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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三軍 x  七  

-交會-

陸三軍親眼目睹了那名亞人被打的景象。

 

當時他人在交誼廳外,將左腿疊到右腿上,悠然地坐在沙發上,隔著玻璃帷幕往裡面望。

他總是坐在這個位置觀察裡頭的亞人——位於賭場一樓大廳,正對交誼廳方向的沙發總是能讓他看清那裡面的一切狀況——所以他樂於待在這裡,隔著一段距離視察他們,而不是親自走進交誼廳裡和那些形貌各異的亞人們接觸。

 

他知道他的存在會讓他們改變態度,而那並非是真實的,也並非他所需。

他這麼頻繁地造訪賭場就是想挑隻合意的寵物,一隻或聽話、或桀驁、或美麗、或醜陋,且絕對必須有趣的亞人來玩賞。

若是那人特別惹他憐愛的話,他或許會將對方的待遇再往上升個幾層,從寵物升格為情人、抑或是伴侶。亞人的發情期是極為方便的東西,他想,而伴侶在他的心裡並不是個能夠與他齊平的存在,因此他並不介意這麼看待他的人寵。

 

每當工作閒暇時,他總是會坐在那兒觀察每隻亞人的情態。

大多數時刻,他會記住交誼廳裡的幾張面孔、幾個眼神,或一兩個優美的身形或動作……當他對某個亞人提起興趣時,便會向賭場的工作人員詢問那人的姓名、興趣,或是日常行為和個性等的訊息,並囑咐對方:請別將這件事告訴裡頭的亞人。

 

他並不自戀,也不認為他這點微薄的關注會對裡頭的亞人造成什麼影響,只是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了。

 

——他沒必要和裡頭的寵物交談,也無需讓他們得知什麼。

 

所以當交誼廳裡發生那樣的事故時,陸三軍並沒有移動,也並未出手幫忙,臉上甚至還掛著薄淡的笑容,瞇著那沉黑的眼,細細地看著那名為「七」的亞人對人類露出警戒、甚至於是威嚇的模樣。

 

他觀察七也有一陣子了,那隻瘦而白皙,金眼墨髮的猞猁,外表看上去雖然有些冷情而難馴的樣子,可實際上卻仍是個聽話的孩子。就算面上看上去完全不想搭理那位客人,也還是在他人的要求下赴約了。就連被對方賞了巴掌以後,也只是先搬出威嚇的動作罷了,而沒有直接攻擊。由此可證,即使猞猁黑褐交織的貓科動物的特徵替七在清冷上增了幾分野性,可這人骨子裡卻依然只是個順從、乖巧,或甚至有些老實得過分的小傢伙……現下似乎還正因引起了騷動而被賭場內的人員訓斥著,而沒有出聲替自己辯駁、就這麼靜靜地低下頭來忍著、悶著,擺出一臉乍似冷漠的樣子聆聽著那些一定程度上扭曲了真相的勸誡,雙唇緊閉,沉默地回到了角落邊,將自己幾近少年身材的削瘦身體完全縮在那裡。花色斑斕的蓬尾巴垂著、形似獰貓的尖耳朵也垂著,一副早已對現況麻木了似的空望著某處發呆。

 

陸三軍看著七的模樣,莫名地就被提起了一點興趣。然而他也知道他不該在這時噙著笑面對對方,於是便緩緩地收了起來,靜靜地端坐著打量對方。

 

七似乎也感覺到他的視線,所以轉著那金色的細眼,也將視線往他的方向投了過來。

 

他們對視了一瞬。

然後七主動轉開了視線、身體,和他那因帶著一對好看的貓科動物的耳朵而顯得分外令人注目的腦袋。就好像受到了什麼打擊,而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似的。

 

陸三軍卻覺得這反應有趣極了,而不禁輕笑了聲。

 

再隔著玻璃觀察了幾日,他便要求和七會面,並第一次走進了那有如小型動物園般的交誼廳。

沒想到才沒隔幾天就又有客人來訪。

這頻率對七這樣不受歡迎的人寵來說,著實算高的了,尤其他才剛碰上那樣無禮的客人,短期內對於來訪的人不只沒什麼好感,更多了幾分厭惡和戒備,也就對這件事感到更加地排斥和煩躁,哪怕隔上十天半個月,他大概也還覺得太多了。

