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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與瓊斯-

教室是一片寂靜。

 

「艾維斯、艾維斯。」

 

 

扔出的紙團劃過數個課桌椅,擊打在前方正垂首專注地書寫著甚麼的學生的背部,米白色的毛衣相當寬鬆,受到敲擊並沒留下任何聲響。「艾維斯--」

桌腳下的紙團愈積愈多,後方的人聲也逐漸嘈雜了起來,從起先的興致勃勃、朝氣,而轉為焦躁,粗魯,吵雜不堪。

 

而聲響全是由同一人所發出的。

 

生著一副金髮碧眼的瓊斯,美國來的交換學生,他有健美的肌肉、密集的雀斑和部分曝曬成淺褐色的皮膚能彰顯他的外向身分。
他燦爛的笑著,並在向前飛躍的紙團裡拌入糨糊,心情愉悅地近乎跋扈,讓更多帶著黏膩的白色一同降落至穿著毛衣的後背上。

 

不多時,那被罩在寬大的服裝中,削瘦的,小了一輪的背似乎終於有所覺察,緩緩繃直,淺亞麻色的長髮以絲帶束著,被他的主人用兩指拎起。
也是纖細如女孩般的指頭,指節的每個轉折處都彎得精緻,而且白皙,幾乎能看得見那皮膚下湧動的血液。
這抹背影的側面有著長長的眼睫,而他緩慢的眨了眨,雙眼緊閉,張開,中間有著極長的停頓。
回頭,那寫了滿眼的厭惡和柔和的笑臉形成了對比。「瓊斯先生。」

 

這是賓,一個極其普通的中學生。
此時的他個頭不高,臉龐也無成年後的深刻,只在稚嫩的線條上添加了異常精巧的五官。

「能否告訴我,你在做什麼呢?」

語句是柔軟的,咬字卻是冷硬的。

那是他自小學開始養成的說話習慣,通常會使聽者感到尖銳和不順感。

若不是明亮的嗓音有著變聲期的沙啞,任何人都會認為他是個教養良好的小女孩。
或是聯想到放在商店櫥窗中,身著層層蕾絲及裙裝的那類昂貴歌德式人偶。

 

夕陽自窗外灑落,打在兩人的臉側。

 

雖將自身轉了180度,面向後方三排後的瓊斯,賓仍端坐在椅子上,順理著手中那束長長的髮絲,並無可奈何的舉高雙手脫下被頑皮的同學弄污的毛衣,施力抖落上頭的……

「垃圾。」這詞他說得十分小聲,以至於對方未能聽見。

 

淺紫色的眼瞳裡此時映著的是瓊斯的臉,和幾縷賓自身色澤極淡的髮絲。

今日的他,心情糟透了。


「我只想惹你注意呀,艾維斯,你總喊我的姓氏。」

 

整個上半身全巴在椅背上,瓊斯不滿的咕噥著,托著下巴,對身旁人焦躁的情緒渾然未察。「我們不能打個商量,就從今日開始成為彼此的貼心好友嗎?」


「與你的話,考慮本身就是種浪費了。」無論是時間,還是體力。「瓊斯先生,我不認為你有這麼多時間能用作玩耍。」

 

賓清理完衣服後,慢條斯理的將它掛上椅背,並看著上頭的白斑皺眉,眼瞳黯淡了些。

和這人計較?罷了,反正這據說只是母親親手織給他的。

這個據說,是指針織的手工程度,細密的針角,明顯不是那位嬌生慣養的小姐笨拙的針法。是代織?是購買?

