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談話-

那夜過去後又過了一陣子,賓才來到格雷海姆的牢房中。

 

這陣子紅鬚港內並沒有發生什麼,他的工作也就如往常一般,沒有增多,也沒有減少,卻還是晚了幾天才走進這裡——因為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為格雷海姆那過於周到的服侍而感到動搖,生出迷惑和些許的掙扎,便花了點時間來思考,壓制和緩和這些他鮮少染上的情緒。直到狀態恢復如常後,才又登門拜訪,坐在對方的身旁,靜靜地望著對方。

 

脫衣、觸摸、接吻和做愛。

或許他就該繼續對他的囚犯做出這些騷擾似的舉動,好用來洩憤才對,賓想。但看著格雷海姆清冷的側臉和那雙淡漠的藍眼,他便突然沒了調戲人的興致,只斂著眼,淡淡地開口問起了對方最近的身體狀況,再稍微問了問今日發生的事、遇到的人,而後便停了嘴,陷入了一陣沉思。

 

「……你犯了謀殺罪吧。」

 

他再次開口時,紫羅蘭色的眼裡便挾上了一絲不明顯的肅意,斜斜地瞥著對方,「那是被冤枉的,還是真有其事?」

 

做了愛之後才來問這件事似乎有些荒唐,但在這之前,他確實對格雷海姆的事半點興趣也無,無論對方出自哪裡、犯下了什麼樣的罪、心情如何、身體狀況如何、在監獄外有無親人,對他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

 

哪怕是到了現在,他也不覺得那些事在他眼中能帶有多少意義。

只不過是能讓他稍微感到好奇,從而開口詢問的程度而已。

他的二等兵今天不太尋常,格雷海姆不由得這麼想到。不論是延遲了的造訪、脫離以往肢體接觸的相處,還是打破沈默在這樣的夜裡開啟一些無關緊要、卻處處與他相關的話題,都與一直以來的規律不同,大抵也和對方來找自己的初衷相違背。

 

儘管這個念頭也僅僅只是閃過那麼一瞬。因他既不好奇更不在意,自然不會再多加思考。

 

他簡短而快速地回答著前面一些零碎的問候,直到此時才出現明顯的停頓。那並不是很難回答又或無法回答的問題,即使賓擺出了相較而言更為疏離審視的神色,於他而言要開口也只有唯一一種答案,哪怕拿槍指著他的太陽穴也一樣,不會有所猶疑。他的片刻沈默不是為了考量如何回應,而是想起了那段自己被扣押拷問的日子,負責這起兇殺案的人既聰明又盡責,自然無法滿足於顯而易見的結論,並很快地發現證據無法支撐那些追根究底的調查,而在後來不斷地這般詢問自己,從憤怒、懷疑、好奇、不甘,一直到最後的無奈,終於沒能自他口中撬出任何一個字,便就這麼把他送進了臭名昭彰的紅鬚港。

 

他想自己可以一直和那時一樣保持緘默。

然而看著眼前在月色下閃著微弱光澤的金髮、和似乎因半是迷惘半是好奇而微瞇的紫色瞳眸——那些屬於他的二等兵、不斷在他陰窄的牢房裡出現的熟悉模樣,他不禁微微張了口,在意識到的那瞬發現自己找不到必須那樣堅持令對方失望的理由。

 

「……不算冤枉。」

 

於是他這麼說,第一次給了這個問題一個肯定的解答。

「你真的殺了人?」賓出了聲後,才發覺自己的聲音中居然帶著一點笑意。

 

殺人並不是件好笑的事,更遑論有趣。

他想他之所以會笑大約是因為他的囚犯老實地回應了他的問題,還用那曖昧的答案引起了他的興趣,使他感到愉悅吧。畢竟那一句「不算冤枉」中含有的可能性多如繁星,更令他因而忍不住地揚起那細細的眉梢,彎唇一笑後開始思考他的囚犯在屬於對方的命案中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是主謀還是幫兇?是間接殺人,還是意外致死?他的囚犯該不會是因為對被害人懷有歉疚感才甘心自主入獄的?這傢伙會是那樣軟弱,或者重情的人嗎?

 

在見到格雷海姆前的那陣沉澱雖使他冷靜了些,到目前為止都沒再出現與上回同樣異常的情緒波動,可卻擋不住這因對方話語而生的喜悅和興奮感,和貪婪地想要更多的心情,包括眼神或聲音,那類無形的東西。

 

他似乎總是想從格雷海姆身上得到些什麼。

 

就像初次在牢房見面的那日,他決定要在夜色中走進對方的房裡,窺看對方的身軀時的情況一樣。他雖想從對方身上尋求刺激,卻對對方殺人犯的身份感到十分介意,覺得與這些或粗暴或貧弱的罪犯談話是愚蠢的象徵,所以一句閒話也不願意與格雷海姆說,只自顧自地拿取他想要的物事,例如撫摸,例如口交……直到他因他獲得的愉快而滿足,不再繼續關注並忽略了格雷海姆身為一名囚犯或「殺人犯」的標籤,完全將對方視為自己的所有物後——他便和他做愛,要對方滿足自己的性需求。

 

好像剛得到了一點,就要更進一步地拿取。有了碰觸,就想要親吻;有了親吻,就想要擁抱,到現在他竟然還想跟對方談天了?那麼以後呢?他還會想要什麼?

 

要格雷海姆把自己捧在手掌心裡,悉心呵護嗎?

 

這剛顯出的兆頭讓賓覺得有些可笑,更有一絲絲異樣的歉疚感忽然湧現,在劃過他的心頭後驟然逝去了。他知道自他人身上探尋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也是種奪取,但因為對方已然接受了他的問題,他一點都不需要覺得愧疚,也不需要在乎對方的感受,就和以往一樣,未來也如是。他的囚犯必須將他想要的東西全部奉獻給他,就像種理所當然的模式,他並不會因此而感到異樣,只會直接接受……

 

但他真能做到嗎?