這沒道理,但感受的事本就難有道理可言。

 

然而便是如此,他仍跟著工作人員到指定的位置了,儘管眉頭緊蹙、臉色也不大好看。

他沈浸在自己起伏不定的思緒裡,沒留意到四周其他亞人的竊竊私語,也沒想起今天似乎沒見著那個男人坐在習慣的位置上,明明一開始視線還有對上的。

 

直到他抬起頭,看了今天的對象一眼,方旋即忘了那些心緒、而在那男人的微笑中傻住了。

 

怎麼會是他?

 

七微微瞠大了眼,耳朵不覺高高豎起,連毛髮都矗直了,甚至被驚得後退了一步;回過神來後雖連忙站穩了,卻還有些驚魂未定而不知所措,更對自己的失態感到難為情地垂了垂一對尖耳,片刻後才笨手笨腳地坐下,像是慣性地想屈起腳,又想到自己應當規矩點,至少在這個場合並不合適,便放下才剛抬起些許的膝頭,安分地併攏著,擺出了個正襟危坐的樣子。

 

一片心意赤誠,沒有什麼勉強之處,可卻因為他的不習慣和緊張,生生給繃出了一個彆扭的姿態來。為什麼一向只在外面看著的男人會走到裡面來,還點了自己的名呢?他垂著頭思考了會對方到來的緣由,理所當然地捉摸不到,倒是被引得忘記了單純來挑選人寵的可能。

 

是有什麼事情……還是只是來和自己打個招呼……聊聊天?

 

或許因為熟悉,儘管他並未多加親近,卻也不似面對他人時那般冷漠而拒人於千里之外,想到一半還抬眼去瞧對方,又在視線相交的瞬間垂了下來,頗有些坐立不安地等著男人發話。

「放輕鬆。」望著七略有些緊張的模樣,陸三軍先是揚眉笑了笑,再瞇起眼來。「我只是想和你聊個幾句而已,不必太過拘謹。」

 

「想要照平常的方式坐著也行。」他稍稍望向了對方的膝頭,語氣揶揄而不失禮貌的說完之後,就一如往常地凝視起了對方的外表,細細地看著那垂下的耳、包裹在白色衣料下因緊張而約略縮緊的肩、還有那已完全自他身上轉開的金色目光。不帶任何性意味地掃視了遍後,便將視線抬回原位。

 

和平常一樣……沒什麼改變,唯一不同的是,他知道七此刻必定在思考些什麼,也知道那必定是因他而起的,而這樣的認知使他感到相當愉快。

 

「做得到嗎?」

「……嗯。」

 

預料中的回答讓七稍稍放鬆了些許,他卻仍沒有按對方說的抬起腳來,依舊維持著規矩的坐姿,指尖亦有些無措地摩擦起自己的衣角,像是想把皺褶撫平般地反覆。

 

他想自己還是該禮貌一些。

一方面或許是男人的氣質讓他感覺到這樣基本的禮節是被重視的,不論是被氣勢影響又或是主動配合,他並不願在這點上讓對方以為自己特別差勁;另一方面他並不排斥對方,見到來的是這個自己並不完全陌生的人,非但沒有一點想要趕快結束的厭惡煩膩,還有點好奇這突如其來的接觸,雖然尚且談不上期待,卻也沒那個情緒讓他擺著臉,況且又不熟,他認為自己還是應當保持一些必要的言行拘束,以示尊重。

 

不過情緒感受這種東西到底不是說怎樣就能怎樣的,他雖然答應了男人,一時半會也放鬆不了多少,畢竟他們不可能在這短短的碰面中就迅速熟悉起來,何況他也還猜不透對方為什麼要來找自己談話。然而或許是因為男人引導有方,他的心緒確實漸漸平復了下來,至少能將近似本能的戒備反應壓制在可控範圍,人雖然還繃著,看上去也不那麼緊張了,望著對方的目光亦延長了些,不再閃躲,專注中透著些許疑惑的神色。

「今年幾歲了?」

 

見眼前的人多少放鬆了點後,陸三軍便自然地吐出了這個問題。

 

