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伍常肆 x 許 寧 

常鴛企劃 / ABO世界觀

-許寧與海-

零碎的浪花反覆拍打著沙灘,替濡濕的沙塗上一片暗色,但即便如此,前方乾燥的白沙依然雪白、和碧藍的海及晴空形成強烈的對比。

常肆一面回想著他兩天前剛到常鴛看見的情景,一面站在宿舍門口等待許寧。
昨晚和對方傳了電子郵件、敲定時間後,他便不知為何有點期待,以至於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小時。

但想想人也不會這麼早到,就自斜背包中拿出一本書,倚著牆翻了起來。

與常肆約定好的這一天,許寧從一大清早醒來就一直惦記著出門的事,做什麼都無法集中注意力,只好先提前準備出門要帶的東西,以免不小心遺漏了什麼不該忘記的——雖然也只是去附近走走而已,沒多少該帶的東西。


以往出遊的時候他從未如這次一般神思難屬,既有滿滿的興奮期待,卻也有與之相應的慌張著急。面對第一次遭遇的陌生情緒,他不曉得該如何處理,便顯得更為手足無措。


再三點過少少幾樣隨身物品,確認帶的東西沒有問題,距離約定時間也還很久。他翻開一本圖鑑,把自己安置在桌前,但視線總是在書上停留片刻便忍不住要掃視一眼時鐘的指針,直到約定前半小時,圖鑑也沒翻過幾頁。臨出門前,本還盼著時間快些過去能快點出門的許寧,卻又緊張了起來,放緩了收拾的動作,慢吞吞地往約定的地方挪去。

現在去會不會太早?
如果到的時候還沒看到人,那就先在附近不顯眼的地方站著,等看到人來了再走出去,這樣也算是『準時』了吧?

他沒想到,常肆到得比他更早。

快到約定地點的時候,許寧遠遠地就看見那挺拔身姿斜倚著牆,一手托著書,一手以修長指間夾住薄薄紙張,隔一會就翻過一面。縷縷陽光在他身邊灑下,光影將人雕刻得越發深邃,書頁間摩挲的輕微沙沙聲響,襯得這畫面更是安詳靜謐了幾分,讓他心裡如有一汪暖泉淌過。許寧停在原地看了一會,思索著要不要拍起來,想到之前對方允許自己拍攝,便沒忍住拿出手機拍了張。

拍完後他便自己不好意思地抿起唇來,卻沒抿住嘴角一直掛著的笑容,只平添幾分柔和赧意。他輕手輕腳悄然無聲地走過去,打量了幾眼常肆拿著的書,距離剩幾步的時候,才雙手背在身後,微微傾身輕輕喚道:「常肆……?」

「早安,許寧。」他聽見呼喚後,便立刻從書中的世界拔出來,看了看對方及自己手上的錶,聲調不禁因訝異而拉高了些。「沒想到你也早到了。」

但或許這就是對方心目中的準時也說不定,常肆注視著許寧那輕輕抬高,又被黑髮襯著的臉龐,便闔上書本,斂著眼和他說話。「這次,手機充滿電了嗎?」

看著那晨光似的笑容,便忍不住要提醒。

許寧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隨後又抿起唇蓋住了露出的牙齒,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滑開螢幕轉向常肆,「我檢查過好多遍的,肯定沒有問題,你看?」


螢幕上一片火紅,儼然是紅千層的景致,上方小小的電量格子填滿,正顯示為100%。


「而且還有你在嘛。」他側頭越過手機看向常肆,小聲地笑著補充道。

「那就走吧。」看著自信滿滿的對方,常肆不由得一笑,揉了揉湊過來的腦袋,總覺得心情輕快了不少。

就像是有某種活躍的元素,自許寧一連串流利的動作中陸續飄揚出來似的,盈滿了四周的空氣。
行充和人都帶上了,看到一半的小說也收好了,那顯示著紅千層的螢幕也關起了,也是時候該出遊了。

他踏著稍快的步伐帶著許寧從宿舍走到了校門口。

但雙腳一跨出門外後,速度也就隨之緩了下來。

常肆遠眺了下那被包夾在兩旁翠綠的行道林和緩坡間,僅僅露出一角的海岸。
他原想從這裡開始慢慢兜過去,悠閒漫步的,但卻在將視線挪向許寧的當下,頓時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情,於是瞇著眼開口。

