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奚子靖 x 青 辭 

-初識-

外面的世界很不一樣。

這是他觀察了好些天累積下來的思慮。

 

為防止被道行過高的精怪盯上,他一向壓抑著自身氣機,躲躲藏藏地行動,哪怕後來於修為有所突破,也謹慎地保持著這樣的習慣,便是出了陣法也不例外。

 

是以這些時日以來他總是躲在暗處,從未明目張膽地在大道上經過。

可這一路走來,偏偏遇不上多少凶險之事。精怪雖多,多不過昔日一二,不是修為太淺,就是不具攻擊性,令他好生疑惑,幾次都想主動出手攻擊試探,又思及自己初來乍到,不熟悉情況,不好輕舉妄動而按捺下來。好在他出陣前便已辟了穀,現如今既不需進食,也就沒有捕獵的迫切需要,倒免去了這方面的限制與困擾,儘管一心查探便是。

 

他仔細掩藏著探出神識,得知前方有一處所在生者雲集,更有大能者眾,令他很快迴避地收回了感知,邊想著果然如此,邊欲前往一觀,看是否有餘下的好處能撈取。

 

可最終映入眼簾的,卻非預想中的狼籍戰局,竟是一派清明和樂之相。眾多精怪修士來來往往,見面含笑,既未亮出利爪神通,更有相偕同遊、把酒言歡者,歡聲笑語不絕於耳。在他以為那人的手伸過去是為取下對方首級、而嗤笑另一人的毫無防備時,那手就僅僅是搭上了對方的肩;在他滿是困惑地臆測那應該是某種威脅又或壓制時,那手又被輕而易舉地拍開——兩人嬉笑怒罵,卻無一例外皆是毫髮無傷。

 

奇也怪哉。

 

他觀察許久,不敢置信了許久,才好不容易被自己的五感神識說服——陣法之外,當真是如此光景,而他從前經歷的一切種種,皆不復見,習慣了的生存法則,更不適用。

 

他又再次如初生嬰孩般一無所知。

 

一時之間,憤懣也罷,茫然也罷,他慨嘆著不知作何反應,心念電轉,思及若能從此免於生存壓迫,亦實是好事一樁,倒不如將精力挪去適應這般嶄新環境,多思無益。

 

便是如此,他也沒有貿然現身,仍是在暗處觀察了好幾天,才漸漸模仿著舉止混入人群,只依舊壓制了修為,令自己看來不過與大部分人相同,羸弱無害。

 

於是才有一男子高束馬尾,著一身法力所化之直裾青袍,走在路上與一般修士無異、卻因過於戒備而顯得緊繃突兀的這般弔詭之景。

 

會決定要在這時就先冒險入世,多半還是為了這一身法衣。他隱約聽得有人在說,城中某處有店舖在做販售,耐看且耐用,效果挺好。他囊中亦正好還有留存之前所得數枚獸丹不及煉化,可作為交換,如若真能換得一身合適法衣,平日這等糜費的幻化之功盡可省了,於他也是一大益處,不妨就先拿來做個由頭,好踏出第一步試上一試。

 

找到那間鋪面時,訪客難得不多,顧店之人亦只給了他一道眼角餘光,低唸一聲隨意瞅瞅便垂頭不知專注在搗鼓些什麼,他也樂得逕自於眾多成品中挑撿,最終選定了一墨一青兩襲特製短打,並一普通鵲灰長袍。他一齊拿著讓掌櫃過目,有樣學樣地放上一枚自己認為等值的獸丹,便邁步要走。

 

「等一等。」

 

他心下一個喀噔,直以為對方反悔要出手,思及自己修為高出不少,便隨意將五指捏成爪,沒用上幾成功力,只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解決來人後遠離這個地方,以免被背後的大能尋上身來,後患無窮。

「這位道友出手可真綽闊。」此時,卻有一隻藏於青藍袖內的手橫空掠來,輕巧地捉住了男子的手腕,再攀上去蓋住曲著的五指,虛掩住它。「那獸丹品相上佳,怕是再買個十來件法衣,也綽綽有餘。」

