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血色染滿了整個狹窄的空間。

 

地面、牆上,甚至是天花板,四處都帶著濃黑的乾涸血跡,有看來曾經傾注奔流的,也有噴濺、或是被手掌或任何東西擦抹而過的。一名女孩——或者說看來像是個女孩的殘破軀體——倒臥在地板上,肢體四散而破碎,面容幾乎瞧看不清,燦亮的金髮失去光澤,彷彿一叢凌亂乾枯的稻草,同那雙海一般的藍眼睛一起,被血液凝固凍結,像血色琥珀裡模糊不清的昆蟲殘骸,帶著幾許深淵般空洞的魆黑。

 

作為凶器的尖利刀刃是廚房隨處可見的器具,無機質的金屬顏色似被鏽住了般,被皮肉黏附、染黑,再被骨頭搓磨,直到明銳的鋒芒鈍去,同樣被血封印在這房間的角落裡。

 

——那上面理所當然印著他的指紋,畢竟這是他家,他總會用那把刀以近乎相同的方式宰切各種食用的動物肉塊,做各式各樣的料理飽腹。

 

「你還有什麼要辯駁的?」

 

「……」

 

他看著這樣的場景,卻冷靜得過份,沈著的眼中既毫無佈畏,亦無驚懼,更沒有慌亂、得意,甚或瘋狂。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站在被眾人所譴責唾罵的位置,一聲不吭,淺青的雙眸一如往常冰冷,就如那把曾經還未被血染鏽了的刀,又或是比那再更堅硬鋒銳的東西,沿著所有投過來的視線將觀者刺傷,渾身能結霜似地發著寒。

 

有人說這就是一個冷血殺人狂魔的模樣,有人怕得連靠近他都像能感覺到自己要被大卸八塊般地腿軟發抖——哪怕他還戴著手銬腳鐐,卻彷彿一個眼神就能將人凌遲,讓人深受被吞噬的預感壓迫。

 

但這終歸只是一個並非由當事人明確表達的情緒、與極有可能是巧合的象徵,一種他人從那幾乎無止盡的沈默中催生的一點臆想,無法真正為罪案佐證。那同旁觀者一般的冷靜漠然確實像是某種預知與熟悉兇殺的代表,可在現場不全的證據與毫無適恰動機的推論下,要因此說兩者有何絕對的關聯,便顯得立場無比單薄,十足地穿鑿附會。

 

負責這件案子的人頭疼極了。

屍檢中,女孩被復原的殘破臉上那扭曲僵硬、固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讓她像具咒怨人偶,詛咒著誰似的詭異萬分;而那些在血液中檢測出的嗎啡及苯丙胺成分,和康納・格雷海姆——這殺了與自己一同生活多年的女孩的嫌犯名姓——所給出的精神狀況及血檢報告,則令真相更為撲朔迷離且複雜難辨。這名嫌犯不僅生理心理一切正常,房裡身上都找不到毒品的痕跡,還清醒理智得遠高於標準,沒有丁點的犯罪傾向,和女孩生前亦沒有顯見的齟齬,相依為命的生活和諧到周遭鄰居都能為他們的良好關係作證。這讓調查在排除了嫌犯精神錯亂的可能後,越發找不到謀殺的意圖和跡象而難以完成,費時費力的搜索後,仍只有案發地點在他家裡、凶器是他常用的刀具,而他無法證明事發當下自己不可能在現場……這些一開始就存在的、淺顯卻也無法完全代表什麼的致命傷。

 

他們同樣拷問他,可測謊、催眠、心理戰,能用上的手法都由專家來實施一遍了,就是無法動搖他的心智分毫,不論直接脅迫又或旁敲側擊,都得不到結果。他就像堅固的雕像矗立在那裡,從不因任何刺探或譏諷透出絲毫焦慮不安,更無法從他緊閉的嘴中套出半句能證實罪行的話語——甚至連自我開脫都不行。即便他們後來因為考量到所有的調查指標和拷問過程都在側面證明他與此事無關、而再怎麼給予他機會解釋,康納・格雷海姆依然從不出口為自己辯解,像接納了命運一般,對自己的未來亦帶著一貫的漠然,彷彿那同樣的事不關己。

 

他如同被操縱的機械般乖巧靜默,除了提供有用的證詞,一切都極度配合,並且從不介意自己面臨的是怎樣的判決與對待,情緒舉止一向穩定得可怕,表現良好得調查人員都自我懷疑了起來——這真的是一名窮凶極惡的殺人犯嗎?但那沈穩至極的心性和表現,在這樣驚人的事件中出現在一個普通人身上,卻又太過突兀怪異。畢竟常理而言,誰看到這樣的兇殺現場不會懼怕,對於親近之人的死亡不會哀傷,更不因被質疑犯罪感到慌張且義憤填膺?哪怕不是兇手,都可能在這情況下掙扎反抗甚至崩潰,而他卻依舊什麼反應也沒有。

是太愚信清者自清、司法公正,還是相反地對司法太失望、而放棄所有也許會導致更糟結果的爭取?

 

這不是最深沈可怖的兇犯,就是他真的完全無辜,只是正好個性如此獨特,彷彿缺失了情感機能……又或還有其他隱情……

 

但這些暫時都不會有人知曉了。

 

審判前的調查期限已過,最終這個罪名無法完全坐實,卻也無法洗清,便只能將人流放到本旦港監獄,一邊觀察一邊隔離。

 

康納・格雷海姆沒有其餘親朋好友,自然也沒有人會擔心他進入紅鬚港以後的生活——這甚至連他自己都不像有放在心上的樣子。

 

他一路沈默地坐上船,住進本旦港監獄,按表作息規矩做工,聽其他囚犯談論自己的事蹟,在幾次無視那些或拉攏或挑釁的接觸後被遠離排擠,傳聞因此被渲染得越來越誇張恐怖而繪聲繪色,並招來一些二等兵的刁難;又再漸漸因為他的認份、勤勞,與毫無反應的無趣消弭,而後換來了一身相對乾淨的鐵灰色囚服。

 

日復一日,彷彿他的後半生就將如此奇異平靜地在這座監獄裡度過,沒有波瀾,沒有愧悔,沒有掙扎,甚而沒有苦痛,如機械輪轉運行,只有老朽卡損會讓他停止,然後同樣平凡而無人惦記地死去,和門窗上陳積的塵土一樣,融入這監獄終將模糊的歷史記憶裡。


 

直到那個和平常沒什麼不同的漆黑夜晚,那名髮色淺金的二等兵潛入了他逼仄的牢房,紫羅蘭一樣的眸裡盛滿了瑩亮的月光,印進他的雙眼。

 

就像石子落入古井,而那漣漪還未能止歇……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