「……對了,你對氣味敏感嗎?」

望著常肆的背影跟在斜後方一步的距離,許寧沒有錯過速度慢下來的瞬間,倒也沒有太過疑惑,只是自然而然地跟著常肆的視線順著夾道緩坡,看向另一頭的海岸。
正要再細看下去,就聽見常肆的問題,他很快轉過頭來。


「氣味……?」望著常肆眨了眨眼,他低頭仔細思考了一番,才不是很確定地問:「嗯……店長說我對花香的辨識很敏銳,這樣算是敏感嗎……?」

常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的確算是,但我想問的是對Alpha的氣味反應如何。」

「聽說有些人對荷爾蒙相當敏感。」他曾交往過的Omega就是這種類型。
「而我的室友也正好是個Alpha。」

「聽他說他身上的味道,是種燃燒鼠尾草的味道,不曉得會不會影響到你,所以必須得問。」

「Alpha?」許寧聽得雲裡霧裡,困惑地想了想,看起來像是遇到了難題,左右看了幾眼,有些不確定地問:「你的室友……今天有來嗎?我沒看到……」剛剛常肆好像也沒有提到啊?

「……沒有。」常肆愣了下,這才發覺自己問了個荒謬的問題。「他沒來,我只是在想自己會不會沾上他的味道。」

許寧瞅著常肆,眨了眨眼,突然往前幾步湊近對方,幾乎要把自己整個埋進那來不及反應的胸膛裡,鼻尖輕輕抵在鎖骨靠近肩窩的地方嗅了嗅,再嗅一嗅,像是在努力地辨別氣味。接著他抬頭望回常肆,有些茫然地說:「沒有呀……可是有太陽的味道。」

「……真的?」他看著許寧,語氣依然帶點怪異的質疑,但表情卻也緩緩鬆懈下來。

「嗯!」他笑了起來,又聞了一鼻子,「香香的,聞起來很舒服……是常肆你的味道嗎?真好啊……」

「不,我想只是衣服的味道。」常肆搖頭,並逐漸勾起唇角。他又想揉許寧的頭了——而他也真這麼做了。雙手覆住對方的耳側,輕輕往上撫去。「你的嗅覺真的很靈敏。」

就像男女之間的意識似的,Alpha和Omega的關係總是難解,總令他忍不住特別在意。尤其當這和他擁有的少數朋友們扯上關係時,儘管關聯性小得可以,他仍忍不住神經過敏。

將手抽回來時,他略微聞了下手心。
倒也嗅到了一種似是葉片和花卉混合起來的清香味。

他乖順地任由常肆施為,只微微瞇了瞇眼睛,像被順毛而發出呼嚕聲的小動物。


「衣服……是這個味道呀?」他有些好奇地拉開自己衣襟聞了聞,還是跟多年前一樣的汽水糖味,不禁有些困惑,「怎麼我就沒聞過……」


接著他看向常肆的動作,好一會才意會過來自己的味道要被聞到了,他有些緊張,忍不住透著點焦急地問:「那、那……我是什麼味道啊?」

「你身上帶著的是花草的氣味。」鬆開雙手後,常肆如實回道,「至於衣物,我想偶爾會帶上洗滌用劑的味道,或是像你所說的日曬氣味。」

除了現在說出口的氣味外,他不知道對方之前究竟嗅著了什麼,便以探究的目光打量著對方。

「啊?」許寧愣住了,常肆說的與他所理解並經歷的相去太遠,一時間聽得有些認知混亂;但那句花草的氣味漸漸在腦海裡發酵後,他的注意力瞬間又移轉了,「花草……的味道?」不是汽水糖?原來自己在常肆聞起來是這樣嗎,為什麼?

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想,這向來是許寧的處事風格。

於是他很快便把這疑惑拋諸腦後,接受了常肆的說法,有些興奮卻又有點羞赧地低下頭。「花草啊……」他抿抿唇,「真好……好高興。」

這是他除汽水糖之外最喜歡的味道了。
他也從沒聽別人說花草香很幼稚。
不敢置信……自己能有這種味道啊。
為什麼在常肆這裡自己變成了這種氣味呢?
不知道,但是真特別,只有常肆這麼說。


今天真是幸福的一天,原來沒有吃汽水糖也能這麼快樂啊。

「你高興就好。」也不多加詢問,就只是勾起唇角,繼續向前走。

對著這麼單純的人,本也直接的常肆心裡也不可能再生出什麼彎彎繞繞的事。
也許靜靜地,不去想有關於那些性別的事也好、就這麼放開心一會也行,就別去想社會的、世俗的規範和教條,和類別了。