 

「我想……道友必定是初來乍到,對這諸陽物價不甚瞭解,這才隨意給予的吧。」

 

來人目光明晰,散髮於肩,瞧那不羈的打扮和腰間佩著的劍,想來應是一劍修。

他正笑瞧著眼前的陌生修士,和修士身後那熟悉的商鋪主人。並在與舖主眼神交會時朝其略微頷首致意,才放開了陌生人的手掌,神情自然得彷彿從未試圖阻攔對方似的。

似是在觀察,又似是種習慣性的反應,他略帶棕光的雙眼一瞇,笑意便更接著由眼尾溢流而出。

 

而後便笑著往後退了點,啟唇道:「這城內有城規,買賣也講究公平、誠心,價差過大的交易,是沒有人要做的。」

「你若是就這麼走了,掌櫃也會頭疼的呀。」

不過是一名築基修士,以金丹之能視之,自也不懼什麼;在手被悄悄握住之時,男子本已反手立即就要反客為主,搶先擊殺這名率先出手牽制自己的青衣劍修,然而對方口中的說詞即時引走了他大部分的注意,令他不禁止住了手上的勁道,仔細聽來。

也未過多久,那修士便主動鬆開了手向後退開,彷彿更加強傳達了沒有惡念的意思;他雖仍保持警戒,也未見鬆懈,一身極具攻擊性的銳意卻已隨著淡去不少。

 

以他之見,這兩身法衣是算不得多高品階之物,然而不說晉階金丹於修行之路上本也是將將起步而已,還暫且用不上多好的東西;以他存有不少且容易取得的低階獸丹,來換長久下來靈力的節省,他認為是幾乎等價的,再多搭一件普通衣物都是不太客氣了。

 

不過既有人送好處上門,他自也沒有推卻的道理,只是手上還真是沒有更便宜的物事可換。

 

他鳳眸一掃,正好瞥見掌櫃指節上一枚指環,是於觀察時看到大多數人都在使用的東西,裡面可儲物,於攜帶上方便許多,便隨手一指,道:「那樣物事,價值又幾何?」

這話卻不是對著掌櫃在說,竟是直向著青衣劍修而去。

「與道友方才挑選的幾件法衣合算,倒是剛好。」那青衣劍修見狀倒也不惱,不避不閃,只正面迎上男子的目光,笑著接口回道:「加總起來,一枚獸丹即可。」

男子便也未再多言語,只將目光投向了彷彿已置身事外的掌櫃。接受到這番視線,舖主相繼瞅了兩人幾眼,這才徐徐站起,先是朝青衣劍修笑著拱一拱手。「青辭兄弟,別來無恙,還是這般能說會道,連生意都說得,我這小店倒也盡可由你經營了——只可惜你一向待不住,又志不在此,否則我定要供奉著請你來幫我一幫。」

當那掌櫃拱手時,青辭也回了禮。「多承掌櫃謬讚,青辭自不敢當。」

兩人顯然熟識,可他卻並未與青辭再多敘話,只接著轉過眼來,一門心思打量起支付了自己一枚獸丹的男子,緩聲道:「這位小友好機緣,此枚獸丹雖只是低階所成,品相卻堪比中階,在這城中,亦實屬難得,我觀你不過將將築基,竟能取得此物,遭遇必是不凡。兩件法衣本不過是功效平常且隨處可見之物,實是不值當小友以獸丹換之,而若要請小店專門的器修再定做一身,怕也是要費上些時日;若改換此枚儲物戒,雖容量也不過基礎,勝在難得,亦是本店器修所獨製,較之平常堅固耐放許多,還能以血煉化封契,能放些較要緊之物,倒實是能再將此三套衣物搭著半買半相送,與此枚獸丹對等了。」