「……你該抄寫了。」拒絕深思,他分神睨了眼對方桌上的空白。

並再次嘗試將那個拋棄了他的女人擠出腦海。

 

「拜託,你說話就像蘿絲小姐,那個臀部大得像馬的老古板!」瓊斯說,他乾脆捉著紙團,站在桌上,又叫又跳的。「我討厭她,我討厭這個地方!前一日你還他媽的差點給一個糟老頭給帶走了,坐進他黑色的私人轎車?天知道你會被帶去哪裡!艾維斯,我這是救你,憑什麼我要被罰抄聖經!」他幼稚的,大吵大嚷著,使桌面和四周的幾排椅子不住震動。

 

因為那位是我媽的新歡,也是這所學校的督察,好嗎?
充其量,你也只是個雜種。
和我一樣。

 

「這個問題你從上午就不停的強調,或許,你該詢問蘿絲小姐。」妥善的隱匿著真正的理由,賓在對方宣洩情緒時,隱晦地由下瞪視著他,並將整理好的髮往後撥去,蓋在潔白的襯衫上,並使以中學生而言算是細長的兩條腿交互疊放著。「而不是在我面前表現得像頭野獸,那沒有意義。」
其實他一點兒也不想待在這個監獄般的地方,只為了陪伴對方,這位用毫無根據自信的和父親聲稱自己是他重要的朋友的未開化野人。
哦,或許有一點勉強能接受吧。

 

「哦……我恨你冷靜的臉。」
瓊斯的話像極了哀求,並蹲在了課桌上,瑟縮,而後發抖。「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艾維斯。」

 

用他渾身上下唯一能入了對方眼裡的帥氣臉孔,演出了猙獰與哀傷兼備的臉。
「我恨這個地方,我想回去。」那是有些慘淒的呢喃,他是真喜歡乾燥的美利堅加州多過於濕冷的英格蘭……話說,這是哪裡呀?
最重要的是,也愛著眼前的少年。
瓊斯宛如穹蒼的眼瞳裡,承載著夕陽色的餘暉和他所思索的愛。

 

「我也是。」

賓連頭也不抬。

「你分明沒在聽我說話!」

「是的。」
「艾維斯……」
「我在。」
「艾維斯。」

 

雜音和寧靜的聲調像這樣交雜著,就像過去的幾個月所演繹的一般不和諧。
運筆停在紙的右下角,賓挪開長時間抵著自個兒的膝蓋骨的手肘,曲立於椅上充當桌面的雙腿早已僵得發麻。
會做這樣虐待自身的動作,只是為了使對方不再試圖用動作驚擾自己,換一段寧靜的間暇。
下週該繳交的報告書寫結束,賓一抬起頭,窗外已是夜幕低垂。

 

他的身子向後倒,慵懶的延展著腰,雙手將紙本向後投放,準確地塞入抽屜中。而後疲憊的倒在桌上。

 

星光在煙霧的籠罩下朦朧得像是那團安詳的月暈。
他忽然不想起來了,或是督促眼前的男孩做事,那沒有意義,或是說,他已經不覺得該有什麼意義,而有什麼卻不了。

 

「艾維斯,抬起頭看我。」
瓊斯反覆的說著他無理的要求,及頻繁的用力揮動手掌向賓招手。「看我,拜託。」

我想看清楚你的臉,他的臉寫著這麼幾個鮮明的大字。他坐在桌面上,兩條腿懸空,晃呀晃的。那姿勢像隻正等待著主人的哈巴狗,喘著氣盯著骨頭,但他一點也不在乎,仍舊豎著眉逕自說著任性的命令句。

 

「過來,再靠近一點。」

 

手指勾著,很是輕挑,瓊斯經常對賓做出這個動作,但通常會遭到拒絕。

 

但這次賓應了,一面由鼻腔裡發出藐視的輕哼,一面將雙腿放下,伸長,鞋跟在地上緩慢的拖移著。

許是感到厭煩,想消滅這噪音的源頭,真隨對方溫順的仰起他小巧的臉,並貌似無害的眨著眼。
儘管他本人並無意識到自己的表情有何不妥,眼神也已明顯的載著滿滿的不耐及焦慮,他不信瓊斯看不明白,即使對方是個頭顱內鑲滿肌肉的白痴,這點小事也該明瞭的。

 

但那灼熱的雙眼忽然明亮的,就像是被火燃盡而盲瞎了似的。

 

總渴求著的感情頓時爆燃。
「再一點,一點就好。」雙唇血色豐滿,一張一闔間,帶了點貪婪的弧度。瓊斯張大了嘴,咧著笑。

 

他想做甚麼?

