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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度接觸-

支手側靠在女性柔軟的胸脯邊,臂彎攬著纖腰,輕湊向前嗅聞髮的香味,然後再紳士地退開,舉起酒杯。

杯觴交錯的同時,賓從縫隙間瞥見了那個懂酒的男人堅毅的側臉,他並未留心,因為那男人總是坐在那處,上回他問不出對方為何總要來到這裡,這回也想必問不出來。便索性不去思考,輕輕地將紫色的眼移轉開來,抿著酒水啄上她的側臉,然後輕聲呢喃。

 

「妳真美。」

 

畢竟,對此刻的他而言、這就是最重要的事了。

 

自二十分鐘前來到此處後,他就受慾求牽引,依照往常的習慣站到了人群中,以請酒作為開端,眼神作為延伸,用裹了糖的話語和上鉤的獵物交談著,最後捕獲。

 

儘管他相當年少,至今還只有十七歲多。

可也藉著神態和措辭完美地掩藏了,甚至連座椅也未沾著,就牽著對方的手將她帶往門前。

隱密的嘻笑聲一向不在康納里惟斯的傾聽範圍,既小聲得無法客觀奪去聽覺,亦不上心得不會主觀專注去分析。那些內容如垃圾封包一般,除了浪費空間別無他用,遲早是要清掉的,不如一開始就不去接收。

 

但他對視線仍是敏感的。

尤其源頭還是上回才朝自己搭訕、並成功讓他留下進一步印象——哪怕是因為孩子氣的部分——那位擅於營造曖昧氛圍的男孩。

不過是一瞥眼的時間,他就發現了,並看了回去。

 

而對於呈現眼前的畫面,他也絲毫不覺奇怪。

畢竟在那之前,他已看過數次這般場景,主角都相同,唯獨身邊的伴形形色色,沒幾次重樣。

 

這情景哪怕入了眼,康納里惟斯也向來不賦予多餘的心思去關注,是以許久以來也只記得了不斷重複出現的男孩所擁有的容貌特徵。

可或許是交談過後更進一步的認識,讓他不禁較以往多瞧了幾眼,多留了幾分意,也就多聽了幾句調情的溫言軟語。

 

只要男孩願意,他總是能成為那隻最奪目漂亮的蝴蝶,優雅撩撥那些隱晦淫靡的神經,如吸食大麻後產生的華美幻景,在特定時刻令人飄飄欲仙;這過程既享受且愉快,想來不少人難逃淪陷,不過蝴蝶之所以為蝴蝶,他亦不受任何人拘束。

男孩同樣能安靜得如同一隻驕傲的貓,對一切冷漠旁觀,誰也尋不著他的蹤跡。

一切取決於他的心情,以及興致。

 

他斂下眼晃了一圈酒杯,聽人很快地相偕離開酒吧,不知前往何處接續那曖昧潮濕的歡愉幻夢,共赴雲雨,魚水之歡。

彷彿有那麼一絲無奈的心緒,飄忽而淺淡地掃過;他任之流走,讓一切如雲煙過眼,一秒也不再多盤桓於腦海中。

他只難得想到,原來男孩的審美是這樣的。

果然是孩子般充滿好奇而臨時起意的淘氣,倒也恰好得難讓人心生不悅。

但無論是那前後交錯的視線,或是男人稀奇地於心中給出的評斷,都不在賓視線所能接受到的範疇內——他因而對此一無所知,在那一日的備份資料中,唯獨床榻上那緊緻又柔軟的高熱令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隔晚他一如往常地來到酒吧,卻有別以往的戴了一頂灰色的貝雷帽,披一件米色的針織薄外套,穿著淺色系的衣物在裡頭晃蕩了圈,若無其事地走至那名懂酒的行家身邊。

 

「如果你不介意……」開口即附上了自矜的笑容,紫色的雙眼瞇了瞇,手指從椅墊上滑過、輕點,彷彿試圖撥撩著甚麼,或對自己即將說出口的提議充滿自信似的。「我想坐在這裡,行嗎?」

 

他說完便視著對方,從肩側望至臉眼,看著那恆亙不變的冷硬神情。不持惡意,卻又彷彿在觀察下一件調劑品般的打量著,衡量著某些事物。

男孩祈求懇切的語氣與輕巧的手勢,盡皆充斥著流動的曖昧與挑逗,搭上那身令人看上去越發纖細柔軟而乖巧的淺色衣物,和滑順的金髮下、精緻的面龐上那隱隱閃爍著鬼靈精般促狹而靈動的紫眸,以及唇邊自信而優雅的矜持笑容,較之昨夜被他摟住的女子還要風情萬種而更加刺激感官與神經。

