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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都是腐臭的腥味。

鮮血、發黑的血漬、魚腥以及大塊滑出的脂肪,在工場的地上流動著。賓踏著靴子從鯨魚的屍塊旁走過,他的左邊是暗紅色的肉塊,和他總愛夜訪的囚犯的身影。

 

格雷海姆總是會在工場的一角沉默而辛勤地幹著活,無論做的是什麼工作,屠宰或刷洗鯨鬚。動作雖不快速,卻也不過分緩慢。每當賓抬眼望去時,他總是切割、或刷洗著,穩定地持續繼續著相差無幾的動作,好似一點也不對這重複的勞動感到疲累、又或是乏味的樣子,只偶爾才停下稍作休息,然後繼續。

 

可就算他這樣勤奮工作,產出的物件卻仍不見多。雖不至於被一旁的捕鯨工人或二等兵訓斥,那稍嫌彆扭的握刀姿勢、刷洗鯨鬚時不得要領的笨拙模樣,有時倒和因懶惰而隨意擺擺動作的老囚犯,或因肢體無力而經常找時機休息的病弱囚犯有幾分相似,令人提不起半點戒心和猜忌。

 

換作其他二等兵,恐怕不會發現格雷海姆身上的異狀,但賓只遠遠看了幾眼,便知道那是對方為藏拙而裝出的表現,繼而想起了他們前幾夜靠在窄小的囚房裡偷情時所發生的事。

 

三分之一手掌大的鐵片,有著刻意磨銳的一緣,上頭還綴了點因被石子捶打加工而生的幾個凹痕。在清冷的月光下隱約閃出了微亮的鋒芒。

 

大約是從工場裡的廢料撿回來的吧,賓半靠在格雷海姆的肩上,懶洋洋地瞧著他的囚犯拿起自製刀片削磨一塊同為廢料的木塊的景象,便略微打了個呵欠,瞇起眼傾在對方的頸側磨蹭。

這人上次刻了個木製的玫瑰給他,花瓣層層疊疊,很是好看。他一時興起,就要對方當場刻給自己看。

不料對方一刻起來,冰藍色的眼瞳就像是被木頭吸住了似的,指腹挾著刀片不停往前推,流暢且迅速地自木頭上削出許多薄片,直將一塊斜而不正的廢料刻出了個帶弧度的雛形後,才停下手來,轉頭看著就這麼趴在他肩上的自己。

 

賓笑了笑,啄了下格雷海姆的臉頰。「累了?」

 

說完,便牽起格雷海姆的手,摩挲著上頭薄薄的繭,抽開裡頭的鐵片並俯首吻了吻它,再輕輕笑說。「還是疼了?休息一會?」

 

卻看這名寡言的囚犯緩慢地搖了搖頭,一雙冷冽的藍眼定定地注視著他,看上去倒是半點疲累也無,依舊精神的模樣。賓便知道他一點兒也不痛了、更不累了。但那鐵片有些鋒利,這人手上的繭又不厚,怎麼可能不痛呢?他抬起頭來,正要這麼朝對方說,唇便被輕巧地啣住了,緩慢地抿著、舔著,再被溫熱的舌分開,竄入裡頭深吻。

 

直到嘴裡的氧氣快耗盡了,才被安撫似的摸了摸頰面,並接著被放開來。

 

「無聊嗎?」

 

「……不會。」

 

賓望著格雷海姆的眼答完,便瞇眼一笑。

 

是真的不無聊,他只是睏了,白天的事多了點,現在一瞇眼就能睡著。誰讓他們是勞碌的二等兵呢?他這麼想著,卻沒有開口說明,只挪了挪位置,把臉重新壓回對方結實的單肩上,再將手上的刀片還了回去,拉著慵懶的長音說道:「繼續吧……你刻多久,我就看多久。」

 

至此他們便沒再出聲談話,只有沉默的視線在囚房流轉著,好像達成了某種協議,又好像早已在長久的相處中培養出了些許默契。

 

格雷海姆接了刀片,也不管肩上的人正壓著他,就繼續刻了起來。一連變換了幾個握姿,輪流用不同的部位頂著鐵片的邊緣,似是在替指掌分擔壓力,不讓那處生疼一樣。

 

不到一會,一朵質樸的水仙花就這麼被雕了出來,彈去木屑,被捧著放到了二等兵的掌心內。

淺淺的木色在暗夜中淋了月光,還真有幾分神似真正的花朵。

 

賓便是那時知道格雷海姆其實挺擅長用刀的。

 

他沒在監獄裡看過多少個比他的囚犯手法熟練的傢伙,所以再看對方現在假裝笨拙的模樣,便忍不住在心中訕笑了幾聲,面上則保持著一如往常的撲克臉,端著他二等兵那不大也不小的架子繼續巡視著,視線只往前方瞧,以免偏移。

 

儘管對方的身影幾乎是這血腥又無聊的監工過程中唯一的慰藉,他也不該在明面上和對方產生任何交集,那對他們兩人都沒有好處。

 

就像鯨魚。

無論再需要呼吸,也不能總浮於水面之上,硬生生地惹來殺機。

 

鯨魚的血流淌在工場中,染紅了半片地面,時間也在他足下如梭游似的行走中一分一秒流逝,多數囚犯的工作進入了下個階段,工場因此陷入了一陣因挪送鯨鬚而產生的短暫混亂。賓便趁機湊近屠鯨工人帶來的木箱旁,順走了幾瓶軍官要求捎帶的烈酒,藉鯨鬚、肉塊、和囚犯作掩護,將酒瓶帶到了工場角落的隱蔽處藏起,並在押送囚犯回牢時藉口離開,將酒帶到了長官指定的地點。

 

這偷酒的指令是他上頭的軍官在他們進入工場前說的,就如他的囚犯一樣,他也必須完成這屬於他的工作,順道……為他的囚犯備點伴手禮。

 

在西邊軍官住宅的雜物房內,賓將兩瓶酒安置好後,就勾著唇開了最後的一瓶酒,將半瓶注入隨身的水壺裡後,就重新堵上蓋子,將它原樣放回。

 

他對酒精一點興趣也無,唯獨甜酒還勉強能接受,可格雷海姆不僅喜愛飲酒,還特別鍾情於度數高的烈酒,他便也樂意在為長官賣命的同時順道討好他的囚犯,試以烈酒來融冰。看看他的囚犯是否會被這支他從未帶進牢房裡的新酒激出更高昂、激烈的反應,抑或是和前幾次一樣,只在他不經意地喝醉俯臥在對方的身上時露出淺淡的笑容;又或是根本未被酒給吸引,直至他張口提醒才靜靜開瓶飲起,青色的淡漠的雙眼微抑,神態就如那晚的月亮一樣寂寥。

 

他想看這個男人因為他贈送的物事而驚艷的樣子。

 

賓想著對方送他的兩個小木雕,想那不過幾指大的玫瑰花苞裡精緻的花瓣,再想對方不到幾小時便做好了贈與他的簡素水仙雕塑。手指便下意識地握住水壺的上蓋摩挲了會,直將指尖都蹭發起了熱來,才把它重新掛回腰間,悄聲無息地走至雜物房外,輕輕帶上了門。

 

像巨鯨沉入水裡。

 

他從白日就開始期待夜晚的降臨。

 

然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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