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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oken Cassette Tape _edited.jpg

-海鎮-

格里芬覺得異常煩悶。

不僅只是因為他此刻正坐在前往海濱的列車,荷魯斯正將頭顱枕在他的腿上瑟瑟發抖並引來旁人注目,讓他得向路人解釋:沒事,他是我朋友,對,他沒有毛病,只是有點怕陽光和海,而我們不得不搭乘這輛列車去工作地點。或是所羅門正自然地打開一本兒童繪本觀覽,並於一旁的筆記本上寫下註記,格外認真地做這些壓根與任務無關的事外,還相當悠閒地說:外頭的天氣真好,海真藍,應該很適合游泳吧——諸如此類的屁話。

 

鋼輪輾過軌道接縫的聲音響著,陽光照射在車廂內,頑皮的幼童在走道間奔跑,還來不及被乘務員喝止,就先被繽紛瑰麗的圖畫吸引,停下了腳步。

 

「這隻蜘蛛為什麼要給自己織這麼多衣服?」

「因為八隻腳的衣服不好做呀,她需要練習,還要送認識的朋友禮物呢。」

「蜘蛛有很多朋友嗎?」

「她和蛾、蝴蝶、甲蟲、蜜蜂和蒼蠅都是好朋友。看看這些,是她為昆蟲們的孩子製作的禮物,一些美麗又結實的新衣服。」

「哇,毛毛蟲變得好可愛喔!」

 

「我也這麼想。」所羅門笑著,藍眼瞇得相當溫和,他拍了拍孩子的腦袋,低聲哄道:「現在,你該回到座位上了,你爸媽在叫你呢。」

 

孩子露出不情願的表情,但父母的聲音焦急,驗票的車掌也靠了過來,他只得趕快回到座位,吵著要父母也買相同的繪本給他。

 

「你什麼時候有那種興趣了?」格里芬露出古怪的表情,「還有,那是什麼奇怪的繪本?」

 

所羅門合上那本《寡婦裁縫師》,望了格里芬一眼,然後聳了聳肩,笑說:「我有必要回答你嗎?」

 

「閒暇時間想做什麼,是我的自由吧。」

 

格里芬的眉頭越發皺了起來,凝視著所羅門的側臉,那幾乎是瞪視或狠盯的程度了。但褐膚的青年似乎並不將這刺人的視線當作一回事,只是再度垂下眼,用食指挑起書頁的一角,用指腹摩挲、仔細地望著書上的文字,並低聲默念著。

 

昆蟲們瘋狂地熱愛這位天才裁縫師。

他們爭相穿上窄又緊繃的艷麗衣物。

 

蜻蜓將幼蟲從水裡撈起。

蜜蜂將幼蟲從巢中運出。

蝴蝶將幼蟲從葉上拿起。

甲蟲將幼蟲從土裡挖出。

 

他們讚美彩色的絲線。

將幼蟲包裝得像個聖誕禮物。

他們讚美蜘蛛。

用蜜與露滋養她。

 

不幸的是。

那個冬天,幼蟲們接連死去。

昆蟲們陷入了悲傷。

街上的彩色不再。

蜘蛛吐出了黑色的絲。

 

白雪和喪服繞著昆蟲們。

一圈又一圈。

一圈又一圈。

 

春天到來的時候。

昆蟲們驚奇地發現。

鮮豔過了玫瑰。

繁複過了曇花。

蜘蛛的新作,勝過了整個春天。

 

那些絲線美麗且閃閃發光。

蠶和編織蟻再努力也無法匹敵。

 

於是寡婦裁縫師得到了一切。

她有無盡的追捧。

還有食糧。

 

格里芬沒有聽到故事的結尾。但那不是重點,他們下車了。在一個破敗的漁村城鎮,所羅門在這時候正常了點,他開始談論一些讓人不安的事。比如那些難以言說的現象和存在,比如包圍此地的海洋和地下水道。

 

「舊日月的驅魔人總是姍姍來遲。」青年聳著肩,搖搖頭說:「這下好了,我們得打發白天的時間,或者你想先安置荷魯斯?我們可憐的恐水人看起來已經不行了。」

 

