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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初遇-

康納里惟斯是酒吧的常客。

他時常點上一杯酒,就待在那裡枯坐一整天,沒有交談也沒有四處遊走,僅僅只是坐在那裡,或者喝酒,或者沉思。

偶有幾個不因他周身低壓氣場卻步的人上前搭訕,也只是被以各種形式打發了。

酒保見怪不怪,對一個好服務的省心客人也很是歡迎。

何況有時對方總對酒有一些近乎苛刻的講究,對一名合格的酒保來說,既是挑戰亦是自我價值的體現。

那些純粹來喝酒取樂的人怎麼會懂呢?

 

熟客都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對他的存在也多有臆想。從他一身冷冽的氣質來看,有人單純地認為他是名藏酒家,進了迷迭網路之後只能來酒吧聊以消遣;有人認為與酒無關,不過是打發打發這無聊的數據生活;更有人以為是情傷所致,只能日日於此緬懷。

種種猜測如細小暗流,只偶爾翻出一些小水花。

 

康納里惟斯今天一如既往地坐在那兒。

他點了一杯酒以後,就沈默地如同生了根的嘆息者,成為酒吧日常的一景。

寒夜的風吹,虛擬紐約裡的氣候就和現實如出一轍,賓攏著大衣走入酒吧後,第一眼就望見了坐在吧台側邊的那名常客。


他不是頭一次瞥見那名男子,但卻是頭一次在嘴裡的寒氣還不及吐出時,視線便被牽引而去。
有時候機緣就是這麼奇妙的玩意兒,或也許是那室內昏暗的照明、玻璃杯與金屬飾品閃射而出的光線、與嘈雜的人聲形成的音牆,使一切都往對方的身影上聚焦。

 

在這曖昧的空間內,他徑直往內走的腳步沒有半點偏移,可當前的目標卻暫且改變了。

 

「不介意我坐這裡吧。」直將冷涼的氣體含溫了,才和著笑意任其脫出。「先生。」

酒保淡淡地瞥了一眼過來,心想來了,又是一名不畏險阻的勇士;而後若無其事地繼續輕輕擦拭著酒器。

 

康納里惟斯倒沒有同酒保那般多想。

他側頭看了一眼對方:柔順的亞麻金色短髮自額中向兩側鋪下,似細紗簾半包覆住皙白的臉龐,隱隱掩去了稜角,使那包覆在一絲不苟的衣裝下本應顯得凌厲薄情的精緻面孔,反被襯得溫柔和善起來;此時正吐露泠音的唇型姣好微勾,右下一點美人痣托得那線條性感,和著五官卻顯得典雅;那雙羅藍紫的靈動眼眸盈著點點波光含笑,似身上另一處會說話的器官,帶著眼下兩點淚痣如畫中眉目傳情的仕女,卻又透著幾分陽剛,雜糅得恰到好處,別具風情。

 

——他認得這個人。

彷彿一隻遊戲花叢的蝴蝶,總是在這酒吧裡翩來舞去。

漂亮的翅膀極具魅惑性,柔軟的身段卻透著少許華麗包覆下的脆弱。

 

沒有久視多思,他很快收回視線,頷首道:「請便。」嗓音如同敲響編鐘最重的那一個,低沈而醇厚。

「謝謝。」賓致謝後才落座,藉搖曳的前髮斂好眼中的興趣,轉而向酒保說:「請給我一杯藍色烈焰。」

像是因應這冷天似的,他點了杯熱調酒,而後便將手交錯按在桌前,看著吧台後的器具及燃起的火焰,顯露出了和以往待在這場合時截然不同的沉靜。

這杯原材料中含有沸水的調酒貌如其名,製作方式即是點燃酒精,將迸出藍色火焰的酒水納入兩只杯中輪換,利用酒水分離的特性換一場絢麗的演出。

顯而易見的是,它的濃度並不高。
被酒保端出時,杯緣上更沾滿了檸檬的香氣,肉桂、丁香,以及作為裝飾兼調味用途的檸檬皮則全都綴在杯內杯外,往上冒著熱氣——佐以香料的芬芳。

