身去,主動走入海水中,抬手清洗著自己,然後丟出了新的問題。

 

「十分鐘?五分鐘?半小時?」

 

他渾身都在猛烈地顫抖,連聲音也跟著微顫,卻好似只是一種生理反應,身為恐水人無可避免的對水的恐懼,還有對寒冷的神經反射,精神上卻沒多少影響,咬字仍清晰得跟沒事人一樣。他清楚自己隨時都可以取用那具死屍身上的液體用來防身,當然,他現在有更好的選擇,如果他的天使願意施捨他一點血液或其他的——任何東西都行。

 

「我真的很久沒聽到你——嗯?也許只有第一次見面的那時候?你正常講話的樣子。」仗著暫時性的安全,所羅門朝努力遮陽的天使笑了笑,然後帶著洗浴好的身軀,以及胸前那一枚十字架自水裡走出。他靠近荷米斯,注意著沒讓自己身上的水染上對方,然後說:「上次你予我聖血,這回你送了個大禮給我,我想將你當作我的戴環者收藏,而你又是怎麼看待我的?」

 

「不要再談什麼童話故事。」他跪下來,用臉頰磨蹭著荷米斯的手指,藍眼微瞇,狀似懇求般的說道:「請你告訴我,好嗎?」

荷米斯低低哼了一聲,垂眸看著所羅門的神色中漸漸自興致盎然染上些許被取悅的愉快,指尖便隨意屈了屈,撫摸男人柔韌的頰肉,嗓音被口罩包覆而有點沈悶,有些不經意地說:「直到那善良無知的人找到……哦,或者再也找不到墜落海底的天使,心碎地回到保護者身邊為止?如果你能把那東西沈下海去,或許還能更久一點。」

 

他玩味地看了一眼那魚乾似的小屍體,視線移回所羅門身上時,微微偏過頭,彎著的眼睛裡笑意淺薄,似有若無,「嗯……有趣的、狡猾,且滿嘴哄騙的小騎士?你對你的收藏,難道都是這樣討好的嗎?」

 

「既然不想談童話,怎麼又看那麼多來哄我?」他微瞇起眼,輕輕捏了幾下男人下顎,「這可不討人喜歡。」

「或許得不到的總是最想要的?」所羅門低笑著,又隔著那層手套,磨蹭著荷米斯的手指,好似眷戀,又像是執著地望著對方。「我向來只收藏死去的骨骸,但是我的天使,你不一樣,我欣賞你包裝過的邪惡。」

 

「那些鮮明又生動的想法,活躍的大腦皮質,得以窺探不可名狀的膽量,是你和那些善良蠢貨最不同的地方。」然後他站了起來,他比荷米斯略矮一點,但藉由挪動位置,和適時地抬起腳跟,他依然能為對方遮去多餘的陽光,補全傘的漏洞。

 

「那使我感到新鮮,也是我追著你跑的動力,我想看見更多,如果可以,也想要參與。」

 

「不過。」他望向那具小屍體,聳了下肩,搖搖頭道:「回收遺骸畢竟是我的工作,請原諒我不能將它扔回去了,對一個恐水人來說,在大海裡撲騰可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得靠一點金錢上的報酬來療癒身心。再說,我那些興趣古怪的客戶一定會瘋狂出錢競標的——誰會不想要一具訴說過詭異怪談的戴環者屍體呢?尤其幼童本就是他們的最愛。」

 

「至於童話……我總得為我們的每次見面,準備適當的話題吧?」

 

周圍只有沙灘、海,或許有不可名狀的圍繞,卻沒有人類,沒有眼線,沒有任何世俗化的存在讓荷米斯需要經營做作而純真的「天使」人設。不必顧慮話題的感覺簡直太舒暢了,所羅門的話匣子根本停不下來。

 

「像是——下次見面時,我們就可以聊聊一位蜘蛛裁縫師的故事。那是我這陣子看過最有意思的繪本了,至少比成天談些羅曼史的故事好多了。」

「哦?」荷米斯笑出了聲,彎著的眼裡笑意似是更濃了些,「那我可開始期待下次碰面了。」

 

