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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們-

純白的羊群中,混入了一隻異類。

沒有溫馴的絨毛,蓑衣似的披在身上的,是長而油滑的粗直黑毛。

不似平緩的圓弧,那長長的羊角直直往後,宛如銳利的刀。

 

黃澄澄的底色,豎瞳注視過來。

牠像是在笑,在那不斷徐行著的雪白隊伍裡,單獨一匹,佇立在原地,兩瓣蹄緊抓著腳下的石頭不放,像生了根。

 

山羊是惡魔。

不知什麼東西在低語,殺了牠。

 

一千隻,一萬隻,百萬隻蜉蝣飛起,水面被吹皺,一圈圈波瀾向外延伸,岸邊是無數面鏡子,折射著光芒和蟲影,銀色的,黃色的,半濁而透明的蟲翼在紛飛中落下,長如豆娘般的尾紮進水中,沉沒、沉沒、沉沒……

 

去救牠們。

那聲音鼓譟著,從一個,變成百個。去救牠們、救牠們、救牠們、救……

 

藍眼睜開,恐水人從夢中驚醒,手指仍不由自主地抽動著,他用左手壓住了右手,往身側看,他的兩名同伴還在睡夢中。

 

帳篷裡有幾隻不長眼的飛蟲在亂轉,使露營燈放出的光忽明忽暗,如某種錯視效果般的晃動著。

 

所羅門找出了無毒的防蟲噴霧,往那幾隻蟲身上噴了幾下,艾草類的氣味溢散過來,他迅速掩住了口鼻。

 

光線恢復正常。

 

「荷魯斯。」他出腳觸了觸他身旁的同伴,而這個舉動使帳篷裡的第三人也睜開了眼。

 

「……有事?」格里芬隔著荷魯斯,探頭出來望他,皺著眉說:「他才剛睡著。」

 

「我的直覺告訴我。」所羅門笑了下,半瞇著眼說:「他最好趕快起來,否則我們都得遭殃。」

 

格里芬在昏暗的燈光下望他,兩雙藍眼對視,他覺得所羅門的目光似乎和以往不太一樣,卻說不出來,但他忽視了這個預感,陰陽怪氣地笑了聲,諷刺道:「直覺?」

 

「你的直覺才剛讓我們困在這座森林裡。」

 

「可我每次都能準確地找到帶環者?」所羅門搖了搖頭,語帶關懷地道:「照顧荷魯斯辛苦了,格里芬,但我希望你別意氣用事,我們之中只有他是恐水人,你不是也很清楚嗎?」

 

「這座森林裡有……」他帶過了一個含糊的音節,基於某種避諱般的、約定俗成的習慣,他們這些被聖骸倡議僱用的外部人員,並不常嘗試敘述那些不可名狀的存在。「你懂的,不是嗎?我們正是為此而來。」

 

知道的越少,對他們就越安全。

 

「所以?」格里芬不耐地打斷了他。

「所以叫醒他,看看周遭有沒有危險,如果……正在靠近,我們就轉移陣地。」所羅門耐心地說完,便改以右手輕輕搖醒了他身邊的同伴。

 

格里芬不滿地瞪著他。

 

「荷魯斯。」所羅門說:「醒醒,然後告訴我,你感覺到了什麼?」

 

被叫醒的人雙目上纏著繃帶,雖然望不見前方,卻依照聲音的來源,轉向了所羅門的正臉。「……很近了。」

 

「啊、」接著,他開始顫抖,劇烈地像是羊癲瘋,額上和後背也開始冒出冷汗,轉眼就打濕了衣物。「很很、很——接近,就在、在那裡。」

 

不斷蜷縮又展開的身體抽搐著,話音和字句也破碎得不得了,就像還困在夢魘中……不,就像將惡夢帶到現實中一樣,整個人擰在一塊,只差一點點,就要像他們曾聽聞的案例一樣,扭斷自己的身體。

 

「得……我們得走。」他伸出食指,胡亂地指向前方,又指向右側,最後定在右後方。「朝那裡去……」

 

格里芬咒罵了聲,懶腰抱起了他,從帳篷穿出後,便回頭對所羅門說:「還不快走!」

 

所羅門聳了聳肩,收拾完帳蓬中的行李後,才慢慢爬起身,應道:「急什麼呢?」

 

格里芬正要破口大罵,就瞥見空中一閃而過的銀光,他將其接住了,是一個盛著白色粉狀物的小玻璃瓶。

 

「那是聖骸磨成的粉末。」所羅門笑望著他,「用一點吧,防身。」

 

格里芬想拒絕,荷魯斯的囈語卻使他沉默,他拔起了軟木塞,捻起一撮粉末,沾在食指指腹上,塗在荷魯斯滿是冷汗的額前。

 

囈語逐漸平息,遠處傳來夜鶯的歌唱,貓頭鷹的鳴叫,近處有昆蟲振翅的雜音及蟬的躁鳴。

 