從前,這曾被當成治感冒用的飲品。

賓端起它,瞇著眼輕輕啜飲一口,酸甜的口感自喉內流過。在電子訊號組成的虛擬城市中,寒冷並不會帶來疾病,因此驅寒的行為是可笑的,因為它和寒冷同時都能稱得上是種官能享受。

說到底,留在此處的人和物件根本早已喪失了享樂外的用處。

所以他才會在酒吧點一杯不帶多少酒精的酒,坐在一個平時絕不會產生搭話興致的寡言男人身邊,暫時不去追求肉體上絕頂的刺激,反倒是期許對方能在也許即將發生的交談和對話中帶給自己少許的……樂子?

意外的訪客沒能改變康納里惟斯的常軌。

他轉頭就像沒發生過這件事似地繼續看著面前杯中酒水映出的微光,神思不知又陷入了哪個國度裡;直到酒保調製的動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一身的抽離感才又似是回到了這個空間般褪去,轉而抬頭觀賞酒保為這支酒表演的一齣藍色焰火秀。

 

他一如往常沉靜而面無表情,彷彿什麼事都無法在他眼裡激起一點漣漪;可在酒保即將完成調製,以灑上肉桂粉炸開一串倒懸瀑布似的豔麗火光作為收尾時,那英氣的劍眉忽而微微蹙起,使本就冷冽的氣質倏乎凌厲起來,接著很快隨著他轉開眼的動作又消亡下去。

 

酒保端出成品的動作依舊流暢。他以專業穩妥的手法觀賞性十足地將酒杯推至賓面前,而後轉身去清洗部分酒具,繞了一圈卻是額外多拿回一條拭布,默默地站到康納里惟斯前方,為了在程序裡多增添一點酒吧氛圍似地擦了起來,表情竟隱隱給人一種乖學生聽訓的錯覺。

 

然而那就在下一秒被一抹低沈的嗓音宣布並非錯覺。

「Hennessy VSOP 1:2 加蜂蜜。」

酒保輕聲應和:「對。」

「你還加了點薑,應該用Remy Martin,1:1增加酒的口感,用細糖粉省去多餘的攪拌與搖盪。」

「我下次試試,雖然現在沒什麼人會點這支了。」酒保說,彷彿也在由此解釋自己會出比較多問題是正常的。

「你選用了干邑。」康納里惟斯卻沒有揭過,語調雖如平時清冷,亦不難聽出不贊同的意味。「搖盪力度不夠精確,光聽酒水撞擊杯底的聲音就知道,手感應會更明顯。你該知道這對干邑是種浪費,不如用波本代替。」

酒保低低嘖了一聲:「人還不能求點進步嗎。」

「用波本練。」康納里惟斯截去了酒保的話頭,續道:「檸檬皮香氣不夠,抹全口時施力點要窄,但也不宜太用力。」

「你成精了吧,還有沒有可取一點的。」酒保已經有些無奈地想扶額嘆息。

「丁香不錯。」

「靠。」

康納里惟斯似乎想了一下,才又補充道:「最後的焰火太追求視覺效果,假定水溫過高,可能會影響口感。」

酒保瞬間又擺正了姿勢,一本正經道:「那是程序特效,先生。」

康納里惟斯無可無不可,沒對這句話有多少反應,喝了一口酒後便不再說話。

各種專有名詞交雜著自他的身旁通過,受這場交談的吸引,賓放下了酒杯,將四指屈在頰邊,大方地托著腮凝視起了身旁的男人。


略長的瀏海先是旁梳,再往上抓,剩餘的部分幾乎全俐落地剃短了——是鉑金色的,這顏色和在戰爭爆發前的年代和現今都不少見,若是放在旁人身上,看來或許會稍嫌痞氣,可套在眼前這人的身上,倒是只襯出了其五官的堅毅。