「看著恐水人既本能畏懼、又因興奮而眼神熾熱地在海裡來去,也確實很新鮮有趣。」他指尖下移,皮手套沾了點所羅門胸前的海水,沿著傷疤細細摩挲,又向前輕戳幾下,最後停在了那有些破損的聖骸上,左右微幅撥弄,「只是……被當作通往某個地方的繩梯,可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既然並不愉快,為何要搭上這個梯子呢?」荷米斯彷彿真的是純然地疑惑著,掌心漸漸貼平在對方胸口,「如果總是得不到,那會不會就一直是最想要呢,好比諾言之於騎士?」

 

「你窺見我的想法了嗎?」他幾乎笑瞇了眼,卻顯然沒有什麼溫度。

「讓我猜猜,你現在覺得憤怒?」所羅門閉上眼,任荷米斯觸碰著他,然後輕笑。「你討厭被掌控,我也不喜歡,但我們總得有個人讓步,否則關係無法延續?」

 

「求而不得只是一種過程,那會加深慾望,除了迫切的行動外,只有等待能讓我到達我想要的地方。」他將手輕輕搭上戴環者的掌心,讓對方持續撫摸著他的心口,並反覆揉按那皮革質感的手套,討好似的放軟了聲音。「但最後擁有決定權的人還是你——我的天使。」

 

「你可以使用我,我會是你見過最有趣的玩具,或帶著我去接觸那些污穢不堪的存在,那會使我高興。你可以放任我,令我在無盡的追求裡迷失,你也可以做使我厭惡的事,都可以,那很有趣。」

 

「只要過程足夠精彩,我並不介意毀滅,沒有什麼是比成為劇中人更有意思的事了。」

他張開眼睛,藍眼裡滿是不捨的情緒。

「現在,你該離去了?我想陽光對你的肌膚和眼睛不太友善。」

 

「而我會想念你。」他揉捏著對方的手,極其輕柔地說:「很想、很想你。」

荷米斯神色莫測地凝視著所羅門,半晌才又笑起來,喃喃自語似地說:「令你厭惡的事。」

 

他傾身欺近對方,傘幾乎遮住了兩道重疊的身影,將一切藏在陰影之下,按在胸口的手脫開交纏向上挪動,先是拉下口罩露出那雙淡粉色的唇,復又捏住了眼前男人的下顎,往上提至不得不高高仰起頭、令人不甚舒服的壓迫姿勢,看上去宛如獻祭般任人採擷擺佈。

 

片刻後,一個輕柔的吻落了下來,貼著唇瓣纏綿輾轉,很快被舌尖頂開了縫隙,趁虛而入,探索般輕掃過任何一處可被舔舐標記的角落,認路一樣,只留下一層唾液便離開,狀似沒有任何侵略性。

 

「或許得誇你,你確實很適合祂們。」荷米斯哼笑一聲,拇指按著所羅門被自己舔濕的唇,品評似地道,「可惜身為恐水人,或者恰恰身為恐水人……」

 

「你享受祂們帶來的東西,甚至不惜為之所用,既然無所謂,比起臣服於工具,不如臣服於使用工具的人。」他瞇起眼,笑容因拉回的口罩一閃而逝,「祈求賜予,便要給予相應的供奉,如同信徒之虔誠,獻上一切為神所有,身體、精神,生死亦然。」

 

「否則若是能輕易由他人操弄摧毀,又怎麼對得起曾經投入的那些經營用心呢,若早知一切不過為人作嫁,一開始又何必費心賜予,給出最合適的那些東西……你說是嗎?」

 

皮手套阻隔了大部分的觸感,他卻未受影響,依然輕柔地撫摸男人的臉,彷彿不是在感受臉頰的軟嫩,僅僅只是為了摩擦,輕微地刺激感官受器。

 

「看來上次的禮物確實讓你印象深刻,你喜歡那樣的味道、觸感,或者說場景。」他隔著口罩,親吻在所羅門的藍眼睛上,「人對於厭惡,會記得更長久嗎?」

 

