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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宅篇-

能有個地方住總是好的。
身材精壯的黑狩神赤腳踏進滿佈塵灰的舊屋裡時是這麼想的,那滿室飄蕩的微小粒子也頓時被由他背後射入的陽光照得一清二楚,再隱沒於昏暗的角落中。

……儘管很髒。
他皺起眉,豹耳朵一動就抖落了沾在上頭的土粉,並掃了眼已經被染白了的粗尾巴底部,表情凝重地從身上拿出一塊布巾,綁在口鼻之上,阻擋這破敗老舊的氣味繼續襲擊他的鼻腔。

 

為了清理,他靈巧地攀上了樑柱,掃去了天花板上的灰塵,後又掀開地板檢查下方地基是否還完好,整套檢查的工作相當費神,亦或是他的個性太過於較真,就連每根樑柱的連接處也不曾放過,縝密地查了一遍,確認過建築的每一處後,這才滿意地點頭——就一棟久無人居的空屋而言,這裡的狀況其實還是相當完好的。

即便他失去了除名字外的所有記憶,他的直覺仍然這麼告訴他。
 

黑狩神開了所有的窗,讓更多的光線透進屋內,藉此自各處翻出了被蟲給蛀了的被褥,以及木盆、鍋碗、發黑的皂角及少許似乎還堪用的鹽塊等物。

 

在這當中,堆置在角落的那些已遭鏽蝕的鐵器及磨刀石等,恐怕便是這屋子裡最有價值的物品了。
 

但當他找到它們時,卻依然只是將這些物品當作廢棄物似的,一堆一堆的往屋外運去。
各式各樣的鏽刀不到一會便雜亂地靠在屋牆外,和廢鐵渣及煤渣的灰燼混作一塊,砌成了一座亂糟糟的小山。
至此他便連一眼也不再多看,逕自開始在房屋裡外來回穿梭,進進出出,一會兒打水、一會兒擦地,一會兒又攀到橫樑上將柱子都給整整齊齊地擦了遍,這才結束工作,去河邊打理自己。

 

這棟看來像是間鐵匠鋪的屋子似乎曾被雨露浸溼過,物品才損壞得如此嚴重,否則質量還是不錯的——黑狩神暗自推敲著——但即使如此,他也並不覺得那些腐朽蛀鏽的舊物能給他未來的生活造成任何幫助,即便有,也不是幾個冬天內就能見著的,既然如此,何不直接處理掉呢?好留給自己一個乾淨又寬敞的居住空間。

他之所以會選擇這棟位於村莊邊緣,靠近森林的房屋的最大因素,便是它有個比其他屋子還要大的火爐,大約是打鐵用的吧。雖然他對打鐵一竅不通,卻認為那鐵箱子似的器具相當適合用來燻製肉品,便於存儲食物。
 

再說宰割獵物時,血腥味重,遠離村民的聚集地也較清淨點。


可當夕陽即將落下,他甩乾了身上的毛髮,回到整理乾淨的居所時。
堆在屋外的某一把鏽刀便忽然動了起來,刀柄上紅色的劍穗也隨著震動的弧度飄散開來,帶著銳而不正的鋒芒慢慢出鞘。
而後它便像是被牽引似的,懸浮於地面上,呈現出人型的虛像,隨著黑狩神走入屋內的步伐,一點一點地往內前進。

連兩個物件進入屋內後,那老舊的房屋前門便未掩好地往外開了一小角,隨微風輕輕擺盪著,並發出了富有年代感的咿呀聲。

也就這麼晃著響了整夜,直到早晨再次到來。

與村長告別後,欒芳優哉游哉地在居所處晃了一圈,邊看看環境邊物色住處,毛茸茸的雙色條紋尾巴隨著前行微微擺動,尾巴尖偶爾勾起,彰顯了主人還挺愉快的情緒。他面上神情慵懶自適,輕鬆得不像是剛醒來發現自己失憶的人,連帶走路的模樣都顯得恣意起來;可仔細看去那步伐卻小而端正,緩慢印出的足跡幾乎可以列成一條直線,分毫不差。他也並不轉動頭顱,下顎微微縮著,僅一雙靈動帶笑的桃花眼轉呀轉地,將周圍景色盡收眼底。那肢體間流轉劃開的弧度總是剛好而圓滿,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則太少,彷彿不論何時,所有姿態皆在他的全權掌控之下,就連枝微末節的部分都在它們該在的位置上,剛好得理所當然。分明是拘謹受制的動作,他卻做得自然,彷彿融進了骨血,與生俱來得令人忘卻了那些動作的拘束性,反倒受那總像是微微笑著的神色影響,竟感到了放鬆而隨性。