「雖此戒並非小店販售之物,不過我這正好還存有一枚未曾用過的,且這獸丹於我有益,便與你換了罷。都是些初階法器,想來小友不日高升後還會需要再汰舊換新,小店亦有更高階的關係舖面在城中央,」舖主抬手指了指自己頭上的牌匾,笑著續道:「都是經營許久的字號,小友不妨屆時再前往一觀。」

 

話雖長,男子卻也默默聽完,當作是新世界的詳盡情報之一,並未產生不耐。然而也僅止於此,初見世面的他,還不怎麼瞭解與人交流之法,也不明白如何藉機問出更多自己所需要的訊息——更或因本性之故,便是明瞭了,他也不會那般做;既得了結果,便不覺有必要再多留,只頷首多取了那枚儲物戒,轉身就出了舖面。

 

舖主經營生意,閱人無數,這般奇人自也是遇了不少,習慣得未將之放於心上,只自顧自取了那枚獸丹端詳起來,面上喜色漸濃。

青辭轉著眼旁觀兩人動靜,一雙眼棕光靈動,神態間倒也不至於多逾越或拘謹,更無藏起眉目間因男子所漫出的一絲興味,眼看人轉身迅速地往外行,怕是轉瞬間就要匿入人海中消失了,便跟著說了句「告辭」,就轉身走出商鋪,匆匆地追尋起了那抹青袍的片縷蹤跡。

 

他很好奇,他知道他對這名男子的形貌有所記憶,只稍一閉眼便能憶起初見那日的事情,哪怕他們從未真正交談,說見也不過是他於旅程中無心而匆促的一瞥,與對方毫無關聯,男子的神態與氣質,仍如此巧合而戲劇般地滲入了他的腦海裡。

 

這是緣。

是無庸置疑的注定。

 

他向來相信他所捕捉到的感受,他打從心底欣賞那男子身上的洗鍊,與鋒芒盡出的絕狂。

 

於是大街上便有青衣追青袍,披髮也披著玄色半臂衫的劍修快步走到神色肅穆的男子身旁,並無拉扯,也無探看,只是輕輕地喚一聲:「道友。」

 

後便接著笑說。「我觀你形貌,就像是久居山林,不曾入世似的。莫非便是自諸色而來,來這諸陽一觀風貌?」

第一句稱呼未能喚住男子,然而緊接在後頭的話語卻讓他瞬時停下腳步,如電閃般回過頭,有一霎的殺意隨之瀑洩,又在分辨出來人時很快收斂起來。

 

或許是念及方才這劍修的適時解圍,他僅僅只是蹙起了眉,沉聲而厲色微顯地問道:「你意欲何為?」

 

這麼人來人往的街上沒人留意到他,僅只對方似是自碰面那時起便清楚自己的來歷一般;就憑這些他便一點也不信這番說詞,只覺若非此人有特異之能可看穿人心,便是一路不知用什麼法子綴上的尾巴,既到現在才現身,也未見攻擊,那必定是有所求。

畢竟自己的修為高出對方不少,如此推測想來越發合理。

他心中有了盤算,眉間亦隨之稍稍鬆開了些。

那一瞬的殺機雖使青辭下意識地往後踩了小半步,迎向男子的棕目卻越發清澈了起來。「意欲何為?」

 

他像是從未考慮過這點似的,複述完對方的話後,竟有數秒的無語,繼而垂首凝思著,接著又驟然抬起了頭,衝前一笑。好似男子方才的厲色並未對他造成威嚇,就連他倆彼此心知肚明的修為差距,都也無法對他的決斷產生半點影響一樣。

 

「為友如何?」

 

說完,便伸出了手,使其與他青色的衣袖一同懸在半空中。

「友?」男子上揚的低沈尾音帶著純粹的疑惑,睇了那伸過來的手一眼,確認袖裡並未藏物,更沒有後續動作,便抬眼瞅回青衣劍修一雙清澄的眸來。對方口中這詞對他來說十足陌生,他並不知曉其義,更只以為那手掌懸停於自己眼前,是為討要物事,便再問:「所求何物?」