對他而言,許寧也是個相當獨特的人。

他抬頭朝常肆笑,笑意在眼底融開一片柔光,如有盎然春意漫出,正好對上那勾起的唇角,一瞬而後隨著常肆轉身又再度別過。許寧高興地跟在常肆後頭,像是初初春遊的孩子,眉飛色舞得彷彿能蹦起來,那心情宛若實質,週身都能開出一朵朵小花似的。


或許因為這情緒脹得心太滿、太過難以自制,他忍不住又捏起了自己的手指,毫無意義地復述心裡那點想法,低聲呢喃:「我喜歡花草的香味……也喜歡太陽的味道。」

「嗯。」走在前方的常肆耳力不差,便應了聲。「我也喜歡。」

他這句話不是說虛的,一瞬間甚至閃過了想和對方一起去看神木林,或攀山觀看於峰頂繚繞的雲海……一類的念頭。

無論是純白的、佈滿霞光的,或是在濃厚的夜色中被曙光給急速照亮的,他總覺得許寧會喜歡那樣的場景。但又或許他只是希望和對方分享一個他的愛好似的。

他在思索中漫步,不知不覺中就領著人走到了沙地最前端的植被區域,濱海植物在這裡大量生長著。

常肆看到後,便將「希望你也喜歡海潮的味道。」的這句話含入口中,意味深長的回身看著許寧。

那眼神就像是在說:「看,是你喜歡的東西。」

許寧迎著常肆的目光眨了眨眼,好像讀懂了那眼神中的意思,怔愣中將視線錯開至一旁,那一大片低矮的植被便映入眼簾。


他出神地看了一會,總覺得有些看不清,想再更靠近地觀察。這次他沒再忘記常肆的存在,才興奮地向前跑出幾步,又跑了回來,輕輕試探地拉住常肆的手,抬眼滿是期待地看著對方:「常肆……一起去看,好不好……?」

「好。」常肆樂意地點了頭,並反握住對方的手腕,一起走到那片蔓開的綠旁邊。

常肆的手乾燥而溫暖,被握住的地方一片融融,許寧看著那處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又被眼前的植物引去了注意。

「啊……你看,」他朝一處指去,那裡有植物一小柱一小柱直立起來,莖上佈滿渾圓肉質葉片,下半部呈褐色,越往上越翠綠,零星還有幾點黃。「那個是疏花佛甲草,多年生草本……」他頓了頓,改口道:「他長在海岸沙地,葉片渾圓可愛,看起來肉肉的,頂端的黃色是他的花,小小的,形狀規整,五片花瓣平展,看起來就像一顆顆小星星一樣……現在不是他的花期,只能零星看到幾朵,在春夏那會,應該能看到盛開的樣子,一大片黃看過去也很美……他的果實長得跟小海星一樣,挺可愛的。只是這佛甲草其實已經比較少見了,能在這裡看到真幸運……」

「那裡,」他又換指了個地方,「那一串串的果實是蔓荊,現在是他的結果期,如果再早幾個月,應該可以看到淺紫色的花盛開的模樣……他的葉子排列就像一朵朵花,揉一揉會有濃烈芳香,果實曬乾之後可以煮涼茶來飲用,解熱治感冒……」

「這個,」他指指身前開著的一朵朵紫紅色喇叭花,「是最常見的馬鞍藤,牽牛花屬,長得像牽牛花,跟蔓荊一樣都是防風定沙的植物。馬鞍藤除冬季以外大部分都會開花,不過花齡極短,通常是清晨綻放,過午凋零……他的葉子很實用,揉碎了塗在潛水鏡片上可以防止起霧,還可以……」他蹲下身,用沒被握住的手輕輕摘了一片有些枯黃的葉子下來,拇指大略拂了把葉面權作擦拭,便將那片形如馬鞍的葉子放到了常肆鼻梁上,笑道:「防止曬傷。」

他這麼清楚,將來是不是想做中醫師?