 

而此刻他腦海裡想的,不過是找間較偏遠的房子先定下來休息,最好是有良好光照的地方,可以在外頭搭個吊床,不受人叨擾地曬太陽睡覺。

那可是他割捨不去的人生一大樂事——雖然目前尚未重新體驗過,所以也只是身體給予他的直覺而已。

 

最後他選擇了一間在村莊邊緣而且看起來較為乾淨的房子,頗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才走進去沒多久,便聽附近傳來各種各樣的碰撞聲響,他探頭一望,只見離自己選定的居處不遠,一間同樣老舊的房子忽地便染上了蓬勃生氣——一名高而看上去充滿銳氣的黑狩神,正綁著布巾忙進忙出,俐落地打理著房子。

他笑著欣賞了一會對方勞作的模樣,幾度驚嘆於那動作間的流暢美感,想著這份工作可真是適合自己的這位新鄰居之餘,一邊盤算起以其他事物來換取對方幫忙自己打理房屋的可能性。

不過那都還只是想想,在此之前,仍須得先獨自面臨今夜的睡眠問題,而在還沒認識對方的現如今,也只能親自動手打掃了。

 

他轉頭看向自己的屋子,在腦中過了一遍之後,僅以最低的勞動需求,緩慢地將足夠他睡眠的地方清理出來,其餘一概維持原樣,絲毫未碰。

他等著可以尋求能幹的新鄰居來幫忙的那天——哪怕失敗,也足夠他一點一點地來收拾,完全不急於一時。

 

相較於鄰居的動靜,他幾乎沒弄出多少聲響,便拍了拍自己整理出來的小地方,和衣而眠。

 

而那個晚上,一直陸陸續續傳來詭異的歌聲。

 

疲憊讓他難以維持清醒,但又被驚擾得睡不好,便這麼睡了醒醒了睡,直到天明。夢與現實的交界讓他更加迷糊,無法清楚去意識、分辨,更別說思考;於是到醒了他都還有些搞不清楚那陣歌聲的來由以及內容。

 

他坐在床上想了想,決定在例行訪鄰祝賀喬遷的時候順便向自己能幹的鄰居尋求點幫助。

於是這便構成了他一大清早站在對方家門前,輕輕敲了幾下那並未完全掩上的房門的緣由。

木門被敲得發出了清亮的聲響,然而屋內的亞獸似乎一無所覺,並未出來應門。

只隱隱有金屬摩擦的銳聲自內間傳出,伴隨著悶哼及急喘、外加肢體撞到物品的聲音,連續不斷地奏響,還一聲大過一聲。

沒人回應。

欒芳略顯疑惑地眨了眨眼。他分明聽出裡頭有著聲響,卻不知為什麼等了片刻仍沒有回音。

從昨天的觀察看起來,新鄰居應該也不是個會對他人的造訪避而不見的人才是。

他向前湊近了些,試圖從中分辨出所以然,卻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這動靜……聽來不像是一個人在正常的居家生活中會造成的呀。

怕是有什麼野獸闖進來了?

他想了想這個村落的地形,發現對房子選在邊沿的他們來說還是挺有可能遇到的,尤其又是這麼個荒村。

他有些擔心,卻也不曉得自己能幫上什麼忙,情急之下看見門口堆放的一些鐵器,也顧不得禮節便隨手拿起一把而後將門推開,走了進去。

門剛開,輕盈的足履由外踏入時,那把等於爭鬥起源的利刃便敏銳地向旁轉去,像要驅逐來自外頭的不速之客似的,發出破空聲往門前直射。

黑狩神由餘光瞥見那抹長髮飄逸的身影後,先是嘖了聲,便蹬著地面向前奔,攔在他尚未知道是鄰人的欒芳身前,急煞並執著……一面也有些年代的炒鍋,充作較為簡陋的盾牌擋在刃鋒前,阻擋這突然的襲擊。

 

「來找我想做什麼?」他往回瞥著欒芳,眼神鋒利得像是在瞪人,又口氣生冷的補了句。「要是沒事就快出去,這裡危險。」

 

但看那一手持著鍋柄、一手按在鍋內熟練地撐著鍋面,明黃色的眼雖往回瞥了,兩手卻仍反射性地轉著鍋子擋著鏽刀攻擊的模樣,就不難猜到這人一早上都經歷了什麼。

 