平時這些事都是格里芬負責,不干他的事,他便也自然地往外走,一面摩挲著胸口的十字架,一面往海邊走去,看起來像要靠近沙灘。

 

格里芬又皺了皺眉,出聲道:「站住。」

 

鹹而潮濕的海風由後方吹來,他看著他那不受控的隊友紛亂的捲髮,那黑色的髮旋裡好像藏著什麼,如誰的爪牙般伸向了他。但當他眨眼,那異樣的感覺又消失了。

 

頂著一頭如海菜般亂髮的青年,瞇著眼對他說:「怎麼了?」

 

「你看著他。」格里芬說:「晚上再出去。」

 

所羅門駐留在原地,靜靜地望著他。

 

「我要走了。」格里芬牽起荷魯斯的手,並回望著所羅門。「別磨蹭。」

 

「這和以往不一樣。」所羅門笑了,接住了荷魯斯的手。「但是可以,黃昏來交班吧,我在旅店等你。」

 

那矇著眼的恐水人懵懵懂懂,被誰牽著了就由誰帶領著走,就連家畜都沒有他這樣溫馴,他邊走,還邊向青年問:「可以告訴我……車上的那個故事嗎?」

 

「你想聽?」

 

「那似乎是個好故事。」像是什麼也察覺不到,荷魯斯緩慢而柔和地道:「我也想看看上面的圖畫,看蜘蛛的服裝有多美,看那些閃亮的絲線。」

 

「所羅門。」他抬起臉,雙目上覆蓋著黑色的絲絨布條,那是格里芬今早特別為他覆上的。為了讓他接近水域時不那麼害怕,便遮去了最後一點他所能見到的光。「唸給我聽吧,就像往常一樣。」

 

「你總是能將平凡而瑣碎的小事說得那樣動聽。」他和所羅門一樣有著深褐色的皮膚,五官卻有微妙的不同,他來自埃及,而不是所羅門那戰亂不斷的祖國。他有著一頭及腰的長髮,大多數時候是披散的,因為他的同伴沒一個會綁髮。不過格里芬總是很有耐心,會為他抹上髮油,梳順所有毛躁,讓那黑髮如絲綢般滑潤。他笑了起來,不帶任何虛假,真誠地宛如赤子。「我很信任你,格里芬也是,他只是不那麼擅長表達。」

 

「你還是那麼正向思考,荷魯斯。」所羅門輕笑道:「這句話能同時惹惱兩個人,你知道嗎?」

 

「我知道你不會生氣。」荷魯斯搖了搖頭,跟隨著對方帶領的步伐走。「你帶我的手,總是牽得很穩,腳步也不會太快,你很有耐性,你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最重要的或許是……」

他說到這裡時,語尾拉長,顯得有點遲疑。

「你並不在乎……大多數人在乎的事。」

 

所羅門又笑了。他很紳士地牽著荷魯斯,繞過了前面橫越過道路的漁網,再抬手架開那些亂七八糟生長著的爬藤,踢開幾顆礙事的碎石。前往旅店的道路滿是泥濘,他卻總能找到或平坦或乾燥的區塊讓荷魯斯踩踏,他是那樣的細心,眼底卻毫無感情。

 

他像看著一隻會說話的小羊一樣,放軟聲音說:「那麼,我在乎的……是什麼呢?」

 

「你沒有明白說過,所以,我並不曉得。」

荷魯斯清亮的聲音順坡道向上爬。「但我想,你有個遠大的目標。」

 

他感覺自己踏上了木地板,年久失修的老舊地面發出了承重過度的嘎吱聲。但他沒有驚慌,只是更加牽緊了所羅門的手,踩著他走過的道路去走。

 

「——而且你是我的同伴。」

 

荷魯斯喃喃說到。

 