土壤底下發出了湧動的異音,白花花的軟蟲自土坑冒出。

 

所羅門吹起了口哨,笑說:「蟲的遷徙。」

 

格里芬又咒罵了聲,接連後退幾步,所羅門卻習以為常地站在那裡,他在清點物資,慢悠悠地收帳蓬——他總是這樣的,早於他們清醒,又晚於他們離去。

 

蟲的騷動隨著格里芬倉促的腳步……更正確地說是隨著荷魯斯的身影離去,所羅門扛起背包。他看上去就像個職業登山客,雖然身著不合適的黑色大衣,以及看上去就不怎麼止滑的長靴,胸前還掛著個鐵製的十字架,比起實用性質,更像是個裝飾品。

 

他笑了一笑,歎了一口氣。

 

「該工作了。」

 

他踏出一步,負重使他的腳步凹陷,留下淺淺的足跡。

 

其實包裡值錢的東西只有聖物。一點血液,一點尿液,一點骨粉和碎骨……或許還有幾把武器,他只要帶上這些就能離去了,其他多餘的玩意兒(包括帳篷)都能扔了。

 

但他一點也不想露宿野外。更何況,他們的隊伍裡有個脆弱的恐水人,特別吸引昆蟲,又格外難照護,格里芬那蠢貨要是看見他把唯一的庇護用具給搞丟了,大概又要發瘋,像隻不停吠叫的狂犬,流著唾液、隔著欄杆嘶吼,騎著馬兒對抗風車。

 

至於荷魯斯就更別提了。雖然他身為恐水人的神經足夠優秀,能隔著老遠的距離注意到帷幕或魔鬼的接近,卻也敗在這一點——他實在太過敏銳了。只要稍微靠近那不可言說的存在、氣息和路徑,都會引發那樣的過激反應,像失去作用的指針,團團轉個不停。

 

在探查行動中,荷魯斯引來的騷動經常戳中那些守舊驅魔人敏銳的神經,驅使他們將重要的物資——那些能以骨血和體液驅除魔鬼的戴環者轉移至安全區域,密不透風地保護起來。

 

於是格里芬和荷魯斯永遠只能是搜索小隊的成員,不被容許靠近組織的中心,就連邊緣,也只是勉強搆上一點,就像他們每次合作時一樣。

 

……但他可不一樣。

 

霧氣湧現,所羅門往嘴裡放了點骨粉,並於身周灑上鮮血。

 

陳年的骨灰味道不怎麼好,他皺了皺眉,有點反胃,卻也有點興奮。

 

似曾相識的氣味在空氣中蔓延。

比夢境裡的還要馥郁,像爛熟的莓果,溢出了發酵的熟甜。

 

他深吸一口氣,在認知尚未被扭曲前,將背包落在安全的枯木下,因塌陷而露出的樹洞內,記下周遭的特徵,按下發信器的開關,便抽出小刀,緩緩前行。

 

十字架裡鑲著的聖骸在發熱,發出了灼燒似的溫度,他用手碰觸,枯乾的骨骼便在他褐色的皮膚上烙下了淡淡的焦痕。

 

像融化的焦糖。

 

他的身跡隱匿在茂密的樹林裡,視野也漸漸陷入泥沼。

 

眼前是扭曲的泥灰色,黑山羊在遠方,蜉蝣飛起,不知道偷了誰的鱗粉,粉末散落,絢爛得如梵谷的星空。

 

周圍是氣泡,那些熱愛操控人類的玩意兒偷走了他的知覺,讓他宛如身處海洋。

 

唯獨聖物在黑暗中點亮了微弱的光芒,投射出蜿蜒的小徑,來自外界的聲音像隔著水,總聽不清晰。

 

他循著那一線森林的地貌曲折往前,然後停下腳步,閉上眼來。

 

他的肩頭在發抖,靈魂也在戰慄,恐懼籠罩了他,卻抵不過那一瞬間上升的酥麻,他舉起十字架,將它抵在額前,無聲地禱告著,再睜開眼時,便回到了現實中。

 

他正蜷縮在一座懸崖的邊緣,再過去一點就是深淵,他並不害怕,反倒笑了笑,忍著心悸往後挪移,並於回頭時注意到了山坡邊的一對人影。

 

身著標準驅魔人衣物的男性,擋在了一名女性的身前,朝眼前的空氣揮舞著染血的拐杖。

 

女性則疲累地靠在他的背後,手臂上有個明顯經過包紮的傷口,正不斷透過繃帶往外滲血,泌到手肘與手腕連接處,又讓她往前抱緊男性的動作給染到了男性的腰間。

 

紅色的血擴散,腥氣隔著遙遠的距離,彷彿穿進了他鼻腔裡般的刺激。

 

所羅門揚著唇,找著了裝著骨粉的小瓶,抵在嘴唇邊,微微舔了點。

 

那比鎮定劑還有用,也格外令他著迷。

 