雖說是什麼也還未學習過的獵手,可卻勝在力氣大,鏽刀很快便被那強勁的蠻力給壓得往後退去,在空中懸浮,如指南針似的轉著,等待下一次攻擊的時機——或是等著攻擊這屋內新添的另一人。

 

抵抗了這些時間,黑狩神自然明白眼前這刀子的攻擊規律,因而也暫時放下了破鍋,單手環胸,像是在督促一般打量著身後的來人,催逼他回去似的睨視著。

 

要是來的是個獵手搞不好還有些幫助,可看這人一身寬鬆的長袍,面如好女,紅褐色的長髮閒散地披如肩上,三角狀的獸耳在走動時輕輕抖著,外圍那圈白色絨毛也隨之晃動,白紋族渾圓而蓬鬆的長尾巴綴在後頭輕擺著、當真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便怎麼看都不像個獵手。

或許還是個剛來的,聽著聲響就胡亂走進來湊湊熱鬧,對現況毫無幫助的傢伙,就算拿了根鐵棍站在這裡,又還能做甚麼呢?

 

只會礙事罷了。

欒芳本正因看見會自主揮動的鏽刀而有些意外得沒反應過來,加上又不是身手矯健的人,對朝向自己的攻擊幾乎毫無招架之力,眼看就要被劈頭砍下;電光火石間一道黑芒閃過,夾雜著些許潮濕氣息的風隨之拂過面龐,緊接著鐵器相擊的聲音將他自驚詫中喚醒——眼前一名精壯挺拔的男子正替自己擋去了傷害,哪怕手上拿著的是一面炒鍋,也絲毫不減動作的威勢與帥氣。

 

他的鄰居有著一對充滿銳意的黑耳朵,強勁有力的黑色長尾巴,以及一頭俐落的黑色短髮,這是昨天就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對方還有一雙銳利如刀的金色眼瞳,與那一身純黑相得益彰。

 

他眨眨眼睛,又看了一眼那似乎暫時找不著方向的奇異鏽刀,對於自己昨夜聽見的詭異歌聲大概也有了底——這裡的屋子恐怕都有些「古怪」。由此可知那歌聲與其說是這位嚴肅鄰居心血來潮的夜裡消遣抑或夢遊,不如說是與這把刀類似而無從解釋的東西來得更實際點。

 

不管是哪一個,現在都不是談論這些事的好時機;於是也只是一個念頭閃過的剎那,他便將注意力又拉回了眼前,並不打算浪費時間回答自己的來意。

等這些事都了結了再來慢敘也不遲呀。

 

曉得不擅拳腳的自己並不是一個好幫手,他並不打算自不量力,而是直接了當地遞出了手上的鐵棍,問道:「你需要嗎?」那把刀看來也鏽蝕得不輕,想來不會是削鐵如泥的利器——否則炒鍋也撐不了這麼些時候。他接著想起對方獨自應付了這刀一早上,現在看來也不見有趨於劣勢的跡象,於是下一句話出口便帶著徵詢的意思:「需要幫你去找村長來支援嗎?」

他忽而想起什麼似的,轉眼又迅速打量了那把刀幾回,提議般地問道:「這刀有刀鞘嗎?也許能誘它竄回鞘裡,然後……封起來?」說到後面,他的聲音裡也充滿了對自己這突兀冒出的直覺所感到的不確信。

想不到頭腦還挺利索的。

 

「刀鞘就在外頭,你找到這根鐵棍的地方。」即便腦內瞬間轉過了一絲與現況無關的念頭,黑狩神仍面色不變地接過長棍,測試手感似的順手甩了幾下,然後扔開手上的破鍋,抬眼正視對方。「是木製的,重量極輕,上頭有著斑駁的黑漆和一點殘存的金色,很容易辨識。」

 

鐵鍋砸向的方向與鏽劍處著的位置相符,金屬的嗡鳴聲於一陣炸響後發起,那劍便像是被惹怒似的急急逼近,再被反應極快的黑狩神一棍抵上,猛地壓制回去。

他的耳朵立張著,雖只用單手進行著攻擊的動作,卻像是要將它帶往地面,死死地扣著。

 

「去外頭將它拿來吧。」並冷靜地回頭說。「既然你提出了聽來可行的建議。」

 

這點小事就用不著勞煩村長了。

再次將刀擊退後,他又補上一句,身影便更往前了些,企圖將它迫進屋內角落,以便控制。

雖然知道自己於這番局面幫不上什麼忙,欒芳仍是條件反射般有些不放心地多看了一眼,才點頭應了聲好,轉身快步出去尋找刀鞘,順手把門也給掩上,以免讓刀有縫可鑽而給男人添麻煩。