待他語落後,所羅門低低的笑聲便在旅店裡迴盪,清掃房間的老婦被驚動了,她抬起頭來,又低下頭去,掃了一地的落塵。

他們沒有繼續交談,只是一前一後地進了借宿的房間。手被鬆開後,荷魯斯便呆呆地站在那裡,直到一雙手托住了他的肩膀,將他領到一旁按下。他才感覺自己被安放在有些扁塌,卻相對柔軟的布面上。那應該是個坐墊。他想。接著紙頁翻動的聲音響起,他便豎起雙耳,仔細聆聽。

 

「小鎮裡來了個蜘蛛寡婦。」

 

所羅門念誦的嗓音相當慵懶。

 

「她又冷又餓,鎮上的昆蟲嫌棄她醜,不願意給她食物。」

 

「她受凍的絲疣吐不出漂亮的絲,比不過蠶的亮麗,製衣的技術也輸給了編織蟻。」

 

「她無助又害怕,直到神的降臨,帶給她彩色的絲線……」

 

翻頁的聲音持續,停頓,然後平靜。

 

時間過去。

 

當夜幕降臨,臭著一張臉的格里芬也跟著蒞臨。

 

他粗暴地打開門,急匆匆地說:「……人都到齊了,換班吧,該你監視了。」

 

四個驅魔人,兩個戴環者。

這是他整個白天的發現,當然,他不會這麼直接地告訴所羅門。他們做事不算特別仔細,卻也不會在明知敵對陣營的人已經在同個場所的情況下,大大方方地說些「嘿我們已經知道你們有多少人了笨蛋」之類的情報交流。就算所羅門曾經揶揄過「這有用嗎?不就是追求儀式感而已?」也一樣。

 

他們用特製的密語溝通,那也是他卡在喉頭,正要出口的詞句。

 

「噓——」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一根褐色的食指。

青年那對藍色的眸子又瞇了起來,半笑不笑地揶揄,輕聲朝他說:「別吵醒你的搭檔了,他才剛睡呢。」

 

格里芬立即就失去了說話的慾望,他走到窗邊去,撕了一張便條,寫下了寥寥幾個代碼,並將它遞給所羅門。

 

更正確說來是用甩的,但所羅門很好地接住了它。

 

「脾氣真大。」

 

說歸說,他卻仍然笑得和善,確認完暗碼內容,便轉身離去。

『有一隻大鳥停在樹上,停了好久好久。』

『他的頭長得像你,但舌頭很長,長到垂地。』

『他一直在看你。』

 

荷米斯抿著唇,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注意力彷彿跟著向外飄盪,沒多久忽地又被屋裡的對話引回來——畢竟要是誰身邊有人這麼神經質地說話,不有意忽略還能無動於衷,就顯得太沒心沒肺了點,那可不符合一名「天使」的行為準則,以致他哪怕更需要觀察窗外的景色,也得轉回視線表示尊重。

 

「這些該死的、愚蠢的無知人類。」坐在一旁的青年抓著頭,臉上的表情被拉扯得變形,像是下一秒就要崩潰大吼,歇斯底里地咬牙切齒,「他們以為在傳道嗎?這種怪談也敢到處說,是嫌自己活太舒服還是死得不夠淒慘?這麼想找死,怎麼不先把自己吊起來一了百了,省得禍害別人,還要人來幫忙收屍!」

 

「不能這樣說。」另一人慢條斯理地倒茶,熱氣氤氳一片,帶來少許溫暖,卻很快就消散了。「他們不知道……這些行為會造成的後果,也不能知道,人之常情嘛,會這樣也是能理解的,這不就是我們存在的意義嗎?」

 

「你說呢?荷米斯。」那人話鋒一轉,把茶遞了過去,溫柔道:「喝茶吧,太冷了。」

 

「謝謝。」荷米斯笑了笑,卻坐下來,伸手搭上身邊青年的肩,安慰似地揉捏,把茶轉手給對方,「先讓道格喝吧,也許這樣會感覺好一點。天真的太冷了,辛苦這麼些日子,好歹也稍微放鬆一下,暖和暖和。伊登你也喝,我來幫你倒吧。」

 

早已放下茶壺的伊登微愣,很快又笑起來,搖搖頭多斟了兩杯,「喝吧,道格拉斯,這可是荷米斯的好意,你總不會拒絕了吧?」

 