「……不。」青辭便與之對視,仔仔細細瞧起了男子一雙銳利的鳳眼,並在這凝視中緩慢地收回手,揣在身前,輕輕搖頭笑道。「我不求物,僅只一事相求而已。」

 

「數年前,我曾在諸色嶺裡遠遠望過道友身姿,殺伐果決,招式迅猛,即便相距百餘尺外,也能感受到術法施予的威壓,想來道友當時便已是金丹修為了。」

「所以方才在店鋪裡遇見時,我便有些訝異,更對道友境界與記憶中相差甚遠一事生起莫大的疑惑。試想若真是不幸修為倒退,於短短幾年內退回築基,怎麼不見道友道根損毀,修為浮濫之貌?後再遭殺氣觸動,才貿然出手攔阻。」

「說來,或許也有多管閒事、探人隱秘之嫌,可我卻是真的想不通,想不透……一不明白道友此番遮掩的用意,二不知道友身份為何,家住何方,名姓為何,為何會單獨出現在諸色嶺中,而又不似特意入內歷練之輩?」

 

「還望道友擇一解惑。」

語罷,便朝男子一作揖,後再抬首。

 

那期盼之情竟是溢於眉梢、眼尾,卻又不過份強盛地存在著。

男子眉間又再蹙起,然比之不快,更多卻是困惑。

雖非聽不明白對方所言,卻是詞句皆知,而未明其意。

在他曾經的生活裡,兩個活物相遇,所思量的不過是吃與不吃、殺與不殺,何曾有過如此毫無意義的懇求?而這等與生存無關的問題,為何需要知道,又為何因此言求?他所知的求,是屈下雙膝交託性命,不外乎求饒不死或尋求庇護二者而已,何嘗遇過如此奇怪之事,難道為了這點好奇,就由人宰割嗎?

只是近日親眼所見,新世界確與自己曾經所處之地大不相同,想來其中生物亦是如此,不僅有街邊路人摩肩擦踵,交易買賣吵嚷和平,更有此等人物,所思所想,一言一行,俱是聞所未聞。

 

不過轉瞬,他便將之歸為一類,不再多思這等怪異之處,只是看著對方臉上自己從未曾見過的明亮表情,不覺鬆了些自入城後便繃緊的精神,語氣無甚起伏地道:「如此疑問有何意義,我緣何要答覆於你。」

 

接著他又細想對方所言,說曾經於諸色嶺見過一面,而出陣以前,他從沒到過其他地方,莫非自己曾經所在之處,於這世界之人便喚諸色嶺?入內歷練又是何意?

 

為求解答,思及此間住人盛行以物換物,他旋即有樣學樣地續道:「若我答覆於你,你亦需得答我之疑,作為交換。」

青辭本欲開口釋義,然卻在對方接續著說道時先噤了聲,後才補上。「那是自然。」

「凡是我力所能逮之事,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全與道友說來,如此可好?」

 

這般問答倒是俱合他的心意,且也不愧對於這名戒心濃厚的男子。

「那麼,就在這大街上談?」說著,便又笑了。「或是你尚還能信我,我們便能去找間較為隱蔽的茶館、酒樓坐著聊聊?」

 

「若道友是頭一次來諸陽,待相互答完後,或許我便能充當一回嚮導,帶你四處走走逛逛?」

男子聞言望了圈四周,思量半晌,很快便即頷首肯定道:「就依你所言。」

雖無法保證目前為止看似毫無惡意的對方不會設下圈套請君入甕,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仍是讓對話十分不便,即使他張開結界,也太過招搖,更同樣擋不住背後的大能,倒不如先跟著走一段,再見機行事。

 

一路上他跟在青辭後頭,雖逐漸向偏僻之處行去,倒真是一路風平浪靜,未曾遭遇何事,也未有分毫不妥,沒多久即順順當當到達了目的地。他在進入樓裡前抬眼望了望門面,便是類似之物見了這些天,此刻仍覺稀奇,不禁又多看幾眼,才舉步繼續跟上。