他能嗎?

 

如果格雷海姆在遵從他那些奇妙的指令時並不只是將他當作一個頤指氣使的二等兵,而懷有哪怕一點丁的好感。

 

他真能不在乎嗎?

 

「告訴我那是誰吧。」

 

至此賓沒有再繼續深想,只是在笑過了之後,挪著身子靠近格雷海姆了些,在說出另一個要求的同時,佯裝著不經意的模樣,將手輕輕覆在了對方的手背上,緩緩摩挲著。順道將那些混亂又矛盾的念頭暫時自腦袋裡請出,專注於他的囚犯即將做出的回覆上。

那抹笑讓格雷海姆忽而想親吻他的二等兵。

 

然而看了一會,他仍只是斂下眼,抬起另一手覆於對方的手上,將之包攏在其中。

 

「那是一名女孩。」

 

他直接而簡短地答著,同樣沒把這個問題的來由放在心上,不好奇對方為什麼要問這些囚犯紀錄上就能看到始末的事情,尤其關於他的謠言還那麼多,隨便就能聽了個大概——也許是調閱權限不足,也許是不屑於多看幾眼去瞭解、更不屑於聽其他囚犯說些什麼,也可能只是想聽聽他本人的說詞——不論為何,那都像是與他毫無干係的事情,他並未因此而感到厭煩,聲音一如以往地平穩而幾乎毫無起伏,同時也不太在意會獲得什麼樣的反應。

 

可顯然,他也沒有解釋的打算,只答了一句便停了口,彷彿對方的手更能吸引他的注意似的。

「女孩?」

賓稍稍揚高了語調,抬臉望著對方,而後慵懶地曲起了指頭,將它們全伸至對方的指縫裡,鬆鬆地嵌握著那修長的五指,再將身子也斜靠了過去,把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格雷海姆的身側,眼裡滿載著揶揄的笑意。

他並不是未曾聽過那些在監獄裡傳得浮誇又血腥的謠言。在長官命他整理記錄時,他還曾經偷偷瞄過幾眼對方入獄時的事由,可那一切口頭或書面的敘述似乎都與他認識的這人相去甚遠,而且無聊透頂。所謂的真相到底如何,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在面對格雷海姆時,他真正在乎的從來都只有對方對他的態度,也只想知道他的囚犯到底會不會欺瞞他、忽視他,抑或是對他產生惡感——那才是會真正影響到他的要事,其他全都只是無謂的瑣碎雜項而已——所以現在,就算他上一刻還正因他們上回見面的事而難得地感到無措或慌亂,由對方口中說出的名詞也直接將他拉回了現實。

只說女孩的意思是……不想完全告訴他?

「你沒事為什麼要殺了一名女孩?」賓因此而隱隱感到不安、和一小點的不甘,可又說不清自己此刻真正在意的是什麼。於是便只稍微斂下眼,轉過頭去含住格雷海姆的耳緣輕柔地舔舐著,沿著那處輕輕啄吻,再將口中的熱氣輕輕往耳廓中吹,好似調情般的輕聲低語著。「繼續說呀……再跟我說多一點。」

格雷海姆並不排斥和他的肢體接觸,這點從他那正被對方妥貼地包在掌心裡的手便能得知了。既然如此,他也不介意用這些行動來換取對方開口的可能。如果事情進行得順利的話,情況一定會比前頭的那些一問一答要好多了,也更省時點。為此,適當的懷柔是必需的,他也能趁機測試測試他的囚犯,看對方是否喜歡自己纏膩人的樣子。

「我很想知道……」

 

何況他自己也不排斥和格雷海姆產生更多的肢體接觸、更甚至正帶著一點矛盾的心情在享受著。

格雷海姆聞言垂下眼,遮住泰半因這番親暱探問而柔軟了些許的神情,若有所思地以指尖摩娑起賓扣住自己的手。

 

他想起自己這般毫無抵抗地被送進監獄的原因,以及那之後他總在空閒時間斷斷續續思考著的問題——儘管在他的二等兵來訪之後,他的注意力以及思緒都不可避免地被分走得越來越多,有時那幾乎讓這些事情不再盤旋於腦海……但這不影響他依舊追尋著原本目的的事實,哪怕他順其自然且不介意這樣的轉變。畢竟牢獄生活既漫長又枯燥,他認為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即使被分去了一部份也無所謂,他依然有足夠的空間在想思考的時候思考;何況本來一時半刻的就也得不出什麼結論,在這短暫而特殊的、與一時興起糾纏自己的二等兵相處的時光中,稍微轉換轉換心情也好。他一向矛盾地在執著的同時保有屬於他的步調與隨性。

 

他鮮少在與對方相處時分心,這亦是他第一次在這種時刻想起自己一直存放在心底的困惑。他邊想著邊抬頭看向正眨著眸凝望自己的賓,忽而冒出一個嶄新的想法,並感受到一種從未曾有過的、關於傾訴的念頭……雖不強烈,但那確實存在。

 

既然眼前的男孩想聽,而自己也難得有了說出口的意願……有何不可呢?