 

他找到那堆明顯是被自己能幹的鄰居給丟出來的雜物,確實沒有花太多力氣便尋到了對方描述中的物品。抖了抖上面殘餘的煤鐵塵渣,他端詳著檢查了鞘口以及鞘身的腐蝕程度,敲擊按壓確認不會輕易破碎解體之後,又在腦海裡過了遍剛才看到的屋內地形,替自己考慮幾種可能的進行方案,用最短的時間做了點心理準備以免太過拖後腿,才回過頭再次踏進屋內。

 

開門的那個瞬間,從門縫亮起的微光彷彿也朝裡邊傳遞了一道明確的信息。儘管已再三小心地於門口確認恰當時機,仍是被刀逮住了機會突地暴起,掙脫黑狩神強力的壓制,猛然如前次那般直奔他面門而來。不是沒想過這種最直接方便、卻也對他最為危險的可能性,可真正面對的當下手腳仍是如此沈重得無法聽從使喚,他幾乎拚盡了全力才逮住男人重創刀身後留下的那麼一點罅隙,瞇眼在刀尖遲滯的空檔雙手舉起刀鞘微微側身對準。

 

唰——哐!

 

事情發生不過眨眼之間。撞擊的力道過巨,他後退數步,撞上半開的門板與門框堅硬的邊角,劇烈的疼痛自後背炸開,門軸亦發出了刺耳的聲響,幾乎往內岔離,差點承受不住連人帶門地飛出屋子。他滑坐地上,虎口泛起撕裂而又有些麻木的疼,幾次都要再握不住刀鞘,是忍著鑽心痛楚攢緊了指掌,才不致脫手。也顧不得疼,他立即關注起怪刀的狀況,見它先是掙動不休不斷發出細碎的碰撞聲,而後漸漸失去力氣般趨於平靜,繃緊的神經才稍稍紓緩下來,也才順著目光瞅見自己滲出了些許血液的手。

鮮紅的顏色蜿蜒在白皙肌膚上既妖冶又觸目驚心,他倒是除了些許的苦惱與無奈別無他想,直接鬆開了早已毫無氣力的手讓刀落於地上,接著狀似不經意地往身後藏了藏。

 

「看來挺有效呢。」他笑著朝男人說道,疼痛卻使他的表情染上少許扭曲。

黑狩神沒有應話,只是皺著眉,快步走到跌坐在地的欒芳面前,蹲下身來,將那寬大的袍袖下一截纖細的手腕一把握住了,自對方的身後拉到他的眼前來,如同觀測星象似的細細端詳著。

虎口受衝擊而撕的裂口雖不大,但灰燼和飛揚的塵土卻染得邊緣有些灰黑,襯得流出的血液更加紅豔。

 

他默不作聲地看完便鬆開了手,力道似是經過控制,雖握得緊,卻並未在對方的腕上留下一點丁的痕跡。

而後便轉過身去,平靜地從屋裡翻出一條麻繩,將落在地上後便毫無反應的鏽刀繫上樑柱,牢牢綁緊。為了保險起見,更在刀鞘和刀柄結合處多綁了好幾個固定用的繩結,確保它不會再次擺脫控制後,才又看向欒芳。

 

「你為何要藏住傷口?」

即使被當場揭穿,欒芳也未起一星半點的懊惱或抗拒情緒,對鄰居直接擒住自己手腕的動作雖有驚嚇導致的短暫顫抖,卻沒有絲毫掙扎——何況那帶著十足關切的力道,看似強硬卻一點兒也沒弄痛自己。他不施力氣地垂著手任由對方觀察,只淺笑著眨眨眼看向那雙金眸,而後是染了點灰的黑耳朵;被鬆開手後先是反射性瞧了一眼自己的傷口,調整了一個舒適又不失端莊的位置放好坐穩,很快又將目光黏回那處理鏽刀而充滿力量的精實背影,直到對方轉回視線,再次四目相交。

 

「嗯……只是剛好想撐一撐調整一下姿勢,順勢就往後伸了,一時沒反應過來。」長而密的褐紅色眼睫隨著眨動搧了搧,他笑意又濃了幾分,語氣透著淺薄而由衷的輕快,「謝謝你呀,你眼神真好。」