「真實用。」放在鼻前的葉片是乾燥的,常肆很是新奇地看了一眼,便將對方的手按了回去。「但我想你比我更需要?」

比起自己底子偏黃的皮膚,許寧的那份白淨似乎更不禁曝曬。觸手的質感是較細緻的,就和他那個不太喜歡在炎熱的日光出門的好友有些相像,若是不注意防曬,很容易就弄得褪皮了。

「……比如說。」常肆將葉片往對方的鎖骨和領子間按,「這裡,和後頸處?」

即便這人穿著寬鬆的長袖衣物,他還是覺得能被直曬的空間太多了。

許寧覺得有些癢,又覺得有些好玩,不禁隨著常肆的動作咯咯笑了起來。
「那裡……那裡放不住,會掉下來……就是放鼻子上形狀正好。」他稍稍收住笑,靦腆地小聲補充道:「我試過了……」


他反過來覆上常肆的手,把葉片取了回來,再次放到對方的鼻梁上,「這個給你……」而後蹲下身又摘了一片放在自己鼻梁上,朝常肆抿唇笑道:「一人一個。」

「那讓你看起來有點傻。」常肆吐出了個單純的直述句,再輕笑。「而我也是。」

但他這回就沒再取下鼻子上的葉片了,權當作一個禮物似的頂在上頭,再往四周看。

沙與沙的中間、植被的再往下點,有條稍嫌不規則的岩石道路。
從那兒走下去,應該會比踩在沙上要好走得多。

「你會游泳嗎?」頂著葉子吹了陣風後,他回頭問許寧,同時鼻腔裡也沾染了點微鹹的氣味。

那是海洋的味道。

「不會……」許寧搖搖頭,望向常肆,想到對方說看起來有點傻的事,又想到以前那些人隱約的嘲笑,不禁開口:「那個……」
他伸出手,帶著點試探地靠近常肆的臉,見對方並沒有閃避,便輕輕摘下了那蓋在鼻梁上的葉片,「反正現在太陽也不大……拿掉也沒關係。」


他抿抿唇靦腆地笑笑,把自己那片也拿下,將兩片葉子疊在一起,用指尖捏著。雖然他自己是這樣了……但並不希望常肆也遭遇這種事。

為何要拿掉?
常肆摸摸鼻子,凝視著許寧,但也僅只一眼,就將內含的疑惑收了起來。
又問:「那你怕水嗎?」

許寧小心地將葉子收進口袋,聞言認真地思考了一陣,最後得出一個很不確定的結論;他看著常肆,有些迷惘地道:「喝水跟盥洗都很正常……應該……不怕、吧?」

常肆聞言,眼神就像是突然被點燃似的,閃著明黃的星火。

就這麼凝視了許寧一會,便自言自語般地說了。「那麼……我想你該試試。」

隨後逕自拉起對方的手往下走,腳步略快地穿過存有礫石和植物的緩坡,踏上沙灘。

沙堆易下陷的性質沒對常肆的行動造成任何影響。幾乎一口氣就將許寧拉到了距離浪花僅有幾尺的地方。

並於站定後鬆開了交握的手,流暢地放下物品,脫掉鞋襪和上衣,再端著他那張極其認真的臉瞧著對方。

「下去踩踩水。」

怔愣錯愕地被常肆拉著走,許寧看著眼前彷彿渾身放著光的人感到十分新奇,視線不禁黏上了那一反平日沉穩的雀躍身影。他渾然不覺地被拉到浪花前的沙地上,看著常肆動作迅速地褪下身上所有累贅,直到那句幾乎是陳述的句子流入耳裡,他才醒過神來。


他仍有些懵懂,卻極是信任而反射性地點了點頭,眨眼便見常肆轉身往前走去。他呆了一霎,才跟著也把自己的上衣鞋襪脫下並捲起過長的褲管至膝上,拿出口袋裡的手機鑰匙錢包葉子等物品,小小地堆在了常肆的包包旁邊,彷彿幼獸依偎著靠山。他緩緩踏著常肆的腳印向前,海浪悄悄漫過了腳背,冰涼的海水覆過又收回,捲了些腳底的沙子走,讓腳背腳心都帶著微微癢意。他第一次經歷,便垂著頭看了幾眼,帶著滿滿的好奇與試探,有些混亂地彷彿在思考卻又什麼也理不出,不自覺地手就捏了把不存在的衣角,幾次未果,便再往內攀上了褲管的布料。

海水浸過了小腿肚,常肆轉身看著對方,像是在關切,又可能只是一次不經意的回頭。
「還行嗎?」他替這個行動加諸了詮釋,並透過澄清的水往下望許寧的腳,「踩在鬆散的沙容易滑倒,可跌在水裡不會有事,所以別慌。」