本來就不算是秘密,只是他向來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任何人罷了。

他一直只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思緒去確認……可如果是他的二等兵。他想,也許會有什麼不一樣的看法吧。

 

他為此感到好奇,就像他對那些既有的問題生出的情緒一樣。

此時此刻,他同樣想知道……這個人會給他什麼樣的答案。

 

他向前傾身,先是順從了自方才升起便一直不曾消退的心思,含咬起對方柔軟的唇,如他們每一次在性愛前的親吻一樣深深地吮吻,而後便就著那相依的姿勢,在彼此溫熱交纏的吐息間低聲回答:「我沒有殺她。」

 

那聲音不帶分毫情緒,沒有愧疚沒有憤懣沒有悲傷,除了親吻帶來的輕微沙啞,平穩得如同某種毫無起伏的陳述。

 

「她將自己殺死在我的廚房,為了能成功肢解自己,她也用了藥。」

 

也許是為了避免聲音傳出囚室,他一路啄吻著賓的臉頰,直到貼在那微涼的耳邊,以這般講私密情話似的姿態輕輕續道:「她所有原本用於生存的勇氣,最後都用來殺害自己。」

 

「她想讓我入獄。」他再次摩娑起那被自己握著的纖細手指,因想看對方的表情而退開了些距離,一雙眼錯也不錯地看著。「我想知道……她想傳達給我的東西是什麼,而那麼多年強烈的求生意志,為什麼最後可以輕易拋棄。」

 

「所以我入獄。」

賓受著親吻,瞇著眼低吟了幾聲後,便聚精會神地聽起了格雷海姆述說的往事。他很少這麼專注地傾聽,除了對已死去的父親外,他幾乎不這麼做。

 

手指被摩挲的感覺很好,所以他也反向摩擦著對方的手,摸著間隙和指節,還偶爾張指捏捏格雷海姆手上的薄繭。他的神情正常極了,只在對方說到最後時稍稍收起了眼底含著的薄淡笑意,眉梢微落,像是讓那清冷話語中的某些東西刺激到了而感到低落,還隱隱有些想低頭掩蓋的趨勢。可在眼神閃爍地掙扎了數秒後,他卻像在迎合對方的目光似的,將一雙紫眼定定地駐留在那冰藍色的雙眼上,再沒有動彈。

 

那模樣倒是有幾分認真,或許是他在對方面前最嚴肅的一次。

 

「你和她是什麼關係?」將相連的手握得更緊之後,賓便抑著眼,重重地咬著音節說道:「情人?親戚?監護人?」

 

他完全不認為格雷海姆會心甘情願地為一個毫無關係的人入獄,反之也是,沒有人會為了送毫不相干的人入獄而特意肢解自己——除了極端的愛跟恨以外,沒有任何因素能讓一個人如此決絕地放棄強烈的求生意志,所以這件事簡單極了,那女孩不是很恨他,就是愛到恨上了他。這種認知讓賓有些不悅,甚至有些煩躁,還開始認為對方很愚蠢了。無論那女孩的犯行到底是因愛還是因恨而生的,她都早已在格雷海姆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並使其遵照她的意願進入監獄。這讓他覺得他的所有物早就自甘墮落地被一個死人蓋上了印章,而且態度十分平和、順從,就和過去那些日子裡他和格雷海姆相處的一樣。

 

這讓他覺得他得到的一點都不特別。

還像一種帶著悲憫的施捨。

 

「她想讓你入獄,你就入獄。那麼你呢,你想要什麼?弄清楚答案就好了?就算這輩子再也出不去了也沒關係?」

 

賓壓著聲音急促地說完,就扯出了個譏諷的笑。「你是傻子吧。」

「我和她沒有關係。」格雷海姆並不介意賓的話,只淡然地瞅著對方緩緩答道,「幾年前我在街角看見她,她年紀不大,衣物髒破而瘦骨嶙峋,頭髮虯結且滿身異味,唯有一雙眼睛亮得如同火星,為了生存去偷去搶,背脊卻仍挺得筆直,彷彿無所畏懼,在周圍一片委頓的人之中,就像唯一豎起的一根苗梗。」

 

「我很好奇那雙眼裡對生命的執著。」彷彿回憶起那時的事,他稍而垂下眸,很快又再看回他的二等兵,「所以我把她帶回家,給她吃、給她住、給她穿,滿足她的基本生存需求,想看看還能有什麼不同於其他一切的光采。」

 

「我不常與她接觸,儘管她偶爾會來找我。那一陣子她很愛笑,確實看上去比從前更加明亮,但沒有過太久,似乎又變了,變得稍而靦腆了起來,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卻更常找我說話……直到最後幾個月,她忽然又變了一個樣子,不再主動找我,時常將自己關在房裡,看著我的眼神既複雜又了無生趣。」

 

「我沒得到我要的答案,不論是最開始的那些,還是後來她不惜如此以生命交換的事情。」他停了停,抬手撫過那些散在賓頰旁的纖細髮絲,整理般地一一往耳後勾,「即使來到這裡,我也沒能感覺到這個行為有產生與之相對的價值。」

 

「我只為尋求解答而來。對我來說牢裡牢外相差不大,在這裡我反而能更專注地思考……儘管目前為止沒什麼進展。」他接著撫上賓的臉龐,指腹輕輕擦過嘴角,勾描那雙唇的弧線,輕聲續道:「如你所說,我想要的只是這樣。其他的事情,也許等我找到答案後,我會知道,等到那時,假使我會做出不同選擇,也留給那時的我處理。」

 

「若有什麼變數,那也一樣。」他沈靜而專注地凝視著他的二等兵,眼底忽而閃過一絲別樣的情緒,半是探詢半是興味,唇邊亦揚起了點不易察覺的弧度,湊上前又吻了吻對方,「你呢?你很聰明,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又會想要什麼?」

這是賓第一次聽格雷海姆說這麼多話,他十分意外,卻又想不到自己必須排斥的理由,而乖順地聆聽了起來。

 

那些話語敲擊著他的情緒,偶爾將它牽動,又將它撫平、馴服,配合著舒緩的動作企圖令他鬆懈,而後達到了莫大的成效。他開始動搖,並嘗試與格雷海姆的雙眼對峙,後便立即被裡頭浮現的一抹情緒給迷了眼,更被那唇畔邊極薄極淡、稍縱即逝的笑意給弄得沉默了一會,便抽開牽著的手,將它環在格雷海姆的腰上,沿著肌肉的線條遊走了數秒後,再緊緊抱住對方,把唇湊上去吻了對方幾回,似在為方才得到的吻和觸摸做回應。