賓猶疑的時間並未持續太久,而恬靜的笑彎了眉眼,「好呀。」

 

他瞇著眼將臉湊近,直至看得見對方細小的毛細孔的距離,耳側更能聽見瓊斯並不算緩慢的呼吸。
應該說,那溫熱的吐息此刻已然碰上了他的耳廓,輕輕舔弄著耳垂。
「我不想再寫這些了。」
用那濕軟的舌。

「嗯,艾維斯,我愛你。」
扔開花了一整天捲皺的那疊紙,瓊斯終於從桌邊跳下,他有力的手臂將對方圈住壓在椅面和自己的身軀間,像霸佔著心愛的玩具一般。「就連瑪麗亞也沒有你漂亮。」
連總是抱怨的聲音在極近的接觸下聆聽,也附著了一點磁性,添了一絲完全是錯覺的魅力。
「我們來做點有趣的事吧?」
他的手隨著話音,挑開了對方襯衫最上排的鈕扣。
唇舌攀爬延展,自頸側吻到鎖骨。淺紅色的痕跡在白皙的肌膚上沿路留下,偶爾還有些牙印。彰顯瓊斯笨拙的技術。

 

賓連一個輕哼也未發出,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對方,如同他先前書寫時一樣。
他的眼神問著,然後呢?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你在等我嗎?」
瓊斯張嘴笑,刻意放慢動作,聳著雙肩慎重的摟住賓的脖子。偏著頭顱、廝磨著耳鬢,緩緩的讓他與對方的雙唇接觸。

 

那是一個巧克力味的吻。
甜度過頭,只留下膩味的,沒有半點苦澀。

 

牽連出的唾液讓賓感到骯髒,像女人的口紅般,他認為那是多餘發臭的東西。

 

「你想對我做什麼?」他意外於自己並未甩開瓊斯的手,甚至連一分一毫的啃咬或反抗都沒有。手背抹過嘴角,他正考慮著是否要將吃進嘴裡的部分吐出時,連反應也緩上了數秒。

 

對面的瓊斯卻只是但笑不語,有著小斑點的雙頰被大幅度的笑影響的微微聳起,眼裡閃過這個年紀的少年少有的強烈慾望,往前含咬著賓那血色近乎無的唇,使其難得的染上一層淺薄的紅。吸吮並發出低俗的聲音,十足煽情。

 

「說清楚。」又一個幼稚而拙劣的吻結束後,賓張嘴道。「告訴我你的想法,蠢貨。」

 

就算,他一直都瞭解瓊斯對他保持著跨越了某些禁忌的情感,但那又如何?對方難道以為他不說,自己能回應任何一點嗎。

 

 

 

「我想安慰你呀。」瓊斯眼中流竄的光頓了一瞬,並舔了舔唇角,湊近對方的耳邊,吻著那。「可憐的--戈登家的--被拋棄的艾維斯。」

「你得知道,我們是一樣的。」

「他們把我放逐到這個鬼地方,你不也被你母親扔到你父親那裡去了?」

「你明明最愛你的母親了,她怎麼能對你如此殘忍?你一定覺得很難受吧。」

他說得興起,連正用作調情的手也舉了起來,向兩旁展開。
「那麼,我們就來舔著彼此的傷口療傷吧,親愛的艾維斯,既然我們都如此悲慘、可悲,整間學校都知道我們宛如小丑般滑稽的事蹟。」

 

賓忽然想起眼前這個說得天花亂墜的少年似乎曾得過某個辯論比賽的冠軍?亞軍?至少在他們剛認識時對方是如此宣稱的。
陰暗的教室裡,唯有他們兩人。
月光令瓊斯瞳孔裡的光變得冷咧,賓見著,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做了個錯誤的決定,顫著纖長的睫毛,眼底湧現淡淡的猶疑。

 

「我們總得長得和他們想的是同個模樣,對吧?」

 