如若換一個人,也許不難折服於這番撩撥,輕易就能暈了頭踏進男孩的網。但於康納里惟斯而言,這彷彿是一場男孩的餐後遊戲,他不介意奉陪、順便欣賞對方玩耍的姿態,可也並不投入。

 

如同一隻饜足後又來了精神,便向未知好奇地伸出爪子的貓。

這一瞬念頭閃過腦海。而他也不過是拿了杯不一樣的酒,多看了一眼穿著異於往常顯得更為秀氣的男孩,給出了與第一次交談沒什麼不同的答案,「請便。」也仍然在語畢後回過頭,對男孩益發露骨的打量依舊視若無睹。

「謝謝。」賓則無懼於對方冷淡的反應,輕鬆地微笑著。「你果然不會輕易地說不?」

 

一如上回,他挪腿跨上椅面,上身側靠在桌沿旁,以投射出的影子畫出了片只屬於自個兒的領域,於那處安穩地坐好後,便凝望著身旁的男人。

 

在對方端著酒杯的姿態中蘊含的是絕對的簡練與純粹,那略微下垂的嘴角,形狀明顯的顴骨、以及毫不變動的神情,都在無聲中和他表明了……希冀這人受場所或人的任何一項元素影響,恐怕是件荒謬至極的事。

 

意志堅強,富有自制能力,不多話、更從不露出醉態。

 

這間酒吧最深的未解之謎也就是這個彷若永恆不變的男人了,說他年輕氣盛也好,過於好奇也好,不知高下地想利用對方來排解自己的無聊也好——怎樣都無所謂了,反正在這虛擬的城市當中,換著方式找樂子就是生活的重要目的之一,對生活厭倦了就自行進入永眠吧?除了厭倦外,這個地方可沒有任何事找不到解決方法——厭倦即等於死亡,道理簡單得讓人發笑。

況且連著幾日與性格麻煩的女伴相處,維持討好人的思考模式就是累人,不如就來點謎題吧——能在這個男人身上探尋的事情可不少呢?他倒要來試試這人喜歡甚麼、討厭什麼,以及最重要也最困難的:到底是為了什麼才會如此鍥而不捨地待在這間酒吧裡?

「這位子不歸我所有,」康納里惟斯迎上那道赤裸裸直奔自己而來的興味目光,微微停頓了一下才低聲緩道:「自然是誰要坐都可以。」

並未再過多解釋或者聯想,他僅僅只是回答了男孩字面上的問題,哪怕他也知道那不是對方的目的。

「是的?」賓便望著他笑,眼裡的興致又濃了些,並抬手撩過一絲較長的鬢髮,將它撥到耳後。「可說幾句禮貌性的社交措辭,總不礙事吧?」

 

他沒想到男人會特別對此做出回應,因而將聲調提高了點,凝起瞳光緊盯著對方,直將愉快兩字明明白白地寫在上揚的眉間。

「嗯。」康納里惟斯沒有移開視線,凝視的眼神卻也紋絲不動,彷彿未曾將男孩撥髮的手部動作以及表情變化看在眼裡;可青藍色的虹瞳卻忠實倒映著,襯得也仍維持同樣低緩頻率的聲音越發清冷而無機質起來,「但問題不是。」

真是不近人情呀。

即便將對方目中的冷光判讀為某種婉拒,賓也沒有就此轉開目光,反倒主動挪動手肘,捱向前去,就近瞧看著。「那麼……我就說聲抱歉吧,為打擾了你的這件事。」

 

雖然不像是毫無誠意,可他的眼中卻仍帶著笑意。

配合著對方靠近的距離,康納里惟斯因維持直視而微微斂眸,聲量也放輕了些,平穩依舊地道:「不必。」

他著實不需要男孩道歉,所以誠意與否也無關緊要;倒是那雙紫眸閃動的狡黠笑意,完全彰顯了主人的玩味興致與愉快,透著特別明亮靈動而炫目的光,令他一時沒移開眼。

賓繼續視著對方,莫約兩秒,或是更長。他朝他微笑,似是早就猜到了答案,或為聽到與他的心意合拍的回答而感到愉快,滿足了這次的對話需求似的。

隨後便先一步移開眼神,挪正身體,開口向酒保點酒。

男孩揚起的微笑很美,映在青藍色的光裡顯得益發清豔。

可比起透過那層虹膜更加地折射進神經傳導到更遠更深的地方,那雙瞳眸依然純澈平靜得令一切更像單純浮於鏡湖上的一抹圖像,忠實,也摒棄了雜質——冷靜得幾乎去除了情感。

 