 

「……但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他輕輕地將頭靠在對方胸前,幾乎埋在那裡,然後閉上眼,緩緩地撫順著對方的背脊。「格雷海姆。」

 

這是我對這件事的看法。再低聲給這句話下了結語後,他便又陷入了一陣無聲的靜默。

 

他不知道自己這麼說究竟能給予對方、或使自己得到什麼,他想他或許只是想發洩而已,格雷海姆的行為讓他感到氣悶、又感到無可奈何。待在牢裡牢外或許沒有多大的差異,但身為罪犯和身為二等兵在這個牢籠裡已經是莫大的區別了。他用不著多加思考,就知道格雷海姆待在外頭時的生活條件一定比待在牢裡好,有閒錢可以扶養一個流落在街頭的女孩,說不準也有閒錢能在受傷、生病時找個醫生好好看病。

 

格雷海姆是做什麼的,他不知道。或許是粗工,或許是那之上的職業,總之格雷海姆肯定做得挺好的,因為那副健壯的身軀上幾乎沒有傷痕、瘀青,以及被磨損變形的痕跡。那是一副讓人嚮往的軀體,他其實也想要。能夠擁有強健的體魄的話,他今日或許就不會待在這裡,但那是不可能的,他生來就必須待在這種地方,他存活的方式使他到達了這裡,他這輩子都會待在這裡了。

 

他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卻羨慕曾經能夠選擇的對方,更甚至因此泛起了點傷感的情緒。這很荒謬,他對其他冤獄的囚犯沒有任何感覺,他毆打或欺凌所有他看不順眼的人時從來也沒想過對方是否無辜,因為他們和他無關……他也曾這麼想格雷海姆,現在卻全然無法忽視對方了。

 

有一瞬間他想如果格雷海姆沒有進來這裡就好了。他希望正義及公理能在對方身上顯現,將對方帶出這個地方。可下個瞬間,他也馬上想到了如果格雷海姆沒有出現,他一輩子也不會出現這種想法的。因為正義和公理從沒有在他身上顯現過,他巴不得所有人都冤枉入獄,所有人都被他踩在腳底下,所有人都過得比他不幸。

 

他就是這種人。

也只是這種人。

 

「但在我說我想要什麼之前,你得先回答我。」這陣靜默沒有持續太久,賓很快就主動打碎了它。「你們真的沒有任何關係?」

 

他又吻了格雷海姆一口,吻得不特別熱切,卻十分纏綿,吻完後更舔了舔對方的唇角,啄著那半邊臉頰。「你也像這樣吻過她嗎?你們是不是曾經上過床?」

 

「在你心裡,我跟你現在又算是什麼關係?」

那些話令格雷海姆有些許詫異,一時沒能開口回覆,但不妨礙他同樣伸手擁住他的二等兵,將人納入懷中,在對方靠上來時以手掌貼著那單薄的背脊細細撫摸,並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受。

 

更好的生活。他想。能有什麼更好的生活呢?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在他找出這個答案以前,不論牢裡牢外,他同樣都在那一片暮氣沈沈的景色裡,和行屍走肉沒有太大區別。他垂眸看著賓淺色的細髮和細緻的眉眼,不禁又想,若真要說值得,被他抱著的這個人才是真的值得,就像玫瑰,雖然高傲了些,若能好好受眷顧被呵護,肯定能有最耀眼而純粹的美好,既懂得享受,亦能展現生命令人嚮往的模樣。奈何這個世界充滿殘酷缺陷,偏要施以摧折和磨難,讓人由不得自己,因壓迫而扭曲,逐漸不成人形,終使珠寶蒙塵。

 

他還不曉得賓曾經遭遇了什麼,但他知道如果能有選擇,這樣的人不會蝸居於此,不像他。如果不是別無選擇,他的二等兵不會這樣讓滄桑沈積眼底,如同負傷的獸,滿身尖刺與傷痛帶來的焦慮和憤懣,被現實折翼而湮埋在這處陰暗的角落。

 

他的二等兵應當是天空中最自由遨翔的鳥兒,在風中伸展那瑰麗奪目的翅羽,讓陽光在上頭折出金亮的色澤。

 

忽而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過腦海,他還來不及捕捉,唇上便傳來柔軟而甜膩的糾纏,引走他的注意。他凝視著那雙水潤的紫眸,在唇分後不久又繼續吻了回去,舌尖撬開牙關一吋一吋掃過齒列和軟熱的口腔,捲起另一條舌細細地啜吮。他一手貼按懷中人的後腰,一手則扶在腦後,吻得既長又深,幾乎帶點忘情的味道,在結束時更吸了一口,發出清脆的水聲,而後靠著彼此的額,含著那薄而誘人的唇瓣,呼吸著對方吐出的熱氣,嗓音低沈而堅定地道:「不曾。」

 

沒有去想對方為什麼要這麼問,或猜測這問題所可能代表的含意,他僅僅只是如實回答著,並專注地看著他的二等兵。「我和你的關係……」他輕輕搖動著頭,讓他們的鼻尖互相貼著磨蹭了幾下,「取決於你。」

 

「你希望,我們是什麼關係?」

「……情人?」繾綣的味道瀰漫在他們的唇齒間,使賓在一瞬間的猶疑後,依然吐出了真正的答案。他想他是有些期待的,在他詢問對方的時候,他既期待對方能答出這個答案,也等著對方與自己徹底撇清關係,說一句「我跟你之間毫無關係」。

 

畢竟他們之間除了二等兵和囚犯的關係以外,原就什麼也沒有。

 

「要是我這麼說,你會願意嗎?」他說著,便稍稍翹起唇來,彎著眉眼,挪著身體上下輕蹭著對方,再往前輕柔地啄了幾個碎吻在格雷海姆的臉頰上,並將自己摟在對方腰上的手漸漸收緊,佔有似的掐著那結實而流暢的肌肉。「或如果……我說我就想要你呢?」