 

一入了座,便有人前來問詢所需物事,或因修為低淺,開口即朝兩人恭稱前輩。他看著青辭客客氣氣將人打發走,監督似地直盯著那人背影,一等消失,就隨手張開了一個小型的結界,用於隔音,幾乎停頓也沒有便單刀直入道:「答問有四,一者遮掩方便,二者即住於你所謂之諸色嶺中,三者我生長於該處,自當獨自出現。至於名姓——」他微微一頓,似是在考慮些什麼,也未耗去多久,即答:「便叫奚子靖。」

 

「如此,一問入諸色嶺歷練是何說法?二問若此間名喚諸陽,與諸色嶺關係為何?三問此間精怪走獸,何以安然共處,而非彼此傾軋廝殺?四問此處平時若無爭伐,如何修煉?」

「這名字真好。」青辭聽著聽著,便在初聞對方名姓時先笑了出聲,輕輕低語。後再拿起置於桌上的茶水,逕自喝了起來,直到聽完問題,才放下茶杯回應。「奚道友此四問,可當真都是些大而繁複的問題,還請待我細細說來。」

 

「這座城的確名喚諸陽,與諸色嶺之間有一大河阻隔,河名界水,為洞庭山上融雪匯聚而成,風景秀麗溫潤,下游處更為人稱作小界水,兩者都皆環繞在你所居住的諸色嶺旁。這諸陽城與諸色嶺之間,更有座大橋橫越相連,不知道友涉水來訪時是否有望見?」

 

「再說這諸陽、諸色、界水,三方景地,不過也只是此方世界的一小角落,你我所在的天地,乃是由上古仙人集三個欲將崩毀的大世界殘骸凝聚而成的仙靈洞府,名曰河嶽。」

「受大世界饋贈,這河嶽府內四處靈氣濃郁,靈泉、靈石、法寶、功法,無一不齊全,就算部分器物早為先人所用而散落他處,也是極易找尋的。」

「而既然資源如此充沛,修煉就更是件極其容易之事了。不僅草木、走獸容易成精,連那居民的日用品、汲水的器具,鍋碗瓢盆、桌椅門窗類的玩意兒,也時而能開靈智。」

 

「即便是無法修煉之人,也能得天地饋贈,只需勤練體魄,便能與天地同壽。」

 

「更有自他方世界來者,說這河嶽府……」他說到此處,便將雙眼瞇得更細了些,回憶了起來。「是仙境中的仙境,是凡人的樂園,是修士的嚮往、精怪的淨土。」

 

「唯獨存居在諸色嶺中的走獸,因那延綿數百里的山脈全被層層疊疊的迷陣給覆住了,近乎與外界隔絕,靈氣有限而群類衍繁過盛,遂於山陰處生養出了好些喜食同類、作風殘暴之輩。長久以來,雖使凡人不敢輕近,卻也吸引了不少修者前往,或求山嶺上佈著的珍奇陣法、或求那妖獸血肉內丹,又或者是求鍛鍊術法,增強己身實力,便紛紛登諸色,破迷陣,與妖獸對峙,以得所求。」

 

「我說的歷練,指的便是此事。」

「倒不知這番解答,可否為奚道友解惑?」

 

遂將眼睜全,雙手捧著茶杯,坐觀著奚子靖的神情。

 

「若還有疑問,不妨直說。」

青辭的嗓音沉靜溫和,輕柔如涓流細水,頗有安撫寧神之效;可當中內容,縱是此間定理常則,只怕路上隨便找誰一問都視為理所當然,於剛出諸色嶺的奚子靖而言,仍是晴天霹靂,當頭棒喝,再柔的音色也緩和不了。