身後和臉側均染上了夜間淡淡的灰藍,瓊斯笑得開懷,甚至放肆。
他滿足且滿意的稍微抽遠了距離,將雙眼閉上,等待著獵物上鉤。
待到收網之後,他就能擁有另一個同伴。

 

站在陰影中的那方是微揚下巴,出賣驕傲而站立著的聒噪少年。
幾乎籠罩於輕薄的月光中,全身有些慘白的那方是一語不發的,坐在椅子上衣著凌亂的少女……容貌的少年。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在推測中早應該等到回應的瓊斯焦躁的睜開眼,卻發現對方好整以暇的撐著那漂亮的臉龐看著自己,臉上淺淡的紅暈和凌亂的衣姿都已整理好了,他的姿勢是如此端正,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

 

「讓我操你。」他按耐不住,於是竄上前,急急的開口。

 

「抱歉。」賓冷淡的說,抹去耳側的濕潤感,並將最後一顆扣子扣上。「我沒有興趣。」

 

曖昧的空氣就此散去。

 

「我和你完全不一樣。」

他更瞭解瓊斯想要的是什麼,說愛?那也太侮辱這個詞彙了,無論是誰都好。只要是這個場合、這個時間之下,男女和長相對貪得無厭的對方都不將會再重要了。

他不過只是長了一張肖似女孩的臉,正好加符合對方的胃口罷了。

 

但正如對方所說,他確實不介意找個樂子,做點有趣的事。

 

對上了一張憤恨的臉孔,賓綻開笑容。「即使我真如傳聞中的那麼下賤,也不見得一定得和你攪在一起吧。」基本上,他懶得給予回應,雖然方才真有幾分讓瓊斯給誤導了,他仍掙扎著爬了回來。

 

用著那真僅剩一點了的尊嚴。

 

「交際花的兒子和不受歡迎的美國人的結合?」
「親愛的道格,別和我說笑了。」

 

他第一次喊了瓊斯的名字,卻是在冷不防地出拳狠狠的擊打了對方的腹部之後,聽著那接近哀鳴的嗚咽聲,鞋根無情的碾過橫倒在地上的那顆頭顱,反覆來回踩踏。「我們是朋友,嗯?」

而後踏上了於頭顱兩側奮力拍打、撕抓著的手掌。「喜不喜歡我給你的禮物?」

 

「我已經容忍你許久了,是嗎?」

自他開始抱怨不屬於他的國家、不斷示愛,笨拙的進行親吻時,賓便開始壓抑自己的不耐了。

但是同性呀——

「艾、艾維斯……」

「閉上你的狗嘴,好嗎。」

他原以為能行的,是他太高估自身的承受能力了嗎?

指甲和牙齒,只要能在對方身上造成傷痕的舉動,賓幾乎是毫不猶豫的便做下了。情緒是支離破碎的,至少他能肯定自出生以來,這樣趨近於瘋狂的舉動他並沒有做過一次半式。

 

「道格……?」

 

賓是第一次將熟識他的人毆打得不成模樣,因此他有些困惑的挑高了好看的眉,而後彎下腰,扯動著瓊斯亮麗的金髮。淡紫色的眸子略微斂了起來。
摸索過的耳側還有脈搏,他將人拖拉到後方,用拖把綁起雙手,塞進了儲物櫃中。

 

這太過火了,賓想,邊梳理著因動作過於激烈而滑落的後髮,他精緻的面孔緊皺。明日被發現時可會被處罰的,他再周詳的思索了一會,便抽出預備在胸前口袋裡的絲巾,仔細的擦拭著所有他曾經碰過、或也許碰過的痕跡。

 

結束後,實行這一切的雙手擅自開始了不受控制的顫抖,他自這施虐的過程中嚐到了一種近乎狂喜的興奮感,但他不確定這是否是可行的,甚至不知道什麼是愛。
這樣說好了,他能確認一周前他的確是能正常的感受被愛的,若說主動愛,此刻還太早了些。

 

這災變的起源卻只是那場該死的離婚。

 

幾乎將他的一切都奪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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