「你的反應也不錯。」看著轉眼間就換了個姿勢的欒芳,黑狩神便回敬似的吐出了肖似讚美的句子,並再走近了些。

他的神情依然相當嚴肅,鼻翼有微幅的震動,似是在對剛才聽到的某些字眼抱持著不贊同的態度,可卻也沒有做出明確、而且相應的反應,但在對方那輕巧的眨眼後,那凌厲的眼神似乎也緩和了點,不再如開始時一樣逼人。

 

以站立的姿態稍稍俯視了下之後,就伏蹲下來,一手按住欒芳的肩,一手貼著那包裹在長袍下的腰,像是想更進一步查看,或是正做著要將人攙扶起來前的預備動作,眼神專注地瞧著對方。「背有沒有撞傷?還能不能走?」

欒芳順著這動作抬手輕柔地重疊搭住男人肌肉勻稱的上臂,側頭微微前傾而未有一絲褐髮自肩頭垂落,只餘靠近的溫熱鼻息偶爾吹動幾綹纖細髮絲;他試著挪挪腰,感受了會身體的狀況,判斷應該沒傷到骨頭太深後尾巴不自覺地動了一下,語帶試探道:「應該只是烏青……」接著他試圖借點力自行起身,纖柔指尖克制地只往下壓住了些,但不過是稍稍往上抬起寸許,背上的傷便似化身猛獸,痛楚擇人欲噬,幾乎要席捲他所有清明神智。

撐著不做出任何明顯反應,他額上冒了點汗,身體僵住片刻才緩過勁。閉著眼逐漸勻開壓抑蹙起的眉頭,他緩而輕地又將自己放回原位,並收起了所有力道,努力維持著輕鬆笑意、聲音卻仍顯得有些緊繃地說:「但我很畏疼……有點太疼了,我可能短時間內動不太了……對不起。」

欒芳的神態雖然依然雅致,可言行舉止之間,卻無一不透露著他正受著的劇烈痛楚。

 

「……」黑狩神似乎想說甚麼,吐出的卻唯有幾聲輕輕的氣音,像是吐息。雖然他自對方入門以後便看見了那如陶捏的人偶一般細緻的面孔,可在距離近達咫尺的此刻、在譬如夕暮的髮束搭襯下,這面貌獨有的氛圍似乎才透過神態傳達出來,真正到達了他的眼裡。

話雖如此,他遭引開的注意力也可以說是微乎其微,是總數的千分之一,或者萬分之一,總歸不是什麼大數目。他張掌緩慢地穿入衣領內,將欒芳的整段後頸全攬住了,「那就恕我失禮了。」

 

五指所觸到的肌膚就和對方搭在臂上的指尖一樣柔軟,亦或是由外表所帶來的錯覺。

接受到的人卻無心處理這份感觸,只是在攬上頸的瞬間也托住了欒芳的腰,以其作為支點,輕巧地舉起對方,再一鼓作氣地往上抬——腿部幾乎也同時蓄力站起,如彈簧般展開,並在挪動的過程中將重量轉至手臂上,一把抱好了臀部,確保被他強行攬上身的白紋族有個安穩的中心後,便小心地避開了可能有著瘀傷的脊樑附近,稍微拍了拍靠近肩膀的位置。

 

「怕疼卻又特地回來冒險,你的選擇還真是奇異。」他無可避免的撫到了滿手柔順的髮絲,但也並未因此改變語氣,「要是內裡也傷了,可就不好了,去給醫生看看吧。」

 

說完便抱著人往前走,拉開了那扇經常關不攏的木門。

被忽而攬住舉起那一瞬竄上的疼痛與驚詫令欒芳不禁發出一聲短促的吸氣聲,隨之綻開的失重感帶來少許暈眩,急促混亂中,本能為索取安全平衡而催使他伸手抓住了最靠近的物體——男人寬厚的肩膀——力道大得掐出了痕跡,尾巴亦不自覺蜷起。他蹙眉忍著疼全身繃緊了片刻,才逐漸鬆懈下來,順著姿勢因放鬆而垂下的頭終於還是帶動了及臀的長髮,紛紛於男人身側滑落如瀑。他一點一滴地鬆開指尖氣力,指掌輕撫了幾下那處皮肉,才緩緩滑開,輕輕摟住對方肩頸,自行微調至一個較不牽動傷處而舒適的位置,大方而柔順地倚靠上黑狩神。

 