 

「格雷海姆。」

 

如果他的囚犯依然不肯正面回覆他……那也無所謂,那只會讓他們繼續維持在現在的狀態而已。再說,他也早已做好被對方拒絕的心理準備了,畢竟做愛、碰觸、親吻,這些單純的舉動都是能用命令換來的。

 

唯有關係不是。

儘管早有預兆,格雷海姆依舊有少許意外。

 

他們之間……原本不是這樣,想來也並非朝這個方向預期。即使到了現在,他們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培養出了十足的默契並有了肌膚之親,對彼此實質上的瞭解依然幾乎停留在原地,若要談感情,除了相互依偎的依賴與留戀,似乎仍稍嫌早了點——雖然也是有只需要一點衝動就足以達成的淺薄關係,但他自然而然地沒往那處想,同時也不覺得他的二等兵會希望那樣……否則只要維持現狀或者命令他就好,何必用這樣的表情半是期許半是忐忑地看著自己?

 

不同環境中也有不同的形式,想來也很難說感情有固定的模樣或成因,尤其這裡還是監獄,一個幾乎能與之絕緣的地方……說到底這本來就只是一種感覺而已,他想。只問自己的感受而不去思量那些許,他發現自己找不到拒絕的理由,甚至是那一點念頭,哪怕這聽起來頗有些匪夷所思,以他們的狀況來說更有點滑稽。

 

他們所有相處的時間,只能是這一小段在囚室中偷來的夜晚。

但他的心確實為這個人觸動過,此時此刻,他同樣想起了這點,彷彿更能在這寧靜的夜裡聽見他們交疊的心跳。

 

他不禁挪動著手輕輕撫摸那彎著勾人弧度的唇與眉,眼神既沈且深地凝在那一對因朦朧笑意而更添豔麗的紫色瞳眸中,如同受了牽引或磁吸相貼,難分難捨,就這麼單純靜默地和他的二等兵相望片刻。

 

那確實令他感到少許的沈溺。或許現在的他們不需要斬釘截鐵,不需要立即的拍板定案,只是一個開始、一個機會,其他留給往後的水到渠成去決定就好。

 

於是他眨眼中斷了彼此間彷彿凝結的時間,順手向後捋了捋那淺金色的髮,在對方映著月光的額上輕輕印了一個吻。

 

他說:「好。」

只如喉間一聲短促的鳴音,輕得像是怕驚醒了誰,卻又帶著堅定沈穩的清晰。

賓卻立刻愣住了。

無論是傳入他耳內的那個聲音,他自個兒胸腔裡劇烈的鼓鳴,或是對方那雙正看著他的眼神中顯露出的較真和專注,都讓他感覺如墜夢裡。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格雷海姆和他的關係該在哪裡。

 

對一個囚犯,對一個連話都沒有真正說過幾句的人,要如何成為情人?說出來也只是徒增尷尬而已。儘管他早在被溫柔相待的那一刻開始就有些動搖了,只是死撐著不願承認他開始在意且對對方產生了戲耍以上的好感而已。

 

如果今晚他沒有受對方的經歷牽動,開口關切對方的話,他是絕不會要對方替彼此的關係下定義的。因為他原來總認為自己是來享樂的,便也當然完全不想被拒絕,且從來沒想過要在今晚和對方索求情感,那太無理取鬧了。

 

但格雷海姆卻只考慮了片刻,就這麼……直接地答應了。

 

賓有點想哭,卻又覺得自己這反應簡直荒唐得可笑,便用力地瞇了幾下眼,硬是強忍住淚。那狹長的眼眶中便因而積了不少水份,好像一眨眼就會落下似的波動著,佈滿了霧氣。他勉強支著這狼狽的模樣望向對方,卻因自格雷海姆那對冰刻似的瞳孔中隱約望見了一點罕有的溫情,而再次愣住了。他不知道那是否只是他因期盼而產生的錯覺,便忍不住伸手去確認,鬆開了環在對方腰間的手抬上去,輕輕撫上格雷海姆的臉,再細細地繞著對方的眼周打轉。直到確認裡頭真的沒有一絲偽色,甚至比受日光直射的淺海還要通透,只是讓微斂著的眼簾在瞳孔淺層打上了一層薄薄的陰影,將那宛如堅冰似的亮青色表面撬開了微微的縫隙,使人得以窺見裡頭埋藏著的柔和時,他才把手滑了下來,輕輕地搭在對方溫熱的頸旁,靜靜地感受著脈搏跳動的頻率。

 

月光照耀著他,也照耀著他的囚犯,照亮了那張臉上的稜角和輪廓,替他鍍上一層銀光,將本就色淺的臉龐照得如古希臘的神祇一般好看。

 

他看得有些意動,卻沒有再多做什麼,連湊上去與其親吻也沒有,只是垂下頭來,把臉埋在對方的肩上吸吐著做了幾回深呼吸後,便開了口。「你不能反悔……」

 

那聲音就似哭過般的帶了點微微的嘶啞和顫音,更有些脆弱,和幼貓的叫聲差不多,更有點像在歡愛時發出的輕喘。卻不是為誘惑對方而出的,他只是想這麼做,將胸口那股淤積著發疼的感受倒出去而已,好讓心室不再被它撐滿,騰點空間給自己。

格雷海姆輕輕撫摸賓柔軟的髮,指尖亦順著安撫般地摩搓那細嫩的後頸。

 

他從沒見過對方這般脆弱的模樣,想來也不會有別的誰看過。他的二等兵向來是自信地昂著頭的,唯獨此刻,在面對他時蜷下了那直挺的脊背,尋求庇護似地偎靠在他懷裡,更卸下所有武裝這麼柔軟地懇求自己……他早已受對方牽動的心便是再平靜無波,此時也泛起細密的疼來,連帶著指腹都麻了片刻,磨蹭在對方膚上的力道因而越發輕柔且溢滿憐愛。