隨著那道視線的率先轉移,一種微妙的平衡感忽而傾斜;康納里惟斯眨了下眼,斂去那些殘留在眼底的景象,也轉回了頭,彷彿風過水無痕,回復了一如往常的姿態。

空氣迅速地沉默下來,與兩人對話前的狀態別無二致,賓也就順著它,默不作聲地把目光留在酒杯裡,隨光點游移。
沒有把握的仗是沒必要打的,揣摩氣氛並做出不損害自己權益的改變才是他一貫的做法。譬如這身上的裝扮,就是專門為了降低接近對方的難度而做的,沒有更多的理由了。
 

至於這做法實際上有用與否……他其實並不在意。

對其他人而言是如此,對於身旁的這名冷漠的男人更是如此,能製造出點微薄的效果最好。但若是沒有反應,也不必氣餒,只要對方不表現出明顯的排斥,他的接觸就依然是成功的。

但也許下次該換個新的花樣了。

賓酌了口酒,暗自想著。或與上回搭話時一樣,表現得純粹點,和平常差不多的模樣就行了。

 

其實這人也不需要自己怎麼樣去配合或改變吧,畢竟他們僅僅是恰好在同一個地點相遇,因他一時生起的興致而對談了幾句。而他在這間酒吧內放蕩無比的情態,對方定也早就見識過了,並且有著深刻的認知。

 

像他平常的樣子,或是符合對方認知的他平常的樣子,似乎是目前最穩妥的做法?

 

熱辣的酒精挑撥著神經,促使思考活躍,自此奔散到了平時從未去思考的方向。賓慢慢將調酒喝空後,又叫了一杯,顯然是做了功課後才來的,看來多少有些架勢。

他不知道男人是怎麼想的,至此也別無其他猜測了,只是於酒保調製的空檔慢慢地側過頭去,光明正大的窺視著對方。

 

「要是我想問你的名字。」並且又將話語包裝在相同的笑容下,開口說道:「你會回答我嗎?」

 

就像是坐在許願池旁邊一樣,這每一次接觸的舉動,都與往池中投入硬幣的感覺相仿。他期望著那明鏡止水般的對方能給予反應,給一點丁溢散的波紋或金屬破開水面反射而出的聲音。

 

或許積累久了,就會有奇蹟發生,也不一定呀?

呦呵,這還問上名字了?

酒保在一旁聽聞這話,差點沒把手上的雪克杯都給甩出去。

本來看見賓再次轉而去勾搭別人時他還笑過,心想果然那天就是一齣短暫的荒誕鬧劇,沒承想今天就見主角全副武裝再接再厲,興致還更高昂了,完全沒點膩煩放棄的模樣。

 

這是真瞅上了啊。

 

只要認識賓這個人夠久,都看得出這身裝扮的精心與特別;而他身為酒保,更能直觀感受到對方在品酒的態度與認知上的變化——哪怕只是極富針對性的裝模作樣,也在在彰顯了那份用心良苦,恐怕一般的獵豔對象都沒有這般待遇。

 

連旁人都看得出來,男人一定也知道,可卻又像是什麼都沒感受到似的,坐在那裡如同一尊雕像巍然不動。

 

多麼熟悉的不解風情啊。也真該替都這樣了還毫無退意的勇士鼓掌打氣,他也樂得能持續關注這場熱鬧。酒保邊繼續調製邊想。看男人在這裡喝酒一年,哪怕談論酒的交流不少,普通交談卻寥寥無幾,自然而然也就沒有正式稱呼的必要與習慣;若不是一次小意外,他怕也是至今都不曉得對方姓什名誰……正想著若是男人不打算回答,也許自己能私下給勇士一些線索提示,好延續這場好戲的長度;就聽一抹低沉磁性的嗓音答道:「康納里惟斯・格雷海姆。」驚得他又差點把杯子摔在地上。

 

康納里惟斯在男孩落座點酒以後,自是又側耳去聽周圍的談話,投身於自己情報蒐集的事業中,哪怕依舊什麼發現也沒有。即使本身不是容易受影響的人,聽覺仍有其限制,一個安靜配合的鄰座還是讓他滿意不少,很自然地便接納了彼此拉近的距離;加之喚起了上一次那片刻寧靜時光的記憶,越發淡了那點不熟識的人之間應有的陌生隔閡,彷彿還隱隱多了幾分無可言說的默契。

他是在男孩第二次點酒時被拉回了注意力的,也因此將對方的些許轉變納入眼中。留著神剛舉杯喝下一口酒,便聽見男孩彷彿希冀般的問題;他側頭看著那抹笑容,並未讓人久等即給出了答案。

 

名姓雖不是秘密,若只為了稱呼,其實只告知姓氏即可。一直以來他也是這麼做的。但男孩既刻意問了名字,他也不想顯得自己有意迴避,於是雖與以往不同而顯得多餘,仍舊回應了對方這點小小要求。