襲來的浪潮漫過兩人的腳部,碎羽似的白在打至沙上前化開了,然後下一波水又這麼推過來,送來一群簇擁的淺白。

「如果怕了,就抓住我。」他說,「再走深一點吧。」

水波帶著一股鹹澀的腥味,然而適應後,卻會覺得被什麼擁抱住了,水面下的潮湧流過身軀,使人逐漸習於四周的微涼。
常肆知道自己的身後有一片無邊的蔚藍,深的是海, 淺的則是天空,他特別喜歡那一線的交會處,也喜歡立於海面中,只露出肩頸——但他也清楚現在對著的是不諳水性的許寧,所以沒有提出如此瘋狂的提議。

許寧聞言抬頭看向常肆,嘩嘩浪聲拍打耳邊,海天一線的整片藍中,他正穩穩佇立在那裡,似被天地為蚌含在心裡那粒圓潤光輝的明珠,又似僅以那煢煢身軀將世界收納入懷;他一時看住了,不自覺地便依言朝那人影踉蹌行去。
可惜了,他想。手機放在岸上。

水漸漸上漫,從腳背滑上腳踝,再從腳踝滑上腿肚,癢意也隨之向上,由著浪搔撓肌膚。腳掌下沙粒隨著潮水步伐游移,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了常肆身邊,帶著點試探地抓住了對方,而後朝他淺淺笑了開來,眼中有些迷惘卻也隱隱有著因陌生而顯得瑟縮的雀躍。
「不怕。」彷彿因為抓住了對方而顯得勇無懼意,可許寧是真不怕,頂多是猶疑與試探,「就是……有些怪,」他想了想,輕聲笑道:「涼涼的,有點癢……」

脫去那較為寬大的上衣後,青年的肢體看來便更加纖細了,那亦步亦趨的往此處靠近的樣子,就像在林間涉水的幼鹿似的。

但那堅定的步伐卻一點也不脆弱。

「浸一浸就會習慣了。」常肆朝他露出了嘉許的眼神,而後轉頭看了看自己被抓住的手臂,再以掌圈住了對方的,以求穩固。
或許他比許寧本人還更擔心這片海會帶來的危險,但這種想法只存在於潛意識中,不在他自己的認知中,也沒有完全表露出來。

或是說,此刻佔據常肆的注意的,是許寧信任著他的表現。那讓他自適且愉快,有瞬間就像將靈魂抽離軀體,放入海裡暢遊似的。
讓多餘的情感回歸自然。

「或是。」約莫在兩秒後,他突然狹促地挑起了眉,微笑道:「讓我幫你適應?」

再勾著五指撈起少許海水,半甩半帶地拍到了對方的頰邊。

許寧望著常肆那靈動笑容眨眼,怔愣中正想答應,不想就被拍了一臉水,一時措手不及反射性地低呼了一聲,被拍中了仍想朝反方向避開,一個不穩就跌進前方那溫暖的懷抱裡。呆了一會,感覺清涼之中溫度正從兩人肌膚相貼之處蒸騰而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水珠,接著輕輕笑了起來,在常肆懷中笑得一顫一顫的。

「涼……」他呢喃,用被拍濕的臉頰去蹭常肆結實的胸膛,把水都給抹了上去,「又癢又鹹……」

還好自己抓住對方了。在許寧跌向前的那瞬間,常肆是這麼想的。


然後他靜默了一秒,便於對方喃喃低語著感想時,爆出一聲低笑,接著用手掩住自己的臉,試圖止住這有些失禮的舉動。

但聲音依然帶著憋不住的笑意,「會苦吧……進了眼睛嗎?要是進了,就不要睜眼。」

才抬頭想說沒有,卻在看到常肆指縫間翹起的嘴角時,眼角突然刺痛了一下。


他瞇起眼睛,那股酸澀感卻遲遲沒有散去,反而讓那水從眼角更加地流入眼中,整片都跟著酸了起來。敏感眼球傳來的刺痛感讓他禁不住眼睫微顫,雙唇輕抿,眉間微蹙;他趕緊閉上眼,情況未見好轉,也不知能不能伸手揉,便有些不知所措地問:「常肆……怎麼辦?眼睛睜不開,有點疼……」

「還忍得住嗎?」他的笑慢慢止了下來,回到嚴肅的直線,而後緊緊蹙起眉。「我看看。」

接著鬆開對方的手,十指搭在那被海水侵入的雙眼旁,輕輕擦拭、抹去多餘的水滴,「也別閉太緊,放輕鬆點,會慢慢好的。」

「好……」許寧應聲,乖順地放鬆由著常肆擦拭,但因為刺痛,眼睫仍舊止不住地顫動。由於看不見,他有些不安地摸索著試圖搭回常肆的手臂,直到手掌上傳來對方的體溫後才定下心來,不論是心神還是一度混亂的平衡感都一瞬間穩住了。