他邁步,一面保持著安全的距離,一面避開那東西的範圍,一點一點地靠近那對正專心地對抗著祂的驅魔搭檔。

 

其實,他也從不認為人類是安全的存在。

他更願意親近不可名狀,與他相似的那一側,可惜他的體質不太適合。

 

他總是得避免被祂們吞沒。

 

驅魔人的對抗來到尾聲,他身後的女性戴環者也已經開始虛脫,她顯然需要治療,還有休養。

她垂下眼簾,分神思考,也許是今晚的藥丸,或是返程時應該接受的身體檢查。

 

她看得見不可名狀的形體,知道它正在遠去,而她身前那舊日月宗的老練驅魔人會不顧一切地保護她,她安全了,就和以往的每一刻一樣。

 

她在心底替自己打氣,再抬起頭時,眼前便濺上了一排黏膩的鮮血,她放聲大叫——但她的喉嚨卻沒有發出聲音。

 

血液。

到處都是血液,有她的,還有驅魔人的,噴濺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染紅了這個夜晚。

 

「噓。」她最後的印象,是一個略帶沙啞的男中音。「祂在聽呢……安靜點。」

 

所羅門笑著將水壺的壺口抵在了女性破裂的喉管上,饒有興味地看著它被盛滿聖血,接著他踢了驅魔人的屍體,嗤之以鼻地望著那驚愕的亡容,彎著藍眼笑道:「還真是輕易。」

 

他將女性的屍首藏在了附近,留下些許聯絡用的暗號,然後抹開了自己臉上的鮮血,空出半側乾淨的臉,捏著手機撥打了通電話,並將它拎在耳側,輕聲說:「是我,所羅門。」

 

「一如往常,天使在安全的地方。」他笑了。「是的,骨骼完整,沒有殘缺。」

 

「聖血我會攜回,對,好的,到時候見。」

 

結束通話後,他望了螢幕一眼,上頭有兩個移動的小點,是荷魯斯和格里芬的位置。他一面估算著方向,一面往放置行李處走去,濺滿他大半張臉的聖血令他前所未有的清醒,幻象離他遠去,他的腳步越發輕盈。

 

雲霧變得稀薄,月光照了下來。

 

這不是什麼好兆頭,所羅門皺了皺眉,斬斷幾根攔路的老藤,再度走入了濃密的樹叢裡。

 

樹木,樹木,灌木叢,周遭的景象乏善可陳,千篇一律。

 

舊日月宗的人姑且算是對付不可名狀的專家,而且總有些莫名其妙的使命感和堅持。根據他獲得的情報,這一帶最少有五至六個驅魔人,以及兩到三個戴環者正在進行驅魔作業,大把的聖物胡亂被糟蹋,他最愛的混亂將迅速被驅離,恢復原來的秩序。

 

所以這裡現在安全極了。所羅門打了個呵欠,憊懶地想。也真是無聊極了。

 

他眼前的路清晰,腦中卻浮現了人生中首次接觸的黑色帷幕,他站在人群中,周遭是水面,人群瘋狂地吞噬著飛舞的蜉蝣、手指或血肉。

 

而他仰頭望著天,露出了滿足的笑容,想這一切真是該死的美好。

 

心臟跳得飛快,脈搏賁張,那是凌駕於任何快感之上的情緒,也是他畢生所求。

 

他以為這是回憶帶來的甜美,便沉醉地享受著,絲毫未覺自己已經踏入了不該涉足之地,胸前的聖骸像毀壞的燈泡,啪嚓啪嚓地發著熱,熄滅似的粉碎成灰。

 

直到新鮮的聖血也開始沸騰,他才停下腳步,驚愕地望向前方。

 

他隔著遙遠的距離,看著一雙純白的手伸出,摟住那空氣中的某種物體,馴服似的撫摸、撓弄。

顏色淺淡的虹膜望向了他,卻像是被什麼阻擋住了,沒有落在他的身上。

淺金色的髮微微捲曲,又往上梳,凸顯了那雕刻似的五官,以及蒼白的臉頰。

 

就像個大理石石像,只是穿著衣服。所羅門笑了,並打開了另一罐粉末,還有聖血,往自己身上胡亂地灑。

 

他朝那人走去,步伐既慢、又緩、又重。

 

呼吸很疼痛,主要是身體本能的反應,讓他無法抵禦這過於濃郁的……不可名狀的氣息,他就像浸在熱油裡,由食道酥脆到肺葉,一碰就能粉碎,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一個和祂們為伍的戴環者……」他出聲讚歎。「真令人不可置信。」

 

那人才像是終於看見他似的,微微偏頭,望了過來,薄唇微乎其微地往上彎了彎。

 

時間沒有靜止。

只是像版畫一樣,深深地在他的瞳孔裡,扎出了刺目的線條,由一點至一點,鑿至淺處,再微微地上勾,壓出了讓濃墨淹過的細小角度。

 

凌駕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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