 

他將另一手貼在對方帶著熾熱溫度的後心口朝自己的方向輕壓,更加抱緊了懷裡的人,側頭在那被金髮稍而蓋住的耳邊緩緩落下十數個吻,而後篤定地輕聲道:「我從不後悔。」

不後悔。

 

賓一面咀嚼著這個字眼,一面被對方和緩的撫摸和連續落下的吻給弄得全身綿軟,沒有氣力,拉伸得有些過度的情緒更因此緩緩平息,心中紛亂的思緒和掙扎也同時止住了,沉浸在那溫和的暖意及安全感中。

 

他想他或許早就打從心底期待著這樣的發展,期待格雷海姆對他許下承諾,從開始動心的那瞬間就如此期盼著了。只是總被埋藏在其他想法和情感中,一直不曾露出頭來,就和他不擅於表露的情感一樣,一直不曾、不能,也不敢說給對方聽。更為胸中盈滿的充沛而陌生的情緒感到慌亂,進而全力否認,不斷說服著自己:眼前的男人只是一個聽令行事的玩物,那些溫柔的親吻、揉腳、吻腿,或是體貼而完善的清理,全是對方為了免受刁難而祭出的法子,絕不是對他有好感而出現的舉動……他們是二等兵和囚犯的關係,是具有壓迫性的上下階層關係,他的囚犯不可能會喜歡他的,他不該把這些事當真,或因此感到眷戀。

 

但他根本無法這麼認為。

 

就算他想強迫自己堅持,那早已盤踞於心中的情愫和隨相處而逐漸升起的慾望也使他的心防變得薄弱無比。終是忍不住對對方的舉動和話語生出了期待,使那持續壓抑著的情感自這點裂縫中漏了出來,令他想哭、令他在格雷海姆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模樣,也令他在被格雷海姆緊抱著而感到安心時稍稍產生了一點薄淡的羞恥感,而後更湧起了一股想深深親吻對方的衝動。

 

比以往還強烈,也比以往還要急切。

 

「格雷海姆……」

 

賓喚了對方後,便直接揚起頭來吻住了格雷海姆的唇,伸舌稍稍地舔過了那兩瓣薄唇上的細小紋路,再沿著它來回吸吮,而後刻意鬆開嘴來,再重新吻了回去,令四片唇深深地貼合在一起,舌與舌熱烈地交纏。並抬手更深地摟緊了格雷海姆的頸子,以纖細的手臂輕輕摩擦著對方寬闊的兩肩,將這個吻變得更加激烈,直到他被口中的拉鋸戰給弄得再無氣力,才顫著肩將人放開,將臉再靠回了對方的肩上,依賴似的蹭了蹭。

 

「接下來……」直到氣息和心率都恢復正常後,他才再抬起頭來,望著格雷海姆的藍眼,帶著一點淺淡的微笑說。「我想我也得對你剛才問我的事做點回覆了。」

 

「你問我想要什麼,我就直接回答了,我想要的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一點丁兒少許的刺激而已——你知道的,在這座監獄裡做個二等兵的生活就如你們一樣,無趣又乏味。不找點樂子做鐵定會悶死的。」

 

「所以我試過很多法子了。」他微微瞇起了眼,似是在回憶。「像是調戲或和女僕偷情、在長官眼皮底下收受賄賂、威脅體弱又長得好看的犯人做為承受方和我做愛……呵,這些事一開始確實是有趣極了,但幾次後就讓我感到膩味了。」說著說著,便將手拿高了開始細數,神色傲慢地說道:「和女人在一起時要避孕,麻煩透頂。」

「收賄雖然能拿到不少外快,在這座島上能花錢的地方卻沒幾個,我也沒有酒癮或煙癮,想揮霍也沒地方去,無聊。」

「至於做愛……跟立著身體拱腰操人比起來,還是躺著被操更舒服點。可監獄裡沒有不透風的牆,無論是操了人或是被操,只要做了,總有一天會被傳出去的。而我一點也不想為了這少許的消遣而成為某些人飯後的談資,或為這些流言而惹上麻煩,便索性不找對象了。」

 

「直到你出現。」
 

「我喜歡你的髮色,更喜歡你的眸色。」賓述說時,有些不自然地將頭撇開了,才再繼續開口。「太陽光打在你的頭髮上時特別漂亮,就像是某種金屬、或是藝術品似的,再加上你的身高很高,站姿又挺,所以你剛來時,我一眼就注意到你了。」

 

「我經常在監工時盯著你瞧,多半是盯著你的手,或盯著你的背,那樣比較不容易被發現。」

 

「看久了,也就知道你在牢裡沒幾個關係好的傢伙了。所有人都以為你是殺人魔,你也不曾開口解釋,便多半是一個人待著的。而你的牢房又位於西院的邊角,一個不容易被四周的警衛塔注意到的地方。我手上本來就握有你牢房的鑰匙,更知道西院大門的鑰匙是由誰保管的,也能夠拿到手。」

 

「我那時想,還有什麼事能比擅自闖入囚犯的牢房內還要刺激的呢?」

 

「就這麼做了。」

 

說完後,便慢慢將頭轉回來,直視著格雷海姆的雙眼,笑了笑。「如果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就也一併問了吧?」

格雷海姆輕輕地吻了吻那雙微勾的唇,指腹貼在賓的眼尾細細磨蹭。

 

儘管對方所描述的不是那麼討喜的內容,他仍意外地發現自己挺喜歡這樣聽他的二等兵說話的。聽那些小心思,聽那些頗為荒誕卻又真實無比的事情,聽那些犀利而刁鑽的詞句,還有那些彆扭的誇讚……就像一個孩子在認真分享玩具似的,熱切而鉅細靡遺地傾訴所有或喜愛或厭棄的品評,只因為把他劃入了『自己』的範圍。