例如那不曾往上揚的唇角、較高的顱骨、鼻樑,深邃的眼窩和前端微抑的眉……以及雙眼。
談起酒時明明會曝出過分銳利的神色,卻意外的是極其輕淺的天藍,像極了將頭探入水中時所能看見的色彩,透明而隱晦。
瞳孔周邊更綴著一環亮麗的純青,使整雙眼都流轉著如瓷器般淡而亮的冷光。


既有著和無機物相仿的特質,卻又似潛藏著某種情感,也算是相當獨特了?

 

賓下了武斷的評論,並在聽見酒保的髒話時輕笑一聲,向前投了個興味十足的目光,和問句似的唇語——這行業還真辛苦,是嗎——彷彿將對方的困擾看成樂趣似的。
再轉身坐正了,好整以暇地端起自己的熱飲啜飲。


酒水入口,暖意由身軀的中心往四處竄,令他再度瞇了瞇眼,沉浸在指尖都泛起微溫的熱度中。眉頭也隨之低垂,舒展著手脫下了外套,將其置於腿上,並有些慵懶地微拱著背,繼續托著那半滿的酒杯喝著。


他思考,並猜測著。他身旁這位懂酒的常客大約是個西歐人,身形高大且全然不符合他獵豔的標準。但基於對未知事物的好奇以及少許的遊戲心態,他仍然想和對方搭話,弄清楚這人一天到晚待在此處究竟是為了什麼。但由現狀來看,和這位行家討論品酒恐怕將會是個再愚蠢不過的自殺行為,或許他該對接觸方式再做些思考?聰明點的?自然點的?不讓對方發現意圖的?

 

或是什麼都別想了,就這麼去嘗試?


紫色的眼珠搖曳著,杯內的酒液緩緩減少,逐漸露出了底部沉積的香料,直至最後一滴滑入喉內,他也終於開了口。


「先生。」視線對准那薄淡的鉑金色,再掛上些許笑意。「我有個冒昧的請求,不知能否請您一聽?」

酒保接受到賓調侃的視線,挑了挑眉,本來正要離去的步伐停了下來,刻意在附近逗留。

他瞅著間隙來回打量,不得不感嘆於對方難得的耐心——他從沒見過哪一位意圖搭訕的人能這般耐得住性子,就像一名守株待兔的獵人,等的還是一頭獅子而不是兔子——那緩慢啜飲的優雅姿態,令他不禁都懷疑起自己的推斷,以為對方確實不過就是借個位子喝杯酒而已。

 

可酒吧位子這麼多,一名平時自個混得開心到處獵豔的熟客,沒事幹嘛非要挑這個「死亡之座」來喝酒呢?

他太熟悉那些人眼裡露出的光了。

 

果然,一杯酒的時間,慢是慢了點,但也總算等到了好戲上演。

酒保想,也不知道這人能不能讓自己冰山一般的熟客兼酒友交出不一樣的答卷。

 

康納里惟斯於此前沒有分過一絲一毫的關注在隔壁人身上,哪怕有那麼一點,也只是針對那細長指尖攏住的一杯酒。

然而當話音響起時,他也彷彿分毫未覺意外,只是淡漠地將視線轉向了對方,一雙顏色淺淡襯得神情愈發淡薄的雙眸直勾勾地凝進漂亮閃爍的紫瞳裡,一語未發卻讓人明白他已洗耳恭聽。

「為我推薦今晚的第二杯酒如何?」


雙目交接時,賓便自然地吐出了他的要求。
並將視線輕巧地挪到對方所握著的酒杯上,觀視著裡頭的液體,再於下個瞬間返回,一面直視著那青藍色的雙眼,一面抬起手邊那枚已經見底的杯子,微幅搖動,堂而皇之地暗示著他需求的迫切。