語畢,他沒有轉回視線,仍然定定地附著在對方臉上,似也在等待同等的交換,卻又只似單純的凝視。

得手了。

賓立即漾出了一個真心誠意的笑容,笑得像是春日中一落即化的綿雨,輕盈而柔軟,紫眸中光芒閃動,有趣地瞧著對方,托著頰呈現出一副被深深取悅了的模樣。雖說他從來都是有意識且刻意地在對方面前表現得如此無害的,可此時所懷著的這份喜悅卻也毫不虛偽,似是難得來了興致,便特別為眼前這人而敞開了某部分的真實般的奇異景象。

 

「格雷海姆先生?」他幾乎一刻也等不了地輕輕喚出了對方的姓氏,間雜著些許笑意。「我能這麼稱呼你嗎?要是我乖巧地使用剛才向你問出的名字稱呼你,會不會更好些?」

 

「你可以叫我賓。」而又不等對方回覆,便先一步接續了上頭的話題,「我喜歡別人這麼稱呼我。」

 

康納里惟斯.格雷海姆,縱使是如此不為外物所動的男人,不也正是為了自己做出的舉動而改變著往日的行為模式?

 

宛如計謀得逞似的,他完全藏不住唇邊的笑意,只是微側著頭好展現一點禮儀用的謙虛,繼而露出被帽沿陰影所籠罩的一段白皙脖頸,也未收斂他略帶驕矜的口氣,而後便在這樣愉快的狀態中,回眼瞧著身旁人的反應。

倒像隻偷得了腥的貓。

 

康納里惟斯瞅著幾乎可以說是眉飛色舞的男孩片刻,微微斂下眼,而後頷首沈著地應了聲:「嗯。」以示明白,復又看回對方眼尾唇邊彷彿帶著勾似的笑容,平穩而趨近於淡漠地答道:「稱呼而已,你隨意。」

雖未受那溢於言表的愉快感染,倒也因這番透著股孩子氣的作態而多夾帶了一絲柔軟與舒緩。

「好的。」受到回覆的賓便乖巧地應了聲,而後更加放鬆地垂眸,彎著唇角啄著酒杯的杯緣。

 

他實在很愉快,連看向那屢次就要摔下物品的酒保時,眼裡都亮著豐盈的笑,在伸手接過那杯好不容易調好的酒時,還脫口說了聲謝謝。

 

那真是件破天荒的事,對一個一向將對方當成空氣般無視的人而言。

 

哪怕只是獲得獎勵所造成的喜悅、由電子訊號構成的多巴胺在腦內發酵的成果——總之他就是高興著——他一向擅長捕捉他人無意間散發出的訊號,他知道男人對他是有些許好感存在的,哪怕數量極少,而在他做出干涉後,此人所出現的微小改變,就是他在這些交談中所能獲得的戰利品、勝績。

 

若將交談與做題相比,『格雷海姆』無疑是一道無比困難的數學題,而他做到了,就彷彿是征服、壓制了對方的某部分,或是更極端的……就像是征服了對方。

瞅瞅那得意的小樣。

酒保不知是該嘲笑還是該繼續安靜看戲——雖然他懂得在那男人面前能對談至此,確實也是搆得上賓這般反應;換做是他,或許也不會再更矜持了——他不過是沒有值得炫耀的對象罷了。

 

嘁。

看個戲卻彷彿被餵了一嘴泥,他可能還是頭一個這麼倒楣的圍觀群眾。

 

幾乎要對賓難能可貴的道謝翻出白眼——明面上是客氣,他倒覺得那兩個字飽含嘲笑與諷刺奚落——他又默默擦拭起酒具,只是力道似有些大,總弄出些窸窣聲響。

 

康納里惟斯彷彿一無所覺。

如同在男孩道了聲好而沉默下來的那剎,他所以為的對話便已告一段落,注意力很快又挪去了別處,一雙淺青色的瞳眸凝視著酒面波光,如以往一般,似陷入了旁若無人的沉思。

賓也逕自舉著酒杯飲著,液體一入喉便稀釋了他的笑意,只餘淡淡的餘波在唇畔駐留。

 

「你在想什麼呢?」

或許是有點捨不得讓這段對話結束吧,他的心被名為貪婪的爪子撓得麻癢,從而無視了那象徵沉默的訊號,一個人閃爍地發了信。

 

什麼都可以,這句話沒有限制範圍,並不是想打探什麼,除了想要引發回應外,半點額外的心思都沒有。連吐出的聲音都極輕極輕,像是不想打擾對方的思考似的,就這麼靜靜地懸在空中等候著。