感受著眼角旁的觸感,眼裡因這動作不再進水,甚至有些還轉而朝外流出去,使他好受了些,而淚腺也終於遲遲分泌出了些許液體,漸漸把眼裡那些海水沖淡排出。他感覺著淚水滑出眼角被常肆溫暖指尖連帶著擦去,忽然間有些羞赧起來。

他忍著不低頭,只是抿抿唇,胡亂地想了一些有關海洋或跟水有關的事,還真找著一個引去他注意力的念頭,而他也直接問出了口,帶著純粹的好奇:「我以前好像有偶然看過一些電視劇的畫面……為什麼他們在水底下眼睛都還能睜開呢?」

「在海水中睜開眼是不會痛的。」常肆直覺地答道,然後像是覺得這樣解釋太含糊了,便沉吟了聲,繼續說道。「只有進入水中、及離開水面,眼睛周遭的鹽度改變時才會開始疼痛。」

「所以大部分的人只要經訓練後,就能在水裡睜開眼睛了,那些影星當然也是一樣的。」

「但後天的體質也會造成影響……」

大致交代完畢後,他才終於從問題中醒悟過來,稍微俯下頭,近距離盯著紅著眼睛的對方,並伸手撥開半濕的瀏海。「還痛嗎?」

「好多了。」許寧微微搖頭,看著常肆那雙近在咫尺的眸子,有些羞澀地抿唇笑笑,輕聲道:「給你添麻煩了……好難想像在水裡睜開眼是不會痛的,好厲害啊……你也會嗎?」說著便帶著些許崇拜的眼神望向常肆,哪怕還沒有得到問題的答案,心裡已經不知道多少次給對方套上好厲害的形容詞。

「不麻煩。」他立刻搖了搖頭,然後立直了身體,就像是鷺鷥覓食時那第一個繃緊腳筋的動作。

而在話出口後,唇邊也浮出一抹淺淺淡淡的笑。「我是會,但應該不如你想像的厲害,我學會在水中睜眼的過程很遜。要是說出來了,你搞不好會想笑我。」

許寧好奇地眨了眨眼,又蹙起眉似乎很認真地在思考,隔了一會卻又像是放棄了一般洩了口氣,覷著常肆遲疑地小聲問道:「我……我不笑你的,你能、…能告訴我嗎?」

「不,你真的可以笑我。」常肆的表情認真,但卻稍微偏轉了頭,望向遠處的天際線,眼神晃蕩。
有種類似於侷促或惆悵的情緒,從他的眉宇間流過,就像水一樣地沖淡了他那嚴肅過頭的神色。
「去年這個時候,我失戀了,被朋友帶去看海散心。」

「我們喝了酒——他說我醉昏頭後,不知為何就走進海裡了,當時他也醉了,沒想到要阻止,只是待在岸邊看我慢慢沉進去。」
「那時恰好退潮,海水沒不過我的頭部。」
「但我卻自己低了頭,在有點深度的地方撲騰幾下後,忽然睜開了眼。」

「夜裡的海暗得很美。」說著,他閉上眼,像在回憶。「這一點,我記得特別清楚。」

「隔天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警局裡,似乎是躺在海灘上時被海巡人員發現,又一身酒氣,便被送了過去,讓當地的警察狠狠地訓誡了一頓。」
「現在想想,還真是荒唐得可以。」

許寧靜靜地望著常肆娓娓道來,卻不知為何那流暢語句聽入耳裡像是一串被剪開的珠鍊,一顆一顆掉在了他的心上,敲出沈重聲響;那神色語氣分明淡然,卻像把他的心浸入一壺檸檬純汁,又如正被狠狠擰乾的抹布,酸澀而疼痛;那感覺更直直漫上鼻間眼底,連指尖都在發顫。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但是這一刻悲傷如週身的潮水般淹沒了他,難過得像是看著一地被撕得破碎的花瓣碾入塵土,疼得抽噎,疼得窒息。