「天殺的。」道格拉斯啐了一口,面色依舊不善,緊繃的身體卻彷彿稍稍緩和了點,將手上的茶一飲而盡。「誰知道什麼時候這些人類會徹底失控,讓情況急轉而下?為了這些閒言碎語天知道多少人在為他們承擔風險,怕他們搞出帷幕,這次行動甚至來了兩名羽翼成熟的天使!他們傷得起嗎?所以說我最討厭那些腦袋有問題的——」

 

伊登大聲咳嗽起來,見道格拉斯嘴唇一抖沒再繼續說下去,才又喝了口茶,說:「往好處想,事態尚在可控範圍,倒也讓我們多找到了幾名小戴環者,這是好事,也很重要。」

 

「那得先在這些人找死之前說服並安撫他們,」道格拉斯哼了聲,「還有那些該死的噁心鬣狗!誰知道他們會藏在哪個陰暗角落,冷不丁就出來咬一口?他們倒是輕鬆,想辦法搶劫也就完事了,我們有一個鎮子的人需要排查、疏導,還得想辦法帶走新人,要是有人怎麼勸都不配合呢?這麼多工作,伊登你打算做多少,還是你又有什麼特殊法子,能有效避免被那些垃圾截胡?」

 

「你得讓我好好想想……」伊登跟著苦惱地蹙起眉,兩手搭在額前,指尖因思考而來回摩娑,「我們都得想想該怎麼做,不是嗎?這也是我們此行來的目的,保護人民是我們的義務和工作,沒什麼好不滿的,即使我們沒太多經驗,類似的檔案不也看過嗎,按部就班地來,也聯繫下另組人馬,好一起分配行動。」

 

「那也得看那些東西會不會等你慢慢來!要我說,如果那些弱智不肯配合,與其讓他們落到鬣狗手裡,還不如直接殺了——」

 

「道格拉斯!」伊登突然拍了下桌子,站起來憤怒地瞪視道格拉斯,用不可置信又沈痛的語調斥責道:「你怎麼回事,怎麼說得出這樣沒有人性的話!難道之前任務結束後你沒好好淨化嗎,還是一般的方法已經無法解除你的污染了?如果你還繼續這樣暴躁惡化下去,我再痛心都會上報的。」

 

「你!」

 

「好了好了。」荷米斯適時地打斷兩人的爭吵,攬著道格拉斯安撫地拍了拍,輕聲說:「道格也是擔心我們的安危,他性格是這樣的,嘴巴壞但心裡好,我們都知道,要不然怎麼會擔心那麼多事情呢?沒事的,不管怎麼說也得穩妥地一步一步來,伊登說得也沒錯,否則我們倒是先自亂陣腳,能做好的事都處理不好了。」

 

伊登瞬間收斂了怒意,像洩氣的乾癟皮球,沈默了會後把臉埋進雙手裡,一點點擠出痛苦的氣音,甚至帶著點顫抖,「我……我會這樣說,也是為了你好,你能理解吧,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抱著雙臂冷哼一聲,垂著眼不說話。

 

荷米斯看著伊登頭頂,再回頭望向道格拉斯的時候,神色已變成略顯憂心卻又強打起精神、安慰的笑。他摸摸對方的頭,試探道:「早上我們已經四處打聽過了,對情形有初步的了解,目前還不算到了臨界點,幾處明顯比較嚴重的都有先緊急處理了,晚上不如由我再實際四處看看那些東西確認一遍,明天一早我們就再去找鎮長,有今天的事情做底,應該會比較好進行義診。只要把嚴重的控制住,剩下的應該就比較好引導了,再以治療為由帶走幾個小的,也比較容易。」

 

「你一個人太危險了!」道格拉斯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不贊同這個主意,「這不是明擺著讓那東西找你麻煩嗎?」

 

「從我一踏進這個鎮子裡,恐怕就躲不過鎖定了,」荷米斯苦笑,「趁它們現在還沒發展起來,行動都還不那麼方便的時候,仔細確認情況再迅速解決掉源頭,避免擴散和遺漏,那它們應該也沒什麼辦法了。」