他後退幾步,像是要準備離去了,卻又在那之前開口道:「天使總是招人惦記,有人夤夜入海,更有人念念不忘,隱去危機的順利放大了他的貪婪,不夠完美的結局令他不滿,催使他去追尋、搶奪……並以為自己可以和之前一樣僥倖,畢竟那是他自負的實力,虎口奪食也只如探囊取物。」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所羅門,語氣輕飄而帶著不以為然的意味道:「老虎會不會容忍他的冒犯呢?但願他能如願以償,不至於沈眠海底吧。」

 

而後,他笑起來,彷彿一下染了明媚春光,柔聲說:「下次,請一定記得要和我說蜘蛛裁縫的故事,先生。」

 

「我很期待……也會因此思念你的。」

親吻帶來的不是舒適,而是折磨。宛如根被挖掘,以腮呼吸的魚被強迫帶離水中,以肺吐息的牲畜被強壓入水,給蝙蝠永不熄滅的光照,逼一隻存活一日的蜉蝣苟延殘喘,拔去鳥的尾羽,剪去爪尖和嘴喙。

黏膜的貼合對他來說像一場漫長的凌遲,他停止不了顫抖,眼裡無可控制地浮現出了厭惡,他得克制自己的雙手,壓制想推開對方的衝動,才得以讓這種行為持續。

 

當舌尖自口腔抽離,重獲呼吸的那一刻,他不自覺地發出了乾嘔的聲音。他想捂住自己的嘴,避免那些酸液往外冒出——荷米斯的手卻制止了這個舉動。

 

很奇怪。

他源自於靈魂的噁心感強烈地排斥著所有溫和的親近,卻又深受對方的劣質性所吸引,他瘋狂而著迷地注視著天使那藏在墨鏡、口罩,以及遮遮掩掩的傘下的笑。

 

再瞇起眼來任對方撫摸自己的臉頰,並朝著人露出笑容。「可不是嗎?」

 

他沒有再說出更多,他還在細細消化荷米斯的話,這個男人實在太愛說謎語,等到他終於意會那每個字詞的意思,天使的身影早就已經從海灘上消失,徒留他一人回味著剛剛的一切。

 

秋冬的晌午,風還是有點凌冽,他撿起了自己濕透的衣物,頂著腥氣將它穿上了。然後便這麼佇立在沙灘的一角,側望著海瞧。

 

他不在乎與誰臣服,只要他能走向有價值的末路。但如果投入精力的供奉能帶來更有意義的體驗,何樂而不為呢?

 

嗯……不過他還有件事不明白。

 

海浪張牙舞爪地在遠處,挾著令他感興趣的扭曲和恐懼襲來,並在拍打到他的鞋邊之前,被他身上那新鮮的加護給攔住。那液體已然融入衣物中,除了淡淡的氨味外沒留下什麼軌跡。他其實並不討厭,甚至有些喜悅,微微勾起了唇角來。

 

他坐到那具小小的屍體旁邊,一邊聯絡他的投資人,一名變態的老顧客,一邊輕輕哼起了歌。

 

「下一個故事是哈姆爾的吹笛人——」他低聲哼唱:「我會帶著老鼠去見你。」

 

快樂夾雜在風聲中,他暫且不去在意未盡的疑問,時間會帶來答案,他只須慢慢等待。

 

正午的太陽強烈,照射著沙灘,也曝曬著旅店的窗。荷魯斯就站在那裡,觸摸著逐漸染上溫度的玻璃。

 

「所羅門呢?」他出聲問:「還沒回來?」

 

「……他沒事。」

 

「他從來沒有失信過,格里芬。」恐水人的聲音憂心忡忡。「一次也沒有,包括我們在森林裡那次,他也回來了。況且如果不是他給的骨粉,此刻……我們恐怕不能平安地待在這裡,那些……那些存在,太讓人畏懼了,也許我們不該——」

 

「荷魯斯。」驅魔人的聲音頭一次帶上了不耐,「這是這個上午的第五次,我已經回答過你了,別再讓我說一次。」

 

「誰都有可能出事。」他難以掩飾他的焦躁。「唯獨他不會,絕對不會。」

 