他情不自禁抬起手摸了摸常肆的頭,卻又很快移開,遲疑地收了回來放在身前。他抿著唇不知所措地捏住自己指尖,看了一眼廣袤無垠的大海,止不住一絲恐懼飛竄震顫;他眨眨眼,總覺得泛起了一層潮意,看著常肆的臉都是模糊的。他試探著握住了常肆的手,溫暖濕漉的體溫透過肌膚傳進心底,似一縷自由的氧氣滑過禁錮的肺腔;他像捉住一根浮木般漸漸握緊,彷彿怕對方如塵沙消逝於指尖般地用力。

他張張嘴,喉嚨卻忽而乾澀,好一會才找回聲音,卻仍帶著些微克制的顫抖,甚至透了點泣音:「海……海很漂亮,我們……我們一起看,一起……一起回家,好不好……以後別、別一個人……」

好疼。他咬著唇想。常肆當時,是不是也很疼?
可是,走進海裡了,又會到哪裡去?
如果常肆就這麼去了海裡,再也見不到了……

他垂下頭,沒敢再想下去。

「你怎麼又哭了。」常肆勾起手臂,將對方圈在身前就近觀著,語氣並不重,倒像是種輕輕的疑惑。

他望著許寧的眼神依然清明,如鏡面般透徹地反射著光——卻又有點無措,像是真的預期對方會為這悲慘的經歷而笑卻沒想到反倒令對方悲傷了一樣——他覺得對方似乎在對自己那破孔的地方投放曙光,是糖或蜜或曬過太陽的被子一樣的東西,純粹得難得。

許寧正為他而……難過。

在心裡盤旋升起的認知引來了愧疚,使他伸手輕拍眼前的青年的背脊,並安撫似的從頸椎一路下滑,然後穩穩地落在腰間。

「……所以我找了你,而不是自己一個人。」他湊到對方耳邊說。「有你陪著,讓我很高興。」

「但也請你別陪著我一起悲傷,這很不好受。」

雖說這些肢體上的接觸大部分都只是為止住對方的顫抖而做的,可有一瞬間,許寧身上帶著的草木香,也自海潮的氣味中傳到了他的鼻間。

「已經過去的,就過去了。」

常肆圍在身側的雙臂及輕柔拍撫在背上的溫暖觸碰,令許寧在這方被臨時圈出的狹小天地中感到安穩舒適,紊亂的心神情緒因如此安撫而得到梳理般漸漸平靜,胸口的酸疼感也緩緩收攏利爪平息,不再緊攫心臟。

他深吸了幾口氣,點點頭卻又忽而搖了搖頭,聲音仍有些沙啞:「我、我不難過……了,」忍不住眨了下眼,原本只是盈滿眼眶的濕氣卻反而因此溢出,他慌張地抬手擦去,緊張續道:「你、你別……難受。」他抬頭覷了眼常肆,又馬上收回視線,有些不知所措地抿起唇。

靜默了一會,許寧才試探般地伸手,笨拙地學著常肆的動作,將雙手環上那寬厚的背,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輕輕拍著。「你……你找我,我都陪你,我……我也很高興。」顫抖完全停止後,一股暈眩的脫力感突然襲上,他放鬆著忍不住向前輕輕靠上了常肆的肩,心裡才有些奇怪自己耳朵上突兀炸開來的灼熱感,也沒多想便自然而然地用那處貼上對方相對較涼的肌膚;他雙手停下拍撫,掌心稍抬,卻不知是否要收回來,指尖便仍輕輕點在常肆背上;又想了一想,才有些不安地小聲囁嚅道:「我會努力學的……你不要、不要不見……」

「我不會不見的,再也不會。」常肆微微斂起眼,鬆手揉捏許寧的頭髮,心想這人真像是隻撲騰著翅膀停在枝上的小鳥。
是那樣脆弱的、無害的,令人想抱在懷裡保護的存在。「倒是你,許寧。」

「別怕,好嗎?」

他也真如所想的繼續緊抱對方,雙臂上擁著頸子的部分,抵著動脈活躍的節拍,他的頭向前傾,靠在略帶點水滴的髮絲上。並為此稍微想到了兔子、貓,或其他溫潤的小動物。
他不知道對方的「學」是指什麼,如果是指要達成他所提出的要求和標準,或是喜歡他所喜歡的事的話,他不會贊同,也不會阻止。
他欣賞的是許寧身上透明的氣質,以及那些透明的眼淚,他覺得他們之間原先有的那種氣泡般的薄膜,就這麼被對方輕輕地伸手蹭破了。