 

「……我得跟著你。」道格拉斯幾次握緊拳頭,最後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說,「我得確保你的安全,如你所說,我也應該還不會受到影響,就是有點苗頭,你都還能處理掉我,而且就算鎮裡的人都沒事,誰知道會不會有人本身就想犯罪?」

 

荷米斯面露猶疑,彷彿對是否要拖累別人掙扎不已,道格拉斯便更是急道:「荷米斯!你來這裡幫忙已經付出夠多了,你要是有什麼損傷我們回去該如何交代?我得確保你不能有事,就是我們都死了你也——」

 

「別說了!」荷米斯握住道格拉斯的手,板著臉搖了搖頭,接續道:「我答應就是了,你別說這種話,我們都會好好的。」

 

「那其他事情就交給你了,伊登。」他嘆了口氣,卻挺直了背,交托似地望向伊登,「明天的事情準備怎麼說,還有後續轉移的安排,跟另組人馬的對接……這都是非常重要的工作,要再麻煩你多費點心思策劃。你很擅長這些,我相信你能完成得很好,這樣前面的工作我們也才能安心去做。」

 

「嗯。」伊登抑著眼,面色微沈,好一會才開口遲疑而乾澀地問道:「我有點在意一件事,荷米斯……那些謠言……」

 

荷米斯凝視著伊登,沈默專注得幾乎要令伊登汗毛倒豎,那雙幾近透明的瞳孔彷彿微微向窗側偏了一瞬,旋即低垂下來,看著木質的地板。

 

道格拉斯目瞪口呆,卻也很快反應過來,踹了一腳伊登坐的椅子,令還在走神的伊登差點摔在地上,「你問個屁啊!」

 

「別對這些事感到好奇,伊登。」荷米斯說,「這對你沒有好處,即使貓有九條命,牠們也不會想知道這些的。」

 

伊登唰地白了整張臉,囁嚅了聲,荷米斯沒再解釋,轉而安撫道格拉斯,輕聲說:「再休息一會,等等我們就出去。」

 

道格拉斯有氣無處發,最後咂了下嘴,便去房間裡養精蓄銳了。

 

伊登沒有再說話,直到兩人休息過並出了門,又過了一陣,他才倏地站起身,將窗戶鎖起、窗簾拉上,而後用力踹了一腳椅子,發出劇烈的碰撞聲響。

 

「操他媽的!」他紅著一雙眼,隱忍著沒有破口大罵,卻忍不住拿椅子出氣,看上去與厲鬼竟沒什麼區別,「要死也是你們死,與我何干?我還要做人上人,怎麼可能停在這裡?誰死都不會是我死!」

從晚餐時間晃蕩到漁村的燈火亮起,和幾個特意來尋訪怪談的背包客閒聊過後,又笑著道別——祝他們幸運地與撒旦相見。所羅門正要往海灘走去,令他戰慄又興奮的存在就在那處,他感覺到了,通常那也代表了戴環者的去向,卻又在此時看見了個熟悉的身影。

 

他停下腳步,抬起手裡的舊式拍立得相機,像個普通的遊客一樣,照下了對方的影像,然後持著正在顯影的照片,在那人回頭之際,緩緩走了過去。

 

「不好意思。」他壓低了自己的帽簷,遮住眼裡的笑,語調苦惱地說:「我在拍風景呢,能麻煩你讓一讓嗎?」

 

說是這麼說,夾在他手指間的影像卻不是如此。主要的物體和前景都是倚在牆邊的那人,包括色素淺薄的手、琥珀色的眼,挾著北歐血統的地中海五官特徵。

漁村的燈火熹微,破敗如廢墟般的網架和鋼製結構只佔畫面中的一小部分,說是拍攝風景,未免太過虛偽。

 