他心底也清楚他和七並沒有什麼共同語言,剛照面一定沒什麼可聊,便直接了當地問了個最為基本的問題,權當作一種打招呼的方式,或「聊個幾句」的開始。

 

「在這裡都學了些什麼?」

「十五……」七老老實實地回了,像個乖巧的學生,唯獨話語簡短,彷彿台上忘了詞的自我介紹,緊巴巴地摳著字問一答一,「算數、寫字、倫理、生物、音樂、畫畫……」他原本正張闔的唇忽而頓了頓,待揮去腦海裡浮現的泳池畫面,才又漠然地補了一句:「體育……」

 

他想了一會,抿抿唇沒再繼續說下去,而是低頭瞅著自己的衣襬。小學校布置的課程雖然不深,卻也不少,他雖然並沒有自己去找額外的教材來學,課堂上倒是學得十分認真,成績儘管不頂尖,也是極亮眼的了;可這一時他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既沒存著炫耀的心思,反倒嫌著麻煩不肯細說,只隨意概括地講了一遍。

「都學得如何了?」陸三軍笑著聽完後,又續問道:「最喜歡的科目又是什麼?」而後便又像先前一樣擺出了等待聆聽的姿態。

 

但其實大部分的答案他都已經很清楚了。

就在先前和工作人員打探時,他便知道七今年只有十五歲,教育程度莫約在小學左右,各科表現都挺不錯的,是個努力學習的好孩子。他會這麼一項一項地詢問,一方面是想看看七朝他講述這些事時會露出什麼樣神情、做出什麼樣的動作,依此來判斷七對自己的好感有多少。另一方面則是想確認已知情報的真偽,以及從本人口中了解更多的細節——畢竟轉述和親述總是會有些不同的。

 

當然,如果七能在簡單的問答過程中稍稍放鬆下來,不再保持那樣緊張的態度的話,他會感到很高興的。可考慮到對方謹慎保守的性格,他便沒有對此抱著多大的期待。

就只是在等待的過程中稍微暼了七那放在桌下,併攏著的細瘦雙腿一眼,想著這小傢伙的身高近看似乎比他遠觀時還要矮些,身材也比遠觀時削瘦多了,只是比例生得不錯,一眼看上去會讓人覺得體態較為修長而已。便重新將目光抬回原來的高度,繼續瞧著對方的臉。

「嗯……」七點頭,低應了一聲便再無聲息,話似乎就要停止在這裡了——可這時他又抬眼看向男人,雙眸緩緩眨了眨,停了一會後輕聲續道:「都學好了……」

他越說越小聲,似乎又稍稍陷入思緒裡去了。這是想要給他考考測驗,檢查自己平時有沒有好好學習嗎?就像每一次的月考一樣。他想。可是男人柔軟的聲調、和就連漆黑眸裡都漾著的笑意,都讓他感覺到一絲不太熟悉的溫暖……那讓他感覺到自己是被人放在心上關切的……為什麼呢?明明是這樣簡單的問題而已。

想著想著,他臉上不覺現出了些迷茫的神色,彷彿就能代替那些未出口的疑問,向對方探詢這些行為的用意。又安靜了會,他才在男人等待引導的笑容中想起自己忘記回答的問題,可這一回卻真是有些難住他了,他張了張口,沒一點頭緒,像條離了水的魚一樣,半晌才轉過彎來,索性也不再思考就直接坦白說了:「沒特別喜歡的。」

陸三軍瞇了瞇眼,直接將七所露出的迷茫解讀成了某種程度上的情緒動盪,便伸出了手,輕柔而緩慢地搭在對方的頭上,仔細而不碰觸到那毛絨絨的雙耳地摸了摸對方墨色的短髮,噙著笑安撫著他。

 

「好孩子。」

 

為求禮貌,他只輕輕梭巡了下,幾乎不到兩秒鐘的時間,就收回了手,繼續笑著瞧對方——他已經發覺七或許會對這樣的笑容感到放鬆了,那樣挺好,那會告訴他,這將會是一個誘導對方的好手段——而後又再次開口問道:

 

「那麼,有任何喜歡的嗜好嗎?」

 