 

「哦,當然了,希望這不會破壞您的興致。」
而後目光再次偏移,帶了點慧黠的味道。「我也就是對行家的選擇產生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好奇……罷了。」

康納里惟斯沒有對那些話語或者動作產生任何反應,彷彿沒聽見似的,只是持續地凝視著對方。片刻後,他微微挪開了目光,幾乎是以最短最快的路徑落到了還在裝不存在的酒保身上,讓人差點產生眼刀如風的錯覺;接著冷硬的嗓音便從那唇齒間迸開:「Crème Yvette, Aviation, 3:1.」

 

酒保愣了一下,聞言瞥向賓,眼神帶著些許古怪,倒是沒說什麼便轉身去調製了。

沒多久他便兩指夾著一馬丁尼杯推到賓面前,杯底沉著一顆漬櫻桃,漂亮澄透的羅蘭紫顏色由下往上疊加,亮麗而又帶著股神秘的魅惑感;別緻的小鋼叉串著一粒黑櫻桃及蜷曲的檸檬皮擱在杯緣,點綴出一整杯酒的風情,與那雙紫瞳相互輝映,彷彿用那酒杯盛滿了他的所有目色。

 

「Your Aviation.」

當那紫色的「飛行」映入賓的眼中時,一絲驚詫便從其中竄過,令他立即望向身旁的男人。
並在一個短暫的凝視後笑出聲來,曖昧地瞇起了眼。「我想,您這絕對不是要和我調情吧?」

特意選擇和他人眸色相同的酒水……這舉動可真是讓人浮想翩翩。但看對方定如磐石般,瞥也不往這裡瞥一眼的姿態,肯定是對自己半點興趣也無,才隨意選擇、期望藉此打發打發吧。

一旁的酒保聞言,彷彿終於有人將他難以啟齒的問題宣之於口而使他顯得不那麼狀況外或愚鈍,這才敢堂而皇之地同樣投以曖昧的眼神,而不總是遮遮掩掩。

看看,連調情這個字眼都出來了。酒保心想,這念頭他可是碰都不敢碰,太毀人三觀了。

 

康納里惟斯本正五指扣著自己的威士忌酒杯由手腕懸提,難得透著股悠閒人氣地使之左右微幅晃蕩劃圈,讓還未融化完全的冰塊在杯壁上蹭出一些細碎的碰撞聲響。他停下指尖流轉的細微力度,側頭看向賓,神色並未因那調侃般的話語有任何變化,卻在燈光酒水的映襯下,顯得比平時的冷硬更多添了分溫度;冷淡的語氣雖沒有起伏,卻帶著股不至於讓人錯認為唸誦的節奏,緩道:「你的瞳色特別,這酒襯你,以第一次交談的對象來說,我想這樣的推薦合理。」他放下酒杯,下巴朝還在呆愣的酒保點了點,「也是他的拿手項目,正好填補上一杯酒的失禮。」

「那您可真是懂得取悅人呢。」賓伸出手,以指尖抵住杯緣上的鋼叉,高高提起了面前的調酒,令它如寶石般光的折射下呈現出濃淡不同的色澤後,再淺酌一口。


是琴酒……與紫羅蘭香甜酒,他又下意識瞇起了眼,拿出幾分態度來品味。
甜味恰到好處,檸檬的酸與櫻桃酒成熟而馥郁的香氣交錯刺激著味蕾,更時而能嗅到淺淡的花草味。


「另外。」再飲下一口後,便戲謔地針對酒保說道:「替這一位賠罪也是您平時的興趣嗎?」

酒保聞言挑了挑眉,幾乎要張口反駁些什麼,但基於談話的禮貌,最後仍是沉默著沒有插話。

賠什麼罪?若不是男人挑剔的嘴,那杯酒也算得上及格,還夠不到那份上。

雖沒有貿然開口,但專業被質疑仍是讓他憋了一股勁,轉頭調製下一杯酒來。

 