康納里惟斯沒有錯過那句輕如嘆息的疑問。

只是夾雜在酒吧中各式各樣的聲音裡,他沒能即時過濾,好一會才似尋著了燈塔的歸船,抬眼望向那嗓音的源頭,因而與賓四目相交,這才再度確認那句話確實是向著自己而來。

 

此情此景,不論是賓的聲調神色,抑或是那句由幾個字組成而又似是而非的疑問,都讓他忽而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

 

與那對依賴的兄長撒嬌的模樣相差彷彿。

 

當然是不一樣的,他們不過是數面之緣,哪怕未來有更深的交集,也不會是現在。

可那克制著試探靠近的模樣,似是全心全意就只為求得那麼一點位置與關注,孩子般淘氣中透出的純粹純真與隱約的成熟氣息觸動了他心底相較柔軟的幾絲細弦,幾乎就要生出些差點能夠稱之為憐愛的情緒。

 

他接住了那停滯於空中等待的訊號,並為之搭起橋樑。

「剛剛,」康納里惟斯凝進那對因盛著光而顏色淺淡了些的紫眸,緩聲續道:「我沒有特別在想什麼。」

「只是聽著,在這間酒吧流動的聲響。」

 

他垂眸,抿了一口酒,而後正式側身轉過頭,完全地面向賓,定定地瞅著。

「而現在,」他頓了頓,淺青色的眼瞳似是閃爍了一下,嗓音依舊低沈,冷硬的質感卻恍若消融了些,「我在想——」

 

「你呢?你又想了些什麼。」

 

似是針對男孩花費於自己身上一系列的精神而生的疑問,卻又只似一個單純的、如同這樣問著自己的男孩所持有的那點專注,毫無其他意圖。

僅僅只是,享受著這般隨性而斷續的交談,從而維持那隱約的聯繫不致斷去,如此而已。

「你想聽什麼呢?格雷海姆先生。」

 

他似乎戳中了什麼。

如此意識到後,賓便曖昧地側了頭,回擊似的深深凝視著對方,唇舌輕佻地彈動,惹人厭地以新的問題回覆上一個問題。然而康納里惟斯專注的視線實在讓他興奮得有些過頭了,即便心底裡仍想著要進一步試探、或是逗弄對方作為遊憩,卻都在一口甜美的酒精後轉成了高揚的聲調。

 

「如果是我此刻的想法,那麼,我會告訴你——我只是想讓你多說兩句話而已,就像現在一樣。」

 

「瞧。」他彎著笑看他,並且無辜地聳肩,讓那細緻的編織外套在他的肩上滑動,擠出摺皺復又平順。「我多成功?」

「那麼想必。」康納里惟斯低沈的嗓音依舊淡漠得不近人情,可卻似乎隱約有了絲調侃的溫度,「你還得再多說些什麼,才可能延續你的成功。」

「如果我說我只要做點甚麼,就能達到同樣的效果呢?」賓放下了手中挾著的酒杯,平穩地將它向吧台裡面推了一些,而後放下他交叉的雙腿,從容地傾身靠近對方。

 

「你會因此感到驚訝嗎?」

 

他伸出了手,雙眼緩慢地眨著,指尖輕輕地點上眼前角度分明的面頰,擦著臉往後壓,然後攏在耳邊。「或是覺得……我冒犯了你呢。」

 

笑得透亮明快。「我很好奇。」

「不。」

即便那微涼觸感略顯唐突地突破了適當的個人距離貼上臉頰,康納里惟斯也仍紋絲不動,沒有揮開沒有閃避,更沒有主動碰觸,似對彼此之間隨著靠近而拉緊的氛圍張力同時毫無所覺,平靜如古井無波,只一雙眼微微朝下睇向賓興味的目光,承載著讓冷銳的淺青色彷彿也隨之流轉起來。

 

他眼底似也隱約染上了些許對男孩下一步動作的觀察興致,太過輕微,以致無法於同樣平穩清冷的聲音中尋出端倪,「但未必如你臆想。」

康納里惟斯鉑金色的髮絲是往上梳理的,兩旁則全剃短了,眼看觸不到任何一點,賓便遺憾地驅著指頭,猶如在品味般的在對方耳邊細細膩膩地摩挲了會。短細的髮段在他的指尖留下了微微的癢感,他的眼神也由那處開始轉動,對上那雙冰藍色的眼,追逐著裡頭青綠色的浮光。

 

「真可惜。」他笑了一聲,踩著地板縮短了彼此間的距離,在對方的臉頰上印了個淺淡的吻,再瞇著眼收回自己的手。「這是見面禮,感謝你上次為我開口推薦,那是一次愉快的經驗。」

遊戲般的曖昧透過指尖流連的溫度傳遞而來,輕柔似摻了蜜,醉人的甜膩如能摧毀一切理智,使人沈淪難以自拔,同時陷落於那雙勾人帶笑的紫眸裡。

可於康納里惟斯卻止於陽光碎於永凍冰面上的斑痕,透亮而浮於表面。

 