「你怎麼能那麼……那麼肯定?」荷魯斯捏緊手心。「也許他不是,也許他……遭遇了某種,我不……我不能肯定……」

 

「自從我來到這座城鎮後,就一直有種,不好的預感,就像是那一天……」

 

即便黑色的絨布包裹著他的眼,荷魯斯依然像是看見了什麼似的,伸出手指,在空中描繪歪曲的圖案。

 

「聽著。」格里芬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語,「他身上有聖物,十字架上總會鑲嵌新的骨骸。還有聖血和那些粉末伴身。」

 

「他安全得很,比我們都還安全。」他逼近荷魯斯,由身後握住了對方的雙臂,並且勒緊它們,往床邊拉去。

「你現在也安全得很。」他像拎兔子或其他沒用的小動物一樣,將人扔到了床上去,自己也壓了過去。金髮垂在對方臉上,落在陰影裡,不反射一點光澤。「只要你收起那些沒用的臆想,也別動作。」

 

「畢竟你什麼也看不見。」那雙藍眼的顏色淺淡,又藏著點銳利的鋒芒,不是他的同伴一貫的輕柔諷刺,而是結實的厭煩。「少礙事就好。」

 

他看著恐水人顫抖了數下,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什麼。

他動容地將手抬起,試圖碰觸對方的側髮。

這動作卻在看見荷魯斯勉強勾起嘴角,像是在圓場一般的蹩腳笑容時,又停住了。

 

「你……」

 

「格里芬。」荷魯斯的笑容加深了,並且有些歪斜,像是在哭。「那不是你的真心話……對不對?」

 

格里芬沉默地收回了手,並且往後站,離開了床榻上的人所能搆著的範圍。並看著荷魯斯將手指立起,以被修得圓潤的指甲甲緣,在柔軟的被子上抓劃著,壓出淡淡的線條。

 

「你答應我的……」黑髮散亂的恐水人喃喃說著。「你答應我的……」

 

「我是答應過。」格里芬別開視線,啞聲道:「但我從不說謊。」

另一邊,荷米斯剛一回到道格拉斯身邊,就被抓著仔細上下看了看——雖然被衣服包得密不通風,其實也看不到什麼,但或許只要看到衣服絲毫無損,就也能確認他的安全吧。

 

「……我沒事。」荷米斯虛弱地說,勉強維持星點微弱的笑意,卻掩不住落寞和難過。

 

「別想了。」看這樣也知道沒能找到什麼,道格拉斯硬著頭皮,自覺蒼白地安慰著,「你做得夠多了,現在太陽這麼大,趕快回房子裡吧。」

 

荷米斯點點頭,有些擔憂地望向另一個方向,「也不知道伊登他們順不順利。」

 

「他們可以的,你別操心了,等明天也許我們就能回去了。」雖然總是和伊登爭鋒相對,道格拉斯卻並不懷疑對方在後勤工作上的能力,答覆得很是肯定。

 

「我想去看一眼……」荷米斯微抿著唇,挪回視線,想到好主意似地淺笑起來,帶著點興奮卻仍舊無比溫柔地提議:「這裡不遠,而且那邊還有遮蔭的地方,我先過去,你可以幫忙去買大家的午飯嗎?也差不多該吃飯了,還有我們昨天看到的那家甜點店,忙了這麼久,買回來大家一起放鬆一下……你覺得呢,道格?等吃完,我就回去休息,你可以帶我回去,這樣你也放心。」

 

道格拉斯想了一下,最終認同地點點頭,「那我先去買,你過去的時候小心。」

 

「麻煩你了,你也小心。」荷米斯拍了拍對方肩膀,看人往反方向跑了,才轉身,往那臨時架起的義診站走去。

 

見他走來,伊登很快放下手邊的工作迎上,關心道:「怎麼樣,還好嗎,道格拉斯怎麼沒跟你一起?」

 

荷米斯看了一眼有些距離的另一組驅魔人,而後憂慮地看著海岸的方向,小聲說:「那具聖骸想來也是遺落在海邊,但海岸危險,道格他……」

 