 

不僅是說話的表情、語氣,那總能以樂趣切入的角度使原本令人皺眉的內容聽著都生動有趣了起來,和那讓人愉快的親暱一同吸引著他,連同自己被窺視的過往,也因知道了視線另一端的景色而產生了逗趣的聯想——曾經的他即使能覺察到對方隱蔽的打量,到底猜不著背後的思緒,何況他既不在意也不會去想。

 

他挺想再聽他的二等兵多說一點……那讓他感覺很好,如同一汪暖泉醞釀在他心上,讓他不由得感受到一股柔軟的情緒。

 

於是他又在賓的眉骨、那貼近眼皮的地方親了親,彷彿能觸碰到那點飛揚的笑意並為之感染,低沈的嗓音中都帶了隱約的起伏,輕聲問道:「你呢?還有什麼想告訴我的。」

 

他緊了緊懷抱,讓人靠在自己肩上窩在懷裡,輕輕順撫對方的背脊,吻在那柔軟的金髮上,似是嘆息又似是輕哼地低喃,「我的男孩。」

那呼喚中帶著微微的寵溺感,令人聽了忍不住心跳。賓為此而顫了顫眼睫,情不自禁地啄了啄對方的頸側,輕笑著說:「你似乎總是在將我的問題丟回來……讓我自己處理?」

 

他猜格雷海姆那麼稱呼他,是因為對方早將他當作孩子來看待了才導致的。不過他並不討厭,反倒有些喜愛對方這麼喚,因為那使他現在窩著的這個懷抱、和落於背脊上的輕撫都多了點保護的意味,這讓他再次感到安全,而且沉溺,巴不得永遠都被這麼抱著,被這麼輕柔地吻著、喚著,享受這純粹的幸福感。

 

就像回到童年一樣。

 

「不過我不討厭你這麼做。」他說完後便凝視著格雷海姆的耳側,和那在月光中顯得特別清冷的鉑金色短髮,輕笑了聲。而後便直接拉著對方往旁倒去,側躺在窄小的囚床上,並將腿往上抬,屈膝靠在對方身旁,親暱地磨蹭了數下。「倒也還想跟你說說我的童年經歷……還有到紅鬚港當兵之前發生的事。」

 

「你想先聽什麼?」

 

儘管知道或許會得到同樣的回覆,賓依然慵懶地拖著長音多問了句。

格雷海姆嗯了一聲,胸腔隨之傳出一陣細密的震動。

 

似乎是思考了片刻,他持續抱著人輕撫著對方的髮,好一會後才開口答道:「從最早的開始吧。」

 

他順著以指尖輕輕搔了搔賓的耳緣,彷彿一個無意識間用以填補空白的小動作,同時吐露了自己真實的想法,「我想聽你說話。」

 

他並不感到好奇,也不想詢問什麼。

他只是想延續這段談話時間……並滿足於他的二等兵給予他的多餘資訊。不論重要不重要的,他都感覺能再更瞭解對方一些。

 

這讓他同樣生出了少許陌生卻充滿吸引的情緒。

這回答令賓感到滿足,而且愉快,紫色的眼都亮了一些,眉宇也揚了起來。他喜歡格雷海姆將注意力全放在自己身上,聆聽他說話的模樣。便先吻了吻對方的喉結,再張唇訴說了起來。

 

「……我出生在一座近海的港都邊,父親是來自外地求學的青年,母親是當地旺族的大小姐,排行第三。我的父母是因為一場舞會而開始交往的,而我母親那方的家族一直很反對這件事,因為我的父親又窮又沒有背景,對於他們沒有任何幫助。可我的母親卻還是執意要這麼做,便私自和我父親結婚,生下了我。」

 

「我在母親家住了很多年,和父親一起。母親在世的時候,我們過得不錯,但在她染上肺炎去世後,我們就被趕出來了。」

 

「那時我父親的身上就連一毛錢也沒有。」他伸出一根指頭,在格雷海姆的背上輕輕地畫了個正方形的圖樣。「所有東西,財產和權狀,就連我父親的證件也全都在母親的臥室。無論我們怎麼請求,都不讓我們進去拿,我父親只好去求母親的兄姐,求宅邸的管家讓我們進去,但當然都沒有成功。」

 

「他們給了我們一點錢,然後讓我們滾,我們就走了。」

 

「花了一番功夫找到住處後,我父親就和他的朋友一起合作做了些小生意,卻都陸續失敗了,手頭因此變得相當拮据。所以我們就再往房租更便宜的地方搬,和其他家庭一同生活。」

 

「我們需要錢,我父親便去了……一些工廠,當工人。」說到這裡時,賓有些恍惚,但也很快就醒了神,繼續說道:「我則在清晨時去報社領報紙,到處去送報和販賣。」

 

「這樣的生活過了幾個月以後,我父親就死了。死在一場突發的事故裡,和我們同住在一層樓裡的幾個工人來通知我,要我過去看看我父親。我去了,就在工廠的地上看見他的錯位的手腳、一段脖子和歪曲的腦袋,還有一灘淌著血水的肉泥……好像是被機具壓爛的吧,我也記不清了。」

 

「那景象挺壯觀的。」他笑了聲。「我那時也想過他可能會死,但沒料到會是這種死法……所以我趴在地上哭了一陣子,把嗓子都哭啞了才被旁人拉起來,讓人幫忙將我破碎的父親運走,下葬,把工廠給的賠償金全都花在葬禮上,然後不斷哭泣,傷心得連中間被揩了多少油水也不知道了,活像個呆子。」

 

「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後,再過了幾天,我才回去報社工作。那天下午工頭便無故找我麻煩,賞了我幾巴掌,說我曠工,然後不停地責罵我——我想他大概是醉了,忘了我其實請假了,便也沒說話,反正就算說話,那酗酒的醉鬼也聽不見——所以我只是瞪他,拼命瞪他。」