既然對學習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在認真恪守本份的話,或許也可能會有些額外的嗜好吧。

男人忽而探過來的手多少讓七縮了縮身,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似是有些戒備,卻又在對方耐心地一點一點靠近的途中逐漸鬆懈了下來,讓那手安穩切實地停在自己的頭上摸了摸。

 

那仔細撫摸的感受很舒服。他持續望著對方的笑臉想。為什麼要誇獎自己呢?他依舊茫然,可向來跟顆臭石頭一樣硬的心卻似乎軟了點,在被藏得隱密的情緒中,絲絲的溫暖與快悅悄悄地自彼此短暫碰觸的地方渲染開來。

 

那讓他眼尾眉梢的弧度不自覺柔了些許,一雙絨耳微幅抖了抖,甚至在準備下一個回答的時候產生了少許猶豫,彷彿掙扎著怕自己的表現不再令男人滿意、進而失去這點微薄的熱度與肯定而患得患失一般。

 

然而沈默了片刻,他依舊老實地搖了搖頭,而後垂下眼來,剛冒起的一點靈活氣便又散了,一如往常消極冷漠的氣質裡,隱約還多了點沮喪的味道。

那細微又柔軟的神情變化討好了陸三軍,儘管他對七的認識並不那麼充足,還是能自對方搖頭後露出的低落眼神中瞧出這人的心思——八成是擔心自己的回答會使人失望,才如此沮喪的吧——而這便更使他感到有趣了。他知道賭場的小東西們都或多或少地存著這般單純的心性,十分努力地想滿足他人對自己的期待。不僅對未來的領養者是,面對自己的飼育員、或同樣身為寵物的其他人也都是同樣的。說是孩童未被抹滅的天真、或是被關在這樣密閉的場所中馴養的結果、對想被領養走而產生的焦慮都行。總的來說,待在這種群體裡的七會擁有這樣的心態並不意外。

 

如果撇除了七在團體中的定位,和他待在此處時的心情的話,這套推論確實是成立的。

可這並不是事實,這套理論永遠不可能成立。

 

因為現在令他感到有趣的正是七身上獨有的特質,一種與他人截然不同的思想和反應:他發現七似乎從未對任何事感到興趣,不僅不認為學習有趣,還沒有任何一個喜愛的嗜好,平時更經常成為此處的亞人們排擠的對象,跟此處的工作人員也無一相熟,和客人相談時還時常像前些天那樣擺出冷漠、戒備的模樣。

可今天見理應也陌生極了的他時,卻似乎比平時要來得柔軟了一點,特別容易緊張、擔憂自己表現不好,繼而在通常的戒備中流露出了一點丁迷惘的情緒——就彷彿一邊稍嫌膽怯地將自己那白紙似的內芯攤開在他的眼前,一邊還習慣性地攏了攏平時就繫著的鎖子甲似的,矛盾得可以,但卻也有趣極了。

 

七的獨特立基於自身是一個排他性強的個體。

但在他面前,卻極為好操弄。

最重要的是,還沒有任何人在上頭留下過自己的色彩。

 

他是想要寵物,可他其實不需要已經變得太過獨特、或自身就已經相當獨特了的寵物。若用作畫來比喻,他要的就是一張能夠作畫、又還未被任何「外物」染指過的純白畫布,上頭還必須沒有任何畫框——他討厭畫框,即便畫框是種輔助塑造畫面、保護畫布的工具,可有時卻也會直接毀了一張畫,他討厭如此,更討厭那些被畫框束得毫無個性的人或亞人,這類人總是談不上獨不獨特的,他們只是被群體或社會的規則所桎梏,連思考的能力也喪失了的瓶裝複製品,一點價值也沒有——他所養的寵物不需要被社會塑造,也不需要被自身塑造,而應該完全被他所培養、灌輸、調教,才足夠滿足他對馴養一事的渴望。所以他並不在意七答不出答案,反倒很欣賞對方搖頭的表現。他喜歡七的那份迷惘,也喜歡這個連自己都還未開始對自己進行任何塑造,僅是憑動物的本能對外界保持警戒、並隨群體的腳步作點基礎訓練的孩子,所呈現在他眼前的模樣。

 