推薦酒的事情並不需要感謝,而一個吻也稱不上是謝禮。

可兩件不相稱的事串在一起,卻又似乎合了情理。

而在男孩眼中,既奉享受為宗旨,想來行事的標準自當如此,無一脫離所謂的樂趣——便是這樣,也是半分的真心實意,半分的戲耍撩撥。

 

他嘴唇一動,嚥回原本即將脫口而出的「不必」,只低低嗯了一聲,坦然接受得如同這是一次踰矩的吻面禮。

而後依舊神色淡然地凝視著男孩,似在等著可能會有的後續,並未因話題的結束斷開彼此的接觸。

就像踏在冰河上似的,賓看不見那冰面裡暗含的紋理,敲不著半絲積雪的縫隙,康納里惟斯在他眼裡就是道高聳而完美的牆,彷彿沒有半點能被擊潰的漏洞。然而這沒有收回的視線,卻讓他再愉快了幾分,望著對方的眼,規矩地豎直了背部,提著笑道:「你來這裡,是要辦正經事的嗎?格雷海姆先生。」

 

這倒是對先前對方提到的事做起回應了,他沒有錯過那句「聽著在這間酒吧流動的聲響」的話,所以當然了,聽聲音也能夠是一個興趣,嘈雜的環境音有時正能夠轉移人的注意力,還有那些碎嘴閒聊,倘若專注地細聽下來,想必也將會相當有趣。

 

——但對方真有那份興致嗎?賓很懷疑。

康納里惟斯當然可以拒絕他的邀請,可並不帶有目的卻不接受他挑逗的傢伙,他至今為止並未遇到過,雖然也許是他至今以來所遇到的對象都太過缺乏定力,也或許是康納里惟斯的興趣就是這麼「與眾不同」。

他能夠確信的便是對方現在還不討厭他,便盡可能保持純良的看著眼前的男人,他感覺自己就像是頭凝視著水面的小鹿,並反常地因期盼而緊張,隱蔽地舔了舔唇的內側。

 

所以,他會收到什麼回應呢?

「是,也不完全是。」康納里惟斯並不避諱自己的目的,卻也沒有詳加解釋的打算。他瞅著賓刻意挺直身軀以表認真莊重的模樣,只覺那副乖巧神態被襯得越發彰顯一雙澄澈紫眸中的好奇與試探,更透出了幾許似因亢奮點亮的光,既俏皮也靈動。

男孩在自己面前似乎總是如此,而他一向是欣賞的,便也順著多講了一句話作為延續,語調中隱隱染上了些因興致而生的微弱起伏,「看你如何定義正經這個詞。」

賓聽出了那一點起伏,於是便在一聲沉吟後接著道:「我想那便是了?」

雖然康納里惟斯給了個好反應,但他這次可沒再那麼興奮過度了,倒還挺有自知之明地摸上了自己的胸口,宛如宣誓似的自嘲了句。「就這麼說吧,揣著像我一樣的目的而來的人,肯定不太正經……而你的目的即便不與我相反,也肯定與我不同。」

 

「畢竟我從沒看見你在這裡尋歡作樂,哦,我想也從未有其他人看見你在這裏笑過?」

 

「你在這裡並不是全然放鬆的,格雷海姆先生。」在前一瞬間因等待對方的反應而提起的緊張完全消散後,他不僅鬆下肩頭,還提起酒杯啜飲著,笑得一如說出口的話音一般自信,並以餘光望著對方。「所以我判斷你有正經事要做,或許是工作,又或許是別的——誰知道呢。」

 

「那麼,你想不想和我分享你的定義了?」

「在這個數據資料組成的虛擬世界,壽命延長到了兩百年,卻也迎來嶄新的未知。本只作為避難之處的所在,兩百年間會發生什麼事情猶未可知,就算真正完全和平度過,是否還有人有意願、或者甚至只是一點殘存的精力,回頭去面對完全荒蕪的真實世界——一切都不好說。」清冷的嗓音如泉水淙琤,康納里惟斯將男孩所有的變化納入眼裡,平靜依舊地緩緩低聲道:「生命的本質早已改變得面目全非,慾望因失去資源限制而被放大縱容,兩百年漫長的時光,誰說得准該如何生存才是正確的——或者可以說在這裡,享樂所佔據的地位及其重要性,足夠擺脫舊世的價值觀,也能稱得上正經。究竟如何,也許仍是個人取決於自身的認定。」

 

他看著賓的雙眸微微斂起,冷鋒稍藏,似帶上些許溫柔的弧度,停了一會才續道:「我不用這個詞。」

 

「你我確實不同。也許你全然放鬆的標準,我永遠達不到。」他細細品著男孩的神色,說完這句話時,面部線條似又微弱而隱密地柔和了些。「若如你所言,在你的猜想中,我是為了什麼而在這裡?」

而當康納里惟斯開口論述時,賓便訝異地微睜著眼,不自覺地停下了手邊的動作,轉而注視起對方。

或許是太過於驚訝了,他一時並未能注意到自己啞然的狀態。與此同時,這份意外感也迅速轉變為了贊同和暸然,令他刻意壓低了聲音開口:「……我想你是為了打聽消息而來的。」

 

享樂也是種正當的生存方式,是嗎?