 

「我想,在父親死後的幾天,我的腦袋八成還是和他死掉的當天和下葬的那天一樣混沌,跟一個醉鬼乾瞪眼有什麼用呢?只會把他激怒而已。但我當時並不知道,所以連跑都沒有跑,只是繼續站在原地瞪著對方,讓那該死的混帳逮到機會壓住我,扯開我的衣服,然後粗暴地操了我一頓。」

 

「他半點節制都沒有。」彷彿想起了那時的感觸似的,他的聲音聽上去雖然仍舊平靜,身體卻不自覺地顫了兩下。「我受的傷不輕,治了一個月才好,整天躺在病房裡呻吟、扭動。幸好醫療費用不著我出,已經有人先付了,但我也不清楚實際上究竟是誰付的,或許是報社,或許是他,但我出了醫院以後,便一點也不想待在那座城市了。」

 

「我花掉了身上的最後一點錢去了鄰市,期間待過貧民窟,也直接在街道上露宿過。後來一個軍官撿到了我,給了我一點錢,要我和他做愛。」

 

「我缺錢,便答應他了。他看起來很滿意他得到的結果,所以幾天後我就被他領了回家養著,做個聽話的男寵。」

 

「和大多數的男人一樣,那軍官的脾氣也不怎麼樣,只比喝醉了的報社工頭好一點而已,被惹惱了之後也老愛打人、罵人,可給錢時卻挺大方的,在吃食和穿著上也沒虧過我。」

 

「我從十六歲開始便在他身邊待著,就這麼過了幾年,大約是吃得好了些的關係,臉和身體也逐漸長開了,長得不再像個女孩。於是那軍官就開始厭煩我了,越來越常發怒,賞給我的獎勵也逐漸減少。」

 

「那時的我覺得這並不是個好現象,也有點不安,因為軍官讓我陪過他的某些同僚和朋友,如果他不要我了,我就很可能會被轉送給他們——那些脾氣比他還差,癖好也噁心多了的變態——所以我不停地和他說我想來紅鬚港,一個封閉而陰沉,不會受外界干擾的地方。」

 

「最後那軍官同意了,我便來到了這裡。」

 

將近乎十數年的經歷全說過一遍後,賓便止了聲音,窩在原處停頓了好一會,才把臉抬起來,笑看著格雷海姆的表情。「我想講的都講完了。」

 

「還滿意你聽到的嗎?」

「嗯。」格雷海姆不自覺因那笑容柔下了目光,指腹輕緩地磨蹭著賓的面龐,垂頭吻了吻對方的鼻尖,再落於唇上,綿柔地吻著。

 

「你很堅強。」

 

他早前確實沒有料到他的二等兵會有這樣的過往,但卻也不是太過意外。畢竟在這個時代,悲痛與殘酷俯拾即是,身處在這個世界的邊陲,有誰沒點關於傷痕的故事?也難怪對方身上的氣質總帶著矛盾的魅力,想來是混雜了兒時的禮教與後來的世俗,更是在泥濘打滾後殘存了那一點純真,也許還等待著哪天鉛華洗盡,又或者就這麼延展成另一個樣子……於對方而言,或許只要在樂趣中活過這一輩子,哪一個也都沒什麼遺憾。

 

可能是因見過的不少,又或本性就是如此淡薄寡情,他鮮少為這樣的事情勞心動神,而事實上於此刻的對方身上似乎也沒有這個必要;然而在賓娓娓道來的時候,他卻仍彷彿能從對方以詼諧妝點的平靜聲調、和身上不覺輕微顫抖的反應中,瞅見那時不論身心都遍體鱗傷的男孩,艱難逞強地度過每一天,從而令向來古井般清寂的心緒罕見地起了一絲波瀾。

 

這讓他不由得再次緊了緊抱著賓的手,手腕不斷緩緩地擺動,如同要抹平什麼皺褶似地在那單薄的肩背上來回撫摸,只是未曾再開口多說一個字。

「……我?」賓慵懶地任格雷海姆吻著,並同時用一個往上揚的音來表示他的疑問。比起堅強,旁人通常喜歡用狡猾、淫蕩、冷漠、頑劣等字眼來形容他,而他也認為那些詞比較適合他。

 

他有什麼地方能稱得上是堅強的呢?只不過是隨波逐流,能去哪就去哪而已。既沒有才能,性格也差勁,不但承擔不了繁重的勞務,更受不了肉體上的折磨、還無法獨立面對乏味的生活,一定得仰賴著他人的施予或踐踏他人才能夠繼續留存於世,除了對生存的執念外什麼也沒有,就只是為活而活,為不想死而活著而已……懦弱得不得了。

 

格雷海姆就和他不一樣了。

既能淡然地承受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苦難,還能保有思考的餘裕、強烈的理智,並且始終不為外物所影響。

 

那才是所謂的堅強。

 

於是他笑了聲,在吻與吻的空隙間稍微拉開距離張開了唇,打算說點話來反駁,徹底撇清自己和那個詞彙的關係,讓他的囚犯繼續見識他難得的坦誠——卻不料唇一張便被人緊緊摟住了,像對待珍寶似的,珍惜地揉摸著背脊。眼前那對亮青色的眼瞳更柔得宛若水波,在上眼瞼與下眼瞼合圍住的狹小空間裡繞著圓流動著,專注地凝視著他。

 

賓忽然就說不出話了,他感受得到格雷海姆這舉動中包含著的所有情緒、意義,和罕有的柔軟,便緩緩地闔上雙眼,帶著依戀乖順地低下頭來,往前倚著對方。

 

他捨不得……打斷這一切。

他喜歡對方重視他的樣子,他喜歡……

 

喜歡得心都要化了。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