「我無意取悅你,」康納里惟斯垂眸凝視酒杯裡那塊透亮的冰,淡然道:「也無意替誰賠罪,只是做了合適的推薦。」

接著他抬眼看向賓,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極淺的弧度,「而看來你也挺滿意。」

「哦?」看著男人淡薄的笑意,賓也笑了。「那倒也是。」


為表敬意,他收起輕佻的神色,緩慢將手中的飛行飲盡,並以唇銜出了串在鋼叉上的黑櫻桃,繞著它舔了小半圈,再輕巧地納入嘴裡。
深色的果實只在裡頭旋了幾周,果肉就全被輾得迸裂,與那甘美的果汁一同滑入喉內。
即使如此,他的口腔中似乎仍有著某種東西被靈活地攪動著,時而翻轉、時而迴圈,在唾液與體溫之間進行一場極富技術性的花式飛行。


不到一會,一圈被打了結的櫻桃梗便讓賓自嘴中遞出,輕輕地沾在手帕上。
隨後落出的是果核,和被染得豔紅的那寸舌前端,色素在白布上暈開的速度極快,鮮明而搶眼。

這是他平時的興趣之一,惡俗卻有趣。
若說他正期盼著以此引起對方的注意,或是更多的反應,那可能不太現實。
很顯然,這個懂酒的熟客對自己半點興趣也沒有,他倆唯一的交集就是他剛才要求對方點酒的舉措。賓做了保守而現實的估算,料想這人對自己的興趣,大概要比對吧檯後的酒保還低了許多。

 

但那又怎樣呢?


他依然眼含微光地瞥向對方,略斜著頭,看著那杯中的冰塊及曲著的指節。


從艱難的遊戲中贏得的獎勵,不總是會更加甜美嗎?

康納里惟斯淺酌自己剩下的小半杯酒,注意力難得仍在自身周圍徘徊,也因此沒有錯過賓吸引關注似的視線與動作,將對方吐出的打結櫻桃梗以及那小小的豔紅舌尖都納入了眼裡。

 

說來也是緣分,若非對方點了那杯藍色烈焰,也許他也不至於心血來潮推薦了那一杯酒,兩人的交集或許會更早結束,又或者走向完全不同的形勢。

 

而如今他對上那飽含興味的淺紫目光,凝視其中閃耀的點點亮芒,恍惚間便想起自己已許久未見的妹妹,一時有些走神。哪怕對方看來已是個成年人的模樣,此時透出來的神色仍帶著些稚氣的可愛,像個拿到新奇玩具的孩子。也只是一次眨眼的時間,他收回飄移的思緒,沒特別抑制自己回應那隱含期待的打量,低聲道:「滿靈活的。」這般像是讚揚一個男孩拍拍頭給棒棒糖的行為。

但這顯然讓賓很是受用。


「謝謝。」雖然他字正腔圓地咬著字,再不著痕跡地將目光轉回吧檯前,表現得像是習於收到這類評價的模樣。「我也只有這點小技巧值得誇耀了。」

 

那微微彎起的唇角和眼尾卻直接洩漏了他的感受——某種戰勝般的喜悅。

即便對方說的是如此謙虛的言詞,看在康納里惟斯眼裡也像隻幼小卻拼命開屏展示的孔雀;雖稍稍隱藏,那份得了誇讚便開心自滿的氣息仍從眼神表情中洩漏而出,襯得那驕矜的面容都靈動起來,越發孩子氣得可愛。

他垂眸,唇角不自覺微微上揚,難得享受這片刻生動的平凡時光,將自己杯中所剩不多的酒一飲而盡。

 

就像戰爭未曾發生過一樣。

一時間那笑意又冷卻了下來。他想,但確實是發生的,如同他再也見不著的妹妹,都是和平的薄冰下湧動的暗流。

而現在的和平究竟是真實,抑或只是虛假的表象?