歸納出結論後,賓抿著唇,略微低下頭來,藏起爬上了眼角的喜色,假裝自己其實並不完全被對方的論調給討好了——即便對方可能毫無刻意迎合的意思,也無礙於他此刻的好心情,人都喜歡自己的立場被肯定的,不是嗎?

於是當他將一雙紫色的眼珠再轉回去,重新對上對方冷凝的青眼時,裡頭的神色也多了幾分專注,仔細地觀望著男人,彷彿已經捉到了一點隱約的柔和。

 

「我猜不出確切的範圍、類型,以及內容,但我想能從他人的閒談中得到的必定是相當廣泛的資訊。」

「也許你是個作家、偵探,像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一樣,又或者是個行動家,為某種特殊的目的而行動著。又或許是我想多了,並不是這裡的酒水或感官體驗不能滿足你,而只是你表現得淡漠的姿態讓我總像是隔了層膜在看你,從而感覺你獨立於這個熱鬧的空間外,顯得分外疏離。」

 

他大肆推論著,宣揚腦內的想法,再於所思所想全都傾倒而出後,適時的停下來,露出一個微笑。「只希望這樣憑空想像出的結果……能夠博君一笑了?」

「很有趣的推測,」康納里惟斯挪開了專注於男孩身上的視線,轉而看起浮瀲於酒面上的光,指尖捏起杯莖緩慢地順時針晃了圈,杯中酒水依舊維持著同一條水平面,幾乎毫無波動。「可惜現實與答案總是比想像無趣得多。」

 

而也或許,當說出答案的那一刻,男孩也會對自己這麼一個異於平常的存在失了最後一點興致,自此再也沒有無法不想去解開的謎題。

 

但這些都不構成他不回答的因素。他唇角抿出一絲極淺的弧,很快又消弭於無形。「我在試圖解析這個虛擬世界。」

「從各式各樣的細節去理解推敲祂的運作模式,」他再次看向男孩,神色間卻又透出了原本近乎無機質的冰冷氣息。「從而尋出可能消失於此間的意識。」

或許他該如往常一般出聲譏笑對方,嘲弄這人的不自量力。

 

「格雷海姆先生。」賓側倚在吧台邊,垂著眼輕鬆地觀著對方搖晃的酒杯,及那依然冷冽的雙眼,便在幾個呼吸後彈了舌,發出淺淺的嘖聲。「就像你有不選用的詞彙一樣,這件事的有趣與否,不也該由我來決定嗎?」

 

他有一瞬間很想詢問康納里惟斯喝醉了沒,又或是真有誰的意識「消失不見」了,以至於讓對方生起找出身處的這個繁華世界究竟有多少的破漏與荒謬的糟糕點子。在這裡,樞機會是絕對的獨裁政府,沒有任何人能滲入那個神秘的中心決策階層。而懷疑這個獨裁政府的可信度,就像是在質疑這世界的存在,並且奮力撕開自己身上的保護膜,主動躍張開懷抱歡迎危機來到似的。

 

幾乎就等同於自殺行動了,慢性的。

 

「你說解析。」可他卻莫名地認為眼前這名男人所言有一定的可信度……或是實踐的可能。他略微托著下巴,眼裡的興味非但不減,反而還增加了些,不懼冰冷的直直往前求探,繞著對方的視線打轉。「表示你或許已經有了些許不同的發現了?」

康納里惟斯抿了一口酒,片刻後方開口答道:「這一年裡,除了更多未知與無法證實的推測,別無所獲。」

 

他看向賓,眼底褪去了冰寒,平靜而不帶任何疑惑地問道:「如此,你還覺得有趣嗎?」

 

哪怕是交淺言深,更甚是承認自己的失敗,他也不覺得在對方並無危害可能的狀態下,有刻意隱瞞或者謊告的必要。他所說不過是所有人最初共同懷有的疑慮再持續延伸,徒勞的荒唐更是為之添上一層天然保護色,使人越發不放在心上——他並不擔心坦承的風險。而男孩既主動為滿足並結束一場想像尋求答案,他也不介意用實話消弭那突如其來的興致,而非蓄意保持神秘吊人胃口——儘管男孩這番基於好奇而生的試探與談話,他是享受的。