他欲言又止,再一次看向他剛回來的地方,明明沒說什麼,伊登卻像是都聽懂了,罵了聲粗,想起來還在嬌弱的天使面前,很快又止住了。

 

「義診站的事差不多了,你留在這裡看著,」伊登雙眼發亮,有點咬牙切齒的,令那亮色又多了幾分貪婪不甘的光,「我得去看看,以免那小子沒弄好……這可不是好消息。」

 

看著伊登跑向海岸,荷米斯伸手想挽留,卻跟不上那速度,轉眼人已經跑遠了,只能又收回手,憂心地看了幾眼,最後微微嘆氣,回到義診站幫忙。

 

過了好一段時間,道格拉斯才帶著午飯和剛出爐的甜點過來,回應完另一組驅魔人的道謝,他拿著多出來的那一份,皺眉問荷米斯:「伊登跑哪去了?」

 

「我過來的時候和他提了聲海岸的事,他就讓我在這幫忙,自己跑走了,跑得太快,我追不上……」

 

「那傢伙搞什麼?這麼大的人了,可別妄想我們會不顧一切危險替他收屍!」道格拉斯不悅道,留下那一份多的吃食,和另一組驅魔人說了聲,便帶荷米斯回去住的地方吃飯休息。「走吧,別再曬太陽了,陪你吃完飯,我再去幫他們忙。」

 

「嗯。」荷米斯順從地被拉著走,只勸道:「你也休息一會再去吧。」

 

直到兩人吃完飯也休息過了,道格拉斯獨自一人回到義診站幫忙,一路忙碌至送走最後一位鎮民,日薄西山,卻仍舊沒等到伊登回來。道格拉斯雖然擔心,但也如他自己所說,哪怕現如今鎮子已大致擺脫帷幕的發生,也不會為了伊登一個人的冒進,讓其他人置身危險去救,尤其一邊是普通驅魔人,一邊是成熟天使的狀況下,誰捨誰得都是不需要思考猶豫的。

 

按之前的計畫悄悄安置好小戴環者們,只要撐過這一夜,再護送回據點,他們便可功成身退,了結這次任務。

 

「若是我們離開前他還不回來,」道格拉斯臉色也不好,卻仍努力安慰憂心的天使,說:「回去我就上報失蹤。他自己亂跑,就該為自己的安危負責。」

 

荷米斯點點頭,儘管看上去有些低落,也沒因此提出不合理的要求。

「你想殺了他。」

 

「別跟我說那些。」

 

「你會殺了他的,格里芬。」荷魯斯近乎絕望地扯下了自己雙眼上的布條,用一雙動搖的黑眼望著他的同伴,即便時間已經入夜,昏黃的燈光仍刺激著他久未見光的雙眼,他微微眯了眯眼,自眼瞼下落出了淚。但在更早之前,淚水就已經浸濕了那塊絨布。「我們該跟他們聯絡,或是……」

 

「別說了。」格里芬疲憊地掃了他一眼。「他不值得你耗費精力,或任何的其他。」

 

「你跟以前不一樣了……」荷魯斯痛苦地說:「你不是……你以前……從不會質疑一切。」

 

「是我不好……不該將你帶入這裡。」他揉亂了自己的黑髮,喃喃地道:「你一定很恨我,這些遭遇,這些存在,這些痛苦……是我讓你遇見了這些……」

 

他的精神彷彿陷入了夢魘,回到他曾和格里芬並肩走著的林蔭小道裡,那是格里芬的老家,他的故鄉少有的風景。他們總在那一座小山坡上奔跑,雖然時而遭到昆蟲的襲擊,日子卻也不那麼難受。

不,或許是因為他還沒有體認到『祂們』的存在,才敢那樣勇敢的靠近水邊,在格里芬的呼喚下,注視自己的倒影。

 

水波晃蕩,像今晚的海浪,像旅店窗外的雨,像無數個鏡面,有聲音在蠱惑他,鏡子後有什麼朝他伸出了手,將他拖入水中。

 

他聽不見格里芬的喊叫,也沒發現自己的手仍緊牽著對方。

 