他全然靜默地聽著,神色似有些恍惚,視線落於桌面上,目光渙散了半晌,於對方的提問聲落時忽而凝實抬起,如利刃般刺向那雙柔亮似水的棕眸。一時間他面上厲色盡現,掩藏起真實修為的偽裝裂開了縫隙,金丹修士的靈壓因爆怒溢出,縮壓於身前方吋之處,震碎了他面前的茶杯,內裝的茶水隨之迸落,剛沾上桌面便旋即蒸發,瓷片亦在眨眼間成了齎粉,聚成一小堆。就在木桌崩裂了幾處、似也要被攔腰折斷時,那威壓忽又瞬間消散,毫無蹤影;這前後不過彈指之間,若沒有那盞碎得徹底的瓷杯,也許更像是一場錯以為真的幻覺。

 

他挑眉勾唇,笑容如上了刀一般銳利,似頗感興味地道:「仙境,淨土?哈!」接著指尖輕點桌面,覆又斂眼收去所有神色,沉著聲力猶萬鈞地唸道:「天道,餽贈。」

 

「蒼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低聲喃喃,「一方既漲,一方且消。」

當真是威勢沖天。
在奚子靖釋出金丹修為的瞬間,青辭便也下意識地將佩在腰間的長劍提起,將靈氣注於劍鞘中,極力運轉著功法咬牙抵禦。

他清楚己身堪堪築基的修為有多淺薄,更清楚在對方眼中他或許就如螻蟻般渺小、如沙土般輕微,不足掛齒,以其金丹之能,要想在此處將他滅殺,不過也是抬手撣開灰燼般容易之事——所以眼下此番施為,便必定不是為取他性命而來,倒像是來自境界高者的刁難,或因往日認知於頃刻間顛覆的現況搞得失了理智,才如此肆意。

 

因此,他心底倒也不怒不懼,只是於抗壓之餘,繼續迎上奚子靖銳如利刃的目光,試圖續言。

 

豈料那一雙深紫瑞鳳眼中飽含的不干與憤恨,竟與深囚於諸色內二十餘年積累下來的殺伐之氣,共同凝成了種狠戾的精光,於四目交接時,直直逼入青辭的雙目中。促使他身形虛浮,面色蒼白,手中橫握著的劍也竟是再握不住了,十指一顫便往下墜,落在他端坐的雙腿上,再滑至席位間,跌出鏗鏘響聲。


神色一時混沌得緊,正是神識受創之貌。

若不是劍就落在身旁,他也本非心智不堅之輩,還能將它搆來撫著,藉握劍的勢態喚回一點清明,這回怕真得要在對方面前出個大洋相了。

並未留意到那些許動靜,奚子靖停了片刻,終是定下心神恢復初見之貌,平靜地冷聲道:「自是清楚,未有疑問。」而後抬眸望向青辭,瞳中還殘留些許未散盡的鋒芒,「你還有何求?」

青辭揣著劍柄,斂神收息,與奚子靖四目交接之餘,仍舊露出了個恬淡的笑容。「奚道友問得好,現下我確還有一事相求。」

 

接著他伸出一指輕點桌畔,再將視線落在那本是茶杯的粉末上,並連著指了指自己。「早前雖言不與你求物,可道友方才搗毀了那瓷杯、碎了桌沿,又在盛怒下傷我神識。若不向你討點賠償,倒也有違常理。」

 

「要是奚道友不介意,我便想向你求一枚品相中下的獸丹,用以向茶館交代、並換些滋養神識的丹藥,作為己用。」

 

看向奚子靖時,笑意便更深了。「行麼?」

「自己修為低微,與我何干?」奚子靖對此番言談嗤之以鼻,蹙眉道:「未取你生魂已是給盡你面子,足夠優容,我為何還要為你之怠惰負責?」

 

然而再看青辭那笑面幾眼,他想了想對方告知自己的消息,又想了想這城中蟄伏未出的大能,終是為了避禍與方便妥協,只嘖了一聲,便自袖中取出一枚與方才交換衣物所用近似之獸丹,隨手扔至對方懷裡。