戰爭又改變了這孩子什麼呢?

 

正這時,酒保推了一杯新酒到他面前,弧度優美圓滑的寬口香檳杯一半的杯緣綴著些許透明顆粒,另一邊則綴著薄而小的檸檬切片,琥珀色的酒液被襯得亮麗可口。

似是習慣了這般突發狀況,他從善如流地聞杯,「Camus Cognac, 4:1:1.」接著啜了一口,續道:「搭配糖口,Cointreau刷杯,檸檬去皮鮮榨……搖盪得剛好。」他點點頭,給予了肯定的評價,「不錯。」

酒保似是滿意了,隱約還朝賓投去了一道得意的目光。然而不等他再多張揚幾番,另一頭新來的客人便喚他過去點單,再次留下吧台邊的兩個人單獨相處。

賓的目光追隨著酒保而去。
同時邊持鋼叉戳弄著杯裡的漬櫻桃,邊開口問道:「他看了我一眼,就像在誇耀似的。莫非他平常也總是如此?」


這個問題的是與否一點也不重要,只是打鐵得趁熱,既而讓這人露出了些許的笑意,後續也更加不得馬虎,多找幾個話題隨意聊聊也是好的。
也才不枉費那調酒的傢伙前段時間勞碌的模樣……呵。

或許是覺得這麼朝自己輕聲抱怨的賓像個大男孩般可愛而得人疼,康納里惟斯搖了搖頭,本該到此為止的反應過了片刻竟又低聲補上一句:「你可以問他。」彷彿對自己動作的貼心解釋。

若非語調仍舊淡漠,都令人懷疑起這是一句調侃;甚或更溫柔一點,便能從中讀出安撫的味道。

 

被這突發的小事件打斷思緒,他沒有堅持再將自己繞回去——或許是日子長了,該想的也差不多想完了,這麼點到為止也是剛好而已——而是垂眸凝視手上那杯酒,指尖輕輕摩娑著杯莖,似回到了最初的沈思,又似一場極其安靜的消遣。

這可真是完美地將關係給撇清了呀。


「不了。」賓便也輕輕搖頭,笑著婉拒對方的提議。「他會以為我在挑釁他的。」
要是對象是身旁這位就算了。那名酒保?他還犯不著為了這樣無關緊要的對象特別費心。
吞下了僅存的櫻桃後,他單手支頰,再側過頭去,隨對方的目光一同凝視著酒杯,映得滿眼橙黃澄清。


「你很喜歡?」

可不是嗎?嘴上說著尖刻的話語,本意也不過是想多引起一點關注。康納里惟斯想,這大男孩的小心思小把戲倒是不難猜想,卻也難讓人生出什麼反感來。


他看了對方一眼,又順著那道視線回轉,手腕輕動,酒杯便順著晃了小小一圈,盪出些許波痕。「Sidecar, 經典三合一調酒,搖盪法調製的精髓,因為白蘭地纖細的特性而使技術門檻更加提高,」他放下酒杯,續道:「少數還不算太過破壞白蘭地風味的調酒,自然能稱得上上選。」而後兩指抵著杯座夾住杯莖,運勁輕巧地將酒杯向旁側推出,速度雖快,酒面卻平穩而未曾激起漣漪,如同禽鳥優雅的滑翔,準確地停在了賓的面前。他另一側手肘仍撐在台面上,指背抵著頰邊,再次側過頭將視線凝向對方,清冷的聲音緩道:「要喝?」

賓笑了,眼瞳裡閃著亮光,就這麼直接地將視線往對方的面上打量,宛如刺探似的,試圖衡量那清冷的神情中所含帶的想法。
「要是我喝了。」手指也往杯莖上沾,滑過冰涼水珠,轉在底部的圓座上。「你怎麼辦呢?再點一杯?」