「我答應你了呀。」雖然男人踏步中偶有顛簸,較之自己行走也已鮮少牽動傷處,只餘一絲絲沈悶的鈍痛間歇而起。他休憩般地垂下眼,似有些享受於這姿勢帶來的便利與溫度,音調又多添了幾分慵懶,「想幫你的忙,也要仔細自己不給你添麻煩……雖然現在還是失敗了些。」他輕輕笑了幾聲,音質乾淨而溫暖純粹,「謝謝你呀,還特意這樣送我去找醫生。」

「沒什麼好謝的。」

 

重量比看上去還要來得沉些。

將欒芳抱起來後,黑狩神才略感意外地發現這點。

 

但要將其抱到離此最近的醫生家裡,還是相當輕鬆的。他暗自掂量了下,依然不動聲色地憑感覺撥攏了垂落在對方後背的長髮,儘管被摟住後,他的視野便只剩下上半部能視物——其餘則全被這紅褐色的髮絲佔據了,這髮雖然看著絲滑柔順,實則相當堅韌,攢在手中手感極佳——往前的步伐卻依舊穩健,不著足履的腳掌貼著地面,靈巧地避開了路上所有的低窪高坎,沿靠山的道路慢慢地往兩條街外的屋舍移動。

 

「收回你的感謝吧。」欒芳的嗓音相當清雅,悅耳的聲調更是怡人,就如琴絃之音似的雋逸溫潤。

黑狩神卻仍相當不給面子的壓著眼續說:「即便效果微弱,你總歸還是幫了我,按道理來講是我該謝你才是。」

 

他一直認為他自己就能獨自搞定那把鏽刀,對方的插手只不過是件變相的多管閒事。

但那份誠意,他還是感受得到的,就憑欒芳被抱起時強忍著疼的抽氣聲,及平和地任自己抱起,而不掙扎的態度……都讓他暫且收回了原要出口卻因過於冷情而作罷的這些後話,環繞著臀部的手臂也順勢往內收了些,試圖矯正因走路的震動而滑落的一點偏差。

 

「不如先從名姓說起,好讓我能正式感謝你,再說你來我屋裡拜訪我的理由,好一併補回我倆為了處理那把破刀而浪費的時間?」

欒芳本正因男人撥攏長髮的輕柔觸碰而敏感地瞇起眼,若有似無的麻癢讓白絨耳朵微微壓著,尾巴差點跟著晃蕩起來;聞言正好移轉了注意,那略顯強硬的話語卻反令他禁不住再次輕笑出聲,一連串細碎微小的清音如銀鈴脆響,很快又歇著了,只餘留一絲難掩笑意在語尾飄散。

 

「到底是我任性了,你自己便能做好的事,我硬是要湊上去,充其量是自我滿足,沒給你添上大亂已是萬幸,怎麼能再讓你被迫承情呢。」他又小小笑了幾聲,似是忍俊不禁,卻又只似對男人的少許體貼感到愉快,從而恰到好處地表露因接受對方好意暈染開的窩心與溫暖感受。在與黑狩神正好交錯開無法瞅見的背後,他眼波流轉,眼底的笑意讓一雙桃花眼越發顧盼生姿,勾人的神色弧度彷彿能描畫出一抹斜飛入鬢的艷色,接著揚唇續道:「就算真要感謝,這一趟送醫之情,讓我反欠著你也綽綽有餘了。」

 

並未留給這句話太多反應時間,他很快回答了下一個問題。「我是你昨日剛到的鄰居,一樣只記得自己的名字『欒芳』——雖然還沒有太多實感。應該不只我這樣吧?」他挾著幾許詼諧語氣道,「本來一早登門拜訪,除了秉著敦親睦鄰的意思想跟你打聲招呼,也是因為昨夜一宿的歌聲……本想向你參詳幾番——嗯,」他忍不住又輕笑幾聲,隱隱透出了些促狹的味道,「見到你時便知這事不單純,何況那把刀……想來大概也是鬼怪一類的事由,倒是暫時難解了。」

「你又欠什麼情了?」黑狩神挑起眉,不耐地回道,明知無法對視,卻仍在這種情況下垂眸瞧著對方的髮,給一記尖銳的眼刀。「傷還疼就別說那種順溜的客套話,一個你能有多重?搬起來可比和刀對峙輕鬆多了。」

 

步行中,欒芳輕快的笑聲飄散在村間小徑內,彷彿能夠感染一切,隨著周遭溫暖的空氣一同舞動。可他的情緒卻未因此轉好,反倒帶了點躁動的意味,和他神情中通常保有的肅然混雜在一塊,顯得特別沉悶。煩得一時黑耳橫豎,雙眉也皺出了深刻的溝壑,才繼續接著說:「雖然昨日就聽聞村莊內常有怪事發生,可鬼神之說實在荒謬,我便權當作笑話來看待了,直到早上醒來親身領受那樣詭異的襲擊,才終於勉為其難地信了。」