不說此時動手是否可能造成騷動引來麻煩,在還未完全瞭解此間規則之前,若能有一人專為他解惑,倒是方便許多——尤其這人一身微弱但卻清正的劍氣,看來也不是好生事的小人之輩,還多少瞭解自己的來歷,除了能更掌握狀況讓他免去絕大部分適應新生活的辛苦摸索,還能因此免於第三人知曉、而更好地掩藏自己異於常人的出身。

 

總言之,為讓對方安穩活下去,使其提供更多幫助而多給一些好處,又不過是些自己一向多如牛毛的獸丹,倒也沒什麼好吝惜的,只有益無裨。

 

「夠了吧,」有鑑於自己對交換價值的不理解,他雖明顯還是覺得自己給多了,仍隨口確認了句,復又問:「還有麼?」

「你給多了。」青辭一低頭,再捻起那枚獸丹轉著瞧看,心中也明瞭對方怕是沒有再更廉價點的物品可供交換了。畢竟境界不同,眼界也不同,以奚子靖這金丹修為來看,能留在身邊的物品也是不可能差的。即便是這點只為因緣巧合留下,其實對方壓根也看不上眼的玩意兒,也於他有大用。如此想完,就將獸丹收入懷中妥善保存,唇邊的笑稍稍斂起,繼續以打量的目光瞧著對方。「若說要求,倒已經解決了。但若說疑問,卻還有幾項。」

 

「奚道友接下來有何打算?既然幾經磨難地出了諸色,到這諸陽來,難道就沒有生起絲毫觀覽遊歷之情,而想在此地逗留一會?」

「若是要出諸陽,又要花多少時間打探消息、收斂修為掩人耳目,在達到目的前浪費多少無謂的氣力?」

 

「再說我修為低微,並非怠惰所致。你未取我生魂,也必有你的顧慮。在我看來,奚道友言行雖然孤傲,性格卻是極其謹慎的。既然你答了我的疑問,又予我價值遠高於我所求之物,我便應當回報於你。」

 

「若奚道友要在此處停留,我便可作為嚮導,帶你走這城內四處。」

「若是要出城去,另找別處修煉,我也能向你說些堪用的情報。」

 

「若是奚道友要回諸色……」說到此處,青辭頓了一頓,復又展開笑容。「我便不再過問,只期日後再會。」

 

握在劍柄上的手此時也不禁自然鬆開,平心候著對方回應。

「還有閒情觀覽遊歷,這般『仙境淨土』,還不夠你怠惰的麼?」奚子靖哼笑一聲,雖嘴上嫌棄,心裡倒也未嘗不覺得對方識相而生出些許好感來,便也很快收了刻薄之色,轉而道:「既然此處如此備受眷顧,我為何要回去?不過初來乍到,多有不便,要談修煉也還過早,尚需先掌握此間行事之法。就依你所言吧,要還缺什麼,你找我討要便是。」

 

「待我熟悉之後,方聽你情報,再期後日相會不遲。」

「我這是為天資所限,實與怠惰無關。」青辭聞言,也只是笑著搖首,雖然仍為自己稍微辯解了句,卻講得輕描淡寫、好似事不關己一樣。「至於奚道友的心思,我可不敢妄加推斷。要是真惹惱了你這樣的金丹修士,就算城裡尚有官老爺照看,我這魂魄、肉身,怕也是連一丁點殘骸都難以留下。」

 

「修者都是惜命的,你我想必也是如此。」

 

「既然奚道友同意,那麼明日辰時便在此地再會吧。」他說著,倒是率先起了身,將劍別回腰間,並且整好衣領,一笑之後便由奚子靖身旁走過,輕聲與其說:「雖然我這傷花不上一日便能好全,卻也得費功夫找藥、休養,你若有事找我,便用這玉符傳訊過來。」

 

並使一個簡單的小法訣,將傳訊玉符送至桌上。

奚子靖收下玉符,嘴上卻仍不住嗤道:「若你亦生於諸色嶺中,三靈根又如何?不爭勝,便是他人嘴中飧。說到底,不就是死於安逸麼。」

 

並不介意對方聽沒聽到,他逕自說完,就收了結界,也起身離開了。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