「嗯。」賓輕輕應著,臉上既有笑容,也有仍未褪去的興趣,幾乎都要往戲謔的意味上發展了。但在康納里惟斯的面前,他卻相當有意識地控制著表情,將其收斂得謙善且溫順。「是挺有趣的。」

 

即便對方的目的看著愚蠢,可觀賞或瞭解那背後強烈的動機,倒也不失為一種樂趣、一個新的謎題。光是想像對方因為追求的目標過於廣大、危險,愈靠近卻愈是不可得,繼而深陷於泥沼中、無法逃離的模樣,他身為旁觀者的優越感和喜悅之情就愈加強烈。

 

眨了眨纖長的睫毛,賓再度低頭捧起了酒杯啜飲,宛如要將自己化作一隻無害的綿羊似的,將視線全都攏緊,箍在杯中,壓抑著心裡湧動的惡意。

 

啊啊……真想看這人完全失敗的模樣。

錯開的視線與奇異的沈默似乎傳達了某些隱晦的訊息,男孩囿於酒杯之中的目光隱隱透著幾許壓抑與不自然,康納里惟斯卻未再細加探究,同樣轉開了一直落於對方身上的眼,看起了自己的酒杯,指尖在吧檯面上點了點,輕輕摩娑幾回杯座,再次舉起抿了一口。

 

「是嗎。」

 

是否真是如此,男孩實際如何作想,他也不甚介懷,自不用再多做猜測。

與兩人的關係一樣,如同兩個圓輕輕相貼的那一線表面,點到為止才是剛好。

而既然男孩已主動終止了那一點享受時光的聯繫,或許就是這一次額外興起時間結束的預兆。

他便也同樣收起那點談話的興致與專注,讓一切回歸最原本的模樣。

而賓也當真未再回應,只是輕壓著雙眸使眉唇平抑,將他淡薄得可以的笑意留在唇畔,慢慢往嘴裡頭吞,他米白色的身周就彷彿正逐漸變得寧靜,慢慢成了一抹映在因傾倒而變得空蕩的玻璃酒杯上,朦朧並晃動著的倒影。

 

好奇已被滿足、或是必須隱藏漸漸浮出的惡趣味,似乎都能構成他不再接話的理由,可也不算是最主要的。

追根究底地來說……或許他自接觸時便這麼想了:康納里惟斯或許能是一個不錯的談話對象,可也僅止於此而已。無論對方有多麼堅毅、可靠、善談,亦或是愚蠢,充其量也不過是在這酒吧中遇見的一名陌生人罷了,離了這喧鬧而嘈雜的場所,就與他再無相關。

 

待到最後一絲香氣也自杯中散逸後,賓便站起身來。

 

「我要走了。」就像在報備、卻又帶了點說不清的意味似的,他紫色的眸子一晃眼便又爬上了康納里惟斯的身軀,在上頭深深地彎了一彎,同時啟唇輕笑道:「再會了,格雷海姆先生,以及——你的微笑挺好看的。」

 

如果那極淺極淺又轉瞬即逝的弧度真能夠稱得上是笑容的話,他說的便不是違心之論了。

意外於賓湊上前去親吻的直接,站在一段距離外不斷觀察的酒保到現在都還有些因驚嚇而魂不守舍,一聽這話才忽而回過神來,滿臉古怪地偷瞧了幾眼康納里惟斯。

雖說能讓這男人不覺得廢話而多講幾句是已經挺出色的了,尤其似乎還不是跟酒相關的話題,但除此之外他可不覺得自己有看到更多別的東西了,也沒見人比以往親切多少——而就是這樣竟還能進展到親吻面頰,甚而說出這番話來,也不知道是該說這人臉皮厚呢,還是之前試圖搭訕的人都太嫩了,又或是都有呢?

 

而聽聞這話的康納里惟斯,既沒有感到意外,也並未覺得莫名,彷彿未曾聽見般毫無反應。他僅只是側頭看了眼對方,頷首示意並低聲道了句:「再會。」就又回過頭靜了下來,一如男孩沒有來的時候。

 

可便是輕擦而過的兩個圓,自相遇而生的火花迸發之後,到底是不一樣了。

——尤其在這個狹小而又放大了所有感官體驗的網路世界。

 

康納里惟斯斂下眼,同酒保新點了一支伏特加萊姆,在上酒時沒有留意對方的神色,僅沈默地靠著鹽口杯輕抿了一口酒。他細品著口中酸鹹的滋味,五指扣著酒杯放回檯面上,冰塊撞出了幾聲清脆的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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