 

當他說到勉為其難幾字時,透露出了一點隱隱的厭惡,那就像是出自於天性的排斥似的,而本人也並未有要隱瞞的意思——失去記憶的人也自然不可能知道自己異常厭惡某事的理由,便從而不去遮掩。

隨後似是想到什麼而略微鬆開了眉,並將眼神放遠。

 

「所以你就是為那歌聲的事煩了整夜,才來找我的?欒芳。」

 

於句末喚出對方名字時,尾調細微地往上揚了點,在一連串低沉的聲音中顯得分外特殊。

在自己的名姓藉著那磁性的低沈嗓音潛入耳裡時,本以為對此陌生無感的欒芳忽地就生出了幾許親切與安心感——這讓他怔住了半晌,尾巴還不自覺地擺了下,好一會才恢復過來。

 

「煩倒不至於,」他語調輕柔地承接起那句疑問,「昨夜太過困倦,雖輾轉反側但也一直未能全然清醒,所以才拖至今早順道來尋你。」

雖敏銳地察覺到男人隱隱透出的厭惡,他卻不以為意,輕快笑著續道:「這麼說來,我還需得感謝那把刀了,否則我一早拜訪,非但言詞無法取信於你,還唐突萬分……那不得被我生生壞了初識的幾分薄面。」

「雖說客套,也是我一片真心實意——」他話音一轉,狀似不經意地輕輕揉了揉對方被自己掐過的那處,軟聲道:「但我也知之不詳,所以還是得唯我耿直的鄰居先生馬首是瞻——嗯,聽你的。」

宛若一名最為聽話乖巧的傷患。

 

「啊,說來我還有事相求,」他笑著趁勢提出昨日還未思慮完全的念頭——畢竟短期內或許再也找不著比這更合適的時機了。「不知你是否得空,能幫幫我打理打理房屋?」

他商量似地續道:「憑我一人,好像做不來……如得你助,問題肯定迎刃而解啦。往後我再用別項擅長的事回報與你,可好?」彷彿想起什麼,他忽而輕笑幾聲,小聲俏皮道:「這可就真欠著你啦。」

聽著打理房屋這個關鍵字,黑狩神這才想到與他的房屋最為鄰近的那間民居,瞧它門庭生滿蔓草,窗上的塵埃絲毫未除,角落處還偶能看見完整的蛛網的模樣,他便全然沒有注意過裡頭的動靜——原來對方竟是住在那裡?

 

「話說得好聽。」

意識到這點後,他不禁再度側目欒芳,擠兌似的冷笑一聲。「莫不是拿我當高級雜工用?」

 

那毛絨絨的鬆軟尾巴在擺動時多少有碰到他的手背,可他卻裝作全然不知的模樣,只輕輕靠著對方的側臉說話,而後想著對方這也還算是為自己未壓制好刀劍的關係才傷了的,又的確怕痛,於是神情也並不那麼刻薄了,欲要出口的話中的調侃味道便因此而變濃、語調閒散了些。「既然你打了這麼個好主意,就別再用什麼耿直的鄰居這彆扭的稱呼來喚我了——敝姓江,名介海,待會回屋後便會開始替你欒小東家當雜工,舉凡掃除洗衣,農耕煮食,凡是我會做的事都能夠一手包辦,就等到東家傷治全了、眠臥翻身時都不會喊疼、能夠給我點回報的時候……才算是結束。」

 

「如何?」說到最後,江介海自己都笑了,刻意將對方抱穩托高了點,拉開面部間的距離,一雙黃眼睛充滿興味地看著欒芳的眼瞳,似乎正沿著那桃花眼的彎度掃視著,緊盯著人瞧,並且發出哼笑。「這足不足夠作為對你的感謝了?」

 

事實上,他就是無法放任他受傷的鄰居一人獨自生活,哪怕才剛認識,尚對對方有諸多不理解與懷疑之處,對方也是被自己的事波及而捱下撞擊的。

就算對方不提要求,他也會自發過去照料個幾天,或是密切探望,以求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順著江介海的動作,欒芳同樣抬頭拉開了點距離,沿著那道促狹的視線回望對方。像是被那雙閃著光的黃眸給吸引了似的,他先是呆愣地眨了眨眼,片刻後才突然反應過來般,耳朵尖直直豎起,聲調裡仍帶著些許不確信,呢喃似地道:「你真答應啦?」話音方一落下,便如同按下了一鍵開關,他面上瞬間就染滿了喜色,輕聲歡呼:「太好了!」