那事情就簡單了。

 

想到這裡,陸三軍便有些壞心眼地停下了問話,稍微斂起了笑,端著肅然的表情重新打量了對方一會後,才又揚起唇,笑道:

 

「對你而言,待在這裡很無聊吧。」

那表情變化自是落在了七的眼裡,一點都沒有遺漏,便也令他感到更加地迷糊了——男人一瞬間板起的面孔繃緊了他的神經,他以為對方是真的被自己弄得不愉快了,卻沒多久又見人恢復了溫和的笑意,讓他摸不著頭緒,猜想不到其中的緣由。

 

然而他的直覺實在感受不到丁點的敵意和危險,自己也還沒有真的在意到那個程度,便不再多想,只低低應了那幾乎是肯定句的詢問一聲,「嗯……」才想點頭,他卻不自覺將視線飄向了自己平常窩著的那個角落,和一窗之隔外、男人以前常坐著的那個地方,片刻後才又看回現正坐在自己對面的對方身上,續道:「還好。」

 

在男人來以前,確實挺無聊的,而在男人來了之後,雖然不那麼無聊了一點,也只要對方達成了目的再也不出現,日子就會回歸到以前單調的模樣——若是考量到這點,他既不想解釋,便應該要完全點頭同意才對;可他此時思及最近的生活,確實覺得還可以,又料想去哪裡也不會有什麼變化,便改口這麼答了。

那可真是意外。

望著七那副似乎不那麼覺得無聊的模樣,陸三軍笑了笑,便就這麼看著人,扔出了下一個問題。「你曾期待過被領養嗎?或曾期待過想看見外頭的世界?」

 

他以為七對賭場內的環境會有所不滿,可事實上似乎並不是這樣的。七看起來沒有不滿,反倒更像麻木。為了確定七是否已經覺得去何處都無所謂、哪裡都只是一個型態不同的新牢籠罷了,他便那麼詢問了。

他考慮過要不要將笑容收起來,和方才那瞬間一樣稍微嚴厲點地看向對方,可想過後卻仍舊將微笑掛於唇畔,稍微看了看對方平時坐著的地方,又稍微望向了自己平常坐著的地方,然後輕笑了聲。

 

「你嚮往過嗎?」

七的視線隨著男人一同移動,發現對方一樣在看彼此平時坐著的位子時,眸中的神色便不禁軟了幾分,儘管不是太明顯,且在接下來的問句中又散去了些,那淺淡的金色仍不似平時總給人刀子般過於尖利的印象,倒像是切割得滿是稜角的礦石。

 

他沒有去想為什麼男人要問自己這些問題,也沒有領會到那言行之中隱含的意思,加上本就被引導得隱隱感覺對方在關心和了解自己,便只以為這是聊天的一環,坦承地搖了搖頭,淡漠地說:「都一樣。」

 

好不會更好,還有可能更壞,分明是不智的選擇,但他終究還是要挑一個人來領養自己的。他斂下眼抿了抿唇,或許是總有些心灰意冷而只做最壞打算的緣故,哪怕周圍的亞人老是對男人充滿臆想,也沒跟著去設想被對方領養的可能性。

閃爍著光華的金眼很美,可卻稍縱即逝,迅速地被主人的晦暗心境給壓下去了。陸三軍雖然對那抹亮麗的光采感到欣賞,卻也並未因欣賞被迫中斷而感到不快,只是如方才般端坐著,帶著視察與少許消遣似的念頭,於沉默中彎唇繼續凝視著七。

 

對七來說,賭場的環境是無聊的。

外界的環境也是無聊的。

那麼他呢?七認為坐在自己面前的他如何?是有趣,還是不有趣呢?

 

「想過要跟我走嗎?」

 

他半是調侃半是嚴肅地出了聲,而後越發勾起唇來,將即將自眼底浮出的狩獵本能壓下去,掩在一片暖意後,悉心地蓋好,就這麼抑著一雙深邃的黑眼,滿富興味地望著對方。

 

答案是什麼呢,七?