「或是說光是旁觀著,鑑賞那人的技術就能滿足您待在這裡的需求了?那我也真是榮幸,能碰到這種難得一見的狀況呀。」

康納里惟斯抽回手,又看了一會賓沾著水氣的指尖,這才轉回視線,輕彈了一下自己連裝著的冰塊也融得差不多的酒杯,冷聲道:「不必。」

「本就是因你而多來的酒,給了你亦是剛好。」

說完這句,他便像是說完了所有回答般沈默了下來,唯獨一手五指仍在杯緣緩緩蹭動,為他雕像般的模樣好歹增添了一絲生氣。

聽罷後,賓便輕輕淺淺地笑了幾聲,抬手將酒杯舉起——沒有搖擺,只是略微偏轉到了沾糖的那一側,靠著唇飲下。
也不知是否是刻意的,他選擇的位置和對方稍早的啜飲處相當接近,雙眼直視著酒的顏色,於品嚐之時思索著對方先前所說的話語。
三合一的意思是由基酒、橙皮酒以及檸檬汁所構成的組合……即便他對細膩的品味半點興趣也無,也在先前便曾聽說過,而側車這款調酒也如對方所說的一樣,需要相當純熟的技術才能調製得當,實屬難得。


柔順而爽口的酸味殘留在舌尖上,甜度則隨品嚐者自行調整,干邑白蘭地細緻華麗的風味則在柳橙香氣中遭襯托而出。


「味道挺不錯的。」


他不想在這人面前班門弄斧,瞇著眼斟酌了會,才說出了這句話。
並將手頭的空杯往前放,以手指微微撫摸著它。
像是仍沉浸在餘韻中一樣。

康納里惟斯側頭瞥了對方一眼,帶著淺薄的打量之色。優雅飲酒的男孩雖不似擅於品酒之人,看來卻也有那麼點樣子;或許是浸淫得久了喝得多了,自然有一些像模像樣的基礎。

然而不論哪個,都不是他需要考慮的問題。於是也只是須臾閃過的一絲念頭,他很快便拋諸腦後,僅示意般地點了點頭,就再次轉回視線。

賓沒有出聲,只是揣著一抹慣常的微笑充作回應,轉而凝視著吧檯內。
酒保仍未回來,於是這一小段空檔內,兩人之間的空氣就這麼重歸寧靜,玻璃杯緣閃著光芒,酒吧內的客人魚貫來去。


「感謝你的招待。」他站起身,穿上大衣,並禮貌性地朝對方說。「再見?」

對方難得耐著性子坐在一旁的寧靜片段雖然不長,卻也令人感到舒適自然,如同將這一處空間獨立出周圍嘈雜的環境,較之談話的時刻更顯得親近了一些;又彷彿是留予餘韻迴繞,讓彼此萍水相逢的短暫交談略而昇華,如酒的後勁、茶的回甘縈於喉口沉於心底,成為一小段令人回味難忘的記憶。
康納里惟斯凝視回到了來時模樣的男孩。這片刻不同於往日的時光於此宣告即將落幕,他雖無甚可惜,卻也多少有些觸動,便多上心了幾分。「並未招待,」他說,神色較之以往柔和些許,接著沉而穩地同樣道別:「再會。」

至少是個不錯的開始?
賓看著對方的神情,輕易地判讀出了那與先前不同之處,唇便再往上勾了勾,似是為這份矚目或特殊待遇而感到驕傲似的,神情瞬間有些張揚。


毫無疑問地,與對方共酌相當愉快。能在寡言冷淡中稍微帶點情趣的人實在不多,這很特別。
即便他在談話中並未獲得半點確切的資訊,最多最多便是知道對方的一點回覆慣性,以及可能不全然是為了品酒而坐在此處而已——否則那杯側車絕不可能被送到他的面前——但也的確是打發了一段時間。


找樂子不就是這樣的一件事嗎?
他轉身走出酒吧後,方才斂起笑,在街道上留下一個黑色的影子,然後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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