儘管只是這麼單純的一件小事,悅樂之情仍不可思議地如泉湧滿溢。或許是因為那輕鬆美好的未來暢想,又或許是因著這般冷肅的男人所施予的難得縱容,他抑不住喜上眉梢,桃花眼上勾的弧線亦如同蝴蝶帶著磷粉的尾翼,翩然欲飛,甚而有些得意忘形,情緒高昂得整個人都忍不住躁動地微幅扭了一下,絨長的尾巴更是一搖一擺地緩緩晃蕩起來,失了平日裡萬全的儀態,倒綜合成了另一種獨特的風姿。

 

「介海——我能這麼喚你麼?」也沒等對方回答,他便本能地湊上前去,輕輕抵著男人的側臉蹭了蹭,如最原始的獸類直接而親暱地表達了自己的歡喜。沒有多久,他又自然地將相貼的臉龐錯開,摟著對方的後頸回到了原先的姿勢,彷彿對於自己的逾越行徑一無所覺,語氣仍舊輕快地道:「才不是什麼雜工呢,你是心地好又正直能幹的模範鄰居,也是對我最——好的人啦。」

 

受傷都值了。他竊竊地笑著這麼想。讓人幾乎都不想好起來了呢。

若非還知道顧慮這個不過剛認識的新鄰居,也清楚凡事不能過火,以他慵懶成性的那丁點抵抗能力,可是敵不過這般周全照顧的誘惑,很容易成癮的。

 

「我會好好報答你的,真的。」他勾唇笑著忍不住又輕輕揉搓起江介海的肩背,討好地軟聲道,「謝謝你啊,介海。」

「……」臉頰先是被蹭過,再受到對方不安份地又摟又抱,吐息在短時間內數度逼近交會,卻又急急地拉開來,而後便被胡亂揉弄了肩背。

這是在幹什麼?這不懂份際的白紋族果然是個麻煩精。江介海扳起臉來,那些舉動宛如一次次過度的騷擾似的,太過熱情,太過親暱,超出了他目前所能給予的額度,令他完全無法接受。「你愛喊就喊吧,凈說些好聽話巴結人做什麼?還不快坐好。」

 

「毛毛躁躁的,成何體統。」

 

他原不想這樣指責一個傷患,卻仍是開了口,還說了不少。閉上嘴後頓時陰了臉,就連嘴邊的弧度也往下沉,幾乎搆到了顎緣。然而手卻再抱穩了些,生怕懷中這人一笑過頭便將自己作到地上去了。「傷好前都別想你要報答的事。」

欒芳聞言瞬間停下了所有躁動,感受到那保護般的行為後,更是安安靜靜地靠著江介海,乖巧配合地順伏,就差沒掛上一個寫著「我很乖」的牌子,只尾巴仍忍不住緩緩擺了幾擺。

即使是被訓斥,心情也未因此敗壞——那嚴厲話語中,總能被他挑出一些關懷的線頭來,就算是自作多情,那也讓他無法為此感到挫敗——雀躍的因子仍在他血液中跳動,只堪堪被身體的習慣與男人的話壓抑著,不透過舉止表露出來。他眨眨眼,估摸著應該平穩過了對方那段風口浪尖的氣惱,便壓低聲音,悄聲半以氣音說道:「遵命,介海大人。」

而後便不再試圖做或說些什麼,乖順地窩在江介海懷裡,在對方看不到的地方,面上盡是褪不去的笑意,一點兒沒打算收斂隱藏。

聽到那聲「大人」後,江介海雖然立即豎高了眉,卻沒再開口駁斥欒芳,想來他也並非有多討厭對方,某些時候甚至是欣賞的,對於那偶爾透出雅致的話語,以及中上等級的外貌,還有敢拿鞘收刀的勇氣。便佯裝不知情,穩定地加快腳步,走進較多居民聚居的區域內。

他所知道的醫生就住在這裡。

 

將人抱入裡頭前,還稍微抽空瞥了欒芳的側臉,瞧看對方的狀況。

而那抹柔和的竊笑便這麼落入他的眼中,令他也笑了下,一邊期望著這人的傷勢不嚴重,一邊在期望中和緩地瞇了眼。

 

轉而穿進了門口披著的竹簾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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