他們一起墜入水中。

湖水深得像海。

他在裡面下沉,下沉,一些詭麗的、扭曲的、與道德背道而馳的景象被展現在他的眼前,祂們想侵佔他的身體,也確實做到了。

 

「……荷、魯斯。」當他清醒的時候,他的雙手正緊緊勒在最好的朋友頸上,格里芬的臉已經漲成了紅色,他鬆開手,放聲大哭。

 

他不斷道歉,無法停下愧疚,就像此刻,他悲傷得無以自拔,堵住了格里芬所有欲說的話。

 

「我——」

 

「情侶吵架?」

 

推門聲,水滴聲,靴底踏地的脆響,和一道輕佻的男中音打破了這場混亂。所羅門推開了門,出現在房間的一角,渾身濕答答地瞇著眼笑:「不好意思,中途出了點差錯,你們還歡迎我吧?」

 

「長舌頭的鳥比我想像的還要兇狠。」他全身滴著水,散發出濃厚的海腥味,就像是剛從海裡打撈上來一樣,他帶上門,大步走進來,跨坐在椅子上,抱著椅背,狀似疲累地喬了喬腦袋,並且笑說:「舊日月那些人已經安撫了鎮民,看來是打算離開了。」

 

「我稍微調查了下那些小天使的去向。」他撕了一張便條,寫下寥寥幾個數字,遞給臉色鐵青的格里芬。「拿去吧,隊長。」

 

格里芬陰沉地望著他。

他則半帶笑容看了回去。

 

「……所羅門。」荷魯斯停下了哭泣,重新替自己繫上了絲絨的布條,笑說:「這真是太好了,你平安就好。」

 

「也許荷魯斯說得對。」格里芬忽然說:「我確實想要看見你的死亡。」

 

「你並不忠誠,你隨時都有可能背叛。」他審視地望著所羅門。「為了利益,或為了其他……」

 

「拜託。」所羅門聳了聳肩。「兩位,我們是什麼人?狗不都看著骨頭咬的嗎?現在才提忠誠,有點太遲了吧。」

 

「先不說這個了,我得去洗個澡。」他笑說:「後續的事就麻煩你了。」

 

「看在我超額完成任務的份上,可得辦得好一點呀。」

 

說完,他便哼著荒腔走板的調子進了浴室。

留下一室沉默,和窗外的雨。

 

雨滴在玻璃窗上,劃出長長的痕跡,如果仔細瞧,所羅門的鞋子上也有相同的軌跡。

一痕、一痕,像是某種動物的爪痕,但卻有同等距離、不同長度的五道。

 

像是人手抓撓過的痕跡。

伊登到要離開的最後也沒有回來。

 

道格拉斯氣得臉色發白,但也沒因此耽誤離開的時間,幾人一起小心地把新加入的戴環者們隱蔽地帶了出去,一方面警惕路上可能遇到的威脅,一方面又不由得因為小鎮的恢復感到放鬆,尤其這過程並不算太過驚險,唯一失蹤的伙伴還是自己跑掉的,哪怕確實遭遇了危險,也無法帶給其他人什麼感受。

 

細碎的交談聲偶爾響起,聲色裡難掩輕鬆和愉快,也許是因為這樣,孩子們不再那麼不安,有一個趴在了荷米斯腿上,眨著大眼睛問:「那些鳥飛走了嗎?」

 

荷米斯笑了笑,輕輕撫摸孩子的頭,望著窗外向後移動的景色。

 

「等到太陽升起,照得海面波光粼粼。」

「大鳥被收起了舌頭,用翅膀遮住了眼睛。」

「他隱匿在水下深處,漸漸消失了蹤影。」

 

孩子開心地笑起來,玩鬧了一會後,相繼睡去。

 

荷米斯勾著唇,隱約映照在車窗上的笑容一瞬間像是有些扭曲,定睛一看,那天使的面孔上依舊是柔和溫暖的神色。

 

他輕輕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在心裡補完了這首詞。

 

——直到下次再有人看見他。

他或將以不同的姿態回來,再次給予你長久的凝視。

直至你墜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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