就像是……仰頭看著落雨的晴空時,猛然發現那是在為他而哭一樣。
扎著他的那些情緒是無數個小玻璃碎,無論他先前想或是不想,總歸是在此刻扎傷了對方。

「如果你不放心,就來找我吧,隨時都能來。」
「在你想看見我的時候。」

「好……」許寧點頭卻反而像是磨蹭,逐漸平穩的聲線中帶著一絲隱約的饜足。「我去……找你。」


常肆的應允許諾令他雀躍,心田彷彿在暖陽下開了滿滿一片的向日葵花,生氣搖曳。帶著遠海潮氣的淺淡氣味隨著舒適的擁抱盈入鼻間,濕漉了一整顆心,安撫他每縷繃緊的神經;他眨眨眼,將掌心貼平,滑過常肆柔韌的背肌,向上攀附住肩頭,以相似的力道回擁。

「那、你教教我吧,」他輕緩的嗓音似是漂浮於浪聲中,透著些許期待的起伏,「怎麼在海裡睜開眼……我會很努力學的!」


他閉起眼,讓眼皮貼在常肆的肩窩,隱隱的脈動便如耳邊波濤,助長海底景色的想像在腦裡盤桓。那肯定是極美的。他的嘴角忍不住漫開了些期盼的笑意,再透過聲帶的振動流淌出來:「學會了……就可以陪你一起看海啦。」

「嗯。」常肆拍了拍對方瘦薄的背,側耳聽著那輕快的話音,手再往下落了些,十指扶在腰側,輕輕撐著。
差一點、就只差一點,他差點就要壓抑不住心中衝動,將對方直直往上抱高,彷彿只有如此才能表達這份白浪般的喜悅與感激。

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一些後,又鬆下,而後發出了輕輕的笑聲。「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學會的。」

「不過,要是再在這繼續泡水,我們之中恐怕會有人感冒。」

「也該是時間回去了,不是嗎?」

「感冒……」許寧挺起身,因苦惱而不自覺地蹙起眉,側頭看了一眼海面,再抬眸望向常肆,猶疑地眨了眨眼,「可是……不看海了嗎?」


他仔細想了想,自從下水以後,常肆好像就一直在照顧自己,根本沒能好好看看海。他有些自責地抿起唇,輕聲道:「對不起啊……」

「你為什麼要道歉?」常肆則順著對方的視線看過去,再回頭托著許寧的臉,輕輕撥著唇角,試圖將那苦惱的弧度再往上彎一點。「景色很好看,站在這裡和你談話也讓我感到滿足,覺得和你待在一起是放鬆的。」

「這樣不好嗎?」

他用了一個誘答性強的問句,眼神也期盼地瞧著對方。
他知道這會干涉到對方的自由意志。

但他就是很想、說服對方。

常肆的眼神語氣言詞動作,無一不像是拿著柔軟刷毛在他心上緩緩摩擦,輕微的酸澀麻癢感燙過神經,許寧斂下眼錯開對方彷彿帶著熱度的視線,微微咬了咬下唇以停住飄移的目光。唇角的觸感清晰,他感覺到一股十足陌生的情緒竄過,一晃眼便失去頭緒,只赧色不自禁地漫上眼尾頰邊,化成一句不知所措的低喃:「我、我很喜歡……」

彷彿心臟都顫抖了起來。

他試圖隨著那指尖的引導去牽起笑容,肌肉卻瑟縮著微微繃緊,反倒露出了小小的梨窩,露出了比靦腆更失措的弧度來。


腦海裡亂成一團,除了常肆的那些話不斷迴轉,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原本在想些什麼了。

他聞言就笑起了,收回指頭,搭在了對方的肩上。那有如反射在海面上的波粼般燦爛的光采,瞬時由他的眉眼間閃過,似是感懷於對方的喜愛、無措,或是兩人現在相觸著的肩膀與手。

「那……走了?」
再放緩聲音提議道。

「嗯……」許寧微微抿唇點頭,隨著常肆的步伐往回走。


海水的觸感逐漸往下脫離,沙粒黏附腳掌腳背,他們花了一段時間整理,把脫下的衣物再次穿回去,帶好隨身物品,準備回程。


他捏著手機和稍早摘下的兩片葉子,沒有放進已經有些潮濕的褲子口袋裡,只拿在手上,回頭望了那片大海一眼。

他想起常肆站在那海天交際之中的模樣,帶著曠達驚艷的美,卻也有一絲令人心疼的寂寞。
下次……下次就能一起看海了。
他想。

那就……不會是一個人了。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