「你看起來不像本地人,先生。」他繼續說道:「我剛剛遇到了幾個遊客,他們和我說了件有趣的事情,像是本地捕鯨的歷史,及那黃金年代後,畸形兒和智能障礙者不斷產生的故事——我猜這應該只是故事而已,畢竟時間對不上,但人們依然有相當豐沛的想像力,否則怎麼會淨往這裡跑呢?」

「是。」荷米斯揚起柔和的笑,指尖點了點自己下顎,微微嘆口氣說:「人總是充滿了好奇心,對故事都有本能的追求,不論是好的、壞的。」

 

「這是座親海的小鎮,想來大家肯定都很喜歡海吧,只是夜裡的海太深了,總要有點光才好,日出的時候,肯定很漂亮。」他望向海岸的方位,聽了一陣隱隱的浪濤聲,若有所思地瞥過幾處枝頭,勾唇笑道:「我的同伴去探路了,等他回來我們就會離開,在下一位夜遊的旅客到訪前,你盡可獨享這片風景,先生。」

 

「——我也不算很介意讓你留下我的照片回味,」他微微傾身,呼吸像是不經意地灑在所羅門耳邊,微涼的指尖擦過對方皮膚,直接捏過那張相片,垂眸間神色帶著玩味的打量,細語道:「我希望你能收好,獨自欣賞……你應該不會光是用看的,就足夠起反應吧?我的小騎士。」

 

那雙唇只差半毫米就幾乎要貼上耳朵前那塊薄軟的肌膚,荷米斯輕笑幾聲,終是退了開來,將照片按在所羅門胸口,搖頭道:「下次可別像個狗仔隨便拍人照片了,你總是難以預料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怎麼可能?」所羅門先是僵了一僵,才收好照片,辯解道:「我從不做那種事的,咳。」

 

溫熱的吐息纏在耳後的感覺,讓他不自在地別開了視線,藍眼慌亂地注視著對方敘述的海岸,日出的關鍵詞及過去幾次於圖書館中的交談,讓他抓到了一點軌跡,無故遭受親近的噁心感也隨之降低。

 

「我總是很在乎承諾和信用。」他接著說道:「至少在旅遊的時候,我不說謊。」

 

「可惜我的兩個旅伴更喜歡待在旅店——我恐怕只能獨行了,但還是感謝你,好心的先生。」他向荷米笑。「也祝你旅途愉快。」

荷米斯彎起眉眼,笑道:「旅途愉快,熱情的先生。」又在所羅門轉身後,緊接著自言自語地沈吟道:「之前我才聽一位先生說,承諾之於成為英雄的騎士而言,什麼也不是。」

 

「那或許只有騎士無法成為英雄……他才會記得自己的承諾吧?」

 

所羅門微頓的腳步令他加深了笑意,卻很快轉朝另一個方向揮手道:「道格!」

 

於是所羅門不再回頭,身型漸漸隱於夜色裡。

 

「那人誰啊?」道格拉斯微喘著停在荷米斯面前,神色警惕又帶著些不贊同。「我剛看附近沒有人啊!他從哪冒出來的?」

 

「一個充滿好奇的遊客。」荷米斯搖頭嘆氣,無奈地笑道:「講到這個鎮上捕鯨的歷史故事……人的想像力真是沒有邊界,但海邊到底是危險的,我勸過他別去探險了。」

 

「該死,又一個不要命的。」道格拉斯啐了口,深呼吸了幾次,才盡力緩和下語氣說道:「你別靠人那麼近……至少陌生人不要,不然若是出什麼意外,你都沒時間躲。」

 

「好,謝謝你,道格。」荷米斯笑得柔軟,幫道格拉斯撥了撥被風吹亂的頭髮,卻又顯得有些落寞,輕聲說:「我下次會注意的。」

 

道格拉斯抿抿唇,顯然也想到這樣過日子的艱難,一時有些為自己的叮囑臉紅,片刻後才拉起荷米斯的手,繼續往前走。「走吧,還剩幾個地方,再晚我們也該回去休息了。」

 

「嗯。」荷米斯笑著看道格拉斯愈漸變紅的耳朵,回頭瞥向夜裡的樹梢時,那抹笑依舊微微上揚,沒有消失。

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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