來,告訴他吧。

如此接近卻總被自己忽略的問題令七有些驚訝地瞠大了眼,頂著深色細毛的耳尖直立著,望向男人的目光中既詫異又迷惘,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原本清澈的嗓音卻仍因衝擊而顯得沙啞滯塞,近似自言自語地愕然低喃道:「沒、有……」

 

他既無對生活懷抱期許,也從來學不會奢妄,確實未曾有過這看似毫無可能的念頭,甚至也一直都不認為男人會進來領養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即使意外在窗的這一頭看見對方,也直到不久前才初步定下了那只是進來和自己說說話的認知而已;沒想到才沒多久,這好不容易讓他漸漸習慣安定的說法,似乎又要被完全地推翻了。

 

指尖因緊張而微幅顫動了幾下,他腦海一片空白,甚至來不及良好地接受到那語句背後呼之欲出的意味,只在對方柔暖的目光中依舊呆愣而不確信地訥然問道:「你、要……帶我走,嗎?」

 

他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要緊張,而不像是自己曾以為面對領養的那一天會有的反感或是毫無想法。哪怕此時思緒仍在錯愕中遲緩僵硬,他也感到了一股雖然淡薄但卻難以錯認的相異情緒——那近似於期待,又彷彿只是好奇,談不上高興,卻又絕非平靜,更不可能是傷心畏懼或者生氣的微妙感受,來來回回,越想去思考,竟反倒讓他越發地混亂而無措。

「是呀。」

 

陸三軍依然操著一副彷若平常的口吻,從容地笑道:「我會帶你走。」

 

他看著滿臉茫愣的七,就像在望著一隻跌跌撞撞,連腳步都踩不穩的崽貓。一雙略長的黑眸裡滿載著促狹之意,而且閃著一絲鋒利的銳光,就彷彿天空中的鷹隼似的,以視線緊緊地攫住了獵物,同時卻又帶著一點丁彷彿能稱得上是憐惜的情緒。

 

他在想,真正屬於他的東西又多了一樣。

而又分了一小點心神去想,他該如何愛惜對方。

他對屬於自己的玩意兒一向愛惜,他請最好的技師保養他的車,也請最好的工匠為他保養家具、時鐘,和一切需要被照護的器具。他對物品如此,對寵物也將會是如此。

 

七將會被他握在掌中,細細地、好好地,長成最為獨特的模樣。

 

「把你的價錢告訴我吧,七。」

「我……」

哪怕有所猜測,男人直截了當的肯定仍平地起驚雷般地再度震盪了七的心緒,將話語堵鎖在那上下滾動的喉結處,不論是實際有而被阻截的念頭、抑或是本就有頭無尾的衝動,都只剩絲絲輕碎的氣音瀰散,於翻攪中失去了結尾。

 

他甚至沒有發現對方喚了自己從來沒有介紹過的名字。若他能保持冷靜,想必能臆測得到其中的種種因由,進一步更或許還能明白剛才的所有問題,都是男人刻意於知曉答案後再詢問於他的,繼而領會到那隱隱留有迂迴的用心。

然而他終究是被對方幾句話輕易亂了方寸,便一點也沒留意到這些顯而易見的細節;儘管他就是知道了,也不會改變什麼,反倒還可能更迅速地陷落在那不動聲色的引導中——便是平日裡再淡漠疏離而超然物外,他也不真是那樣沈穩多思的類型,遇上這表面溫和謙恭、實則內裡氣勢凌厲、又擅於主導一切的男人,一旦撤下了最嚴密的防備,受其吸引牽動,就注定節節敗退,為其左右;奈何偏偏是這樣的人這樣的特質,最能有恰到好處的耐性與細心,展現出對他最具權威與說服力的言行,不致令他輕蔑、忽視,從而在他鬆下心防試探接觸的同時,得以潛伏著一點一點將他捕獲、吞食,扯出那點深藏著毫無防備的柔軟內芯來。

 

他緊了緊腿上鬆握成拳的手,如同圈住了他努力收攏的散亂思緒,更垂下眼試圖冷靜一些,或者組織言語吐出那似乎早已浮現心頭的答案,又或者無用地再為這不會改變的事實掙扎一會,好顯得自己並非衝動行事——他知道自己別無選擇,而既然都是要被領養,於現在的他而言,看來由這罕有地帶給他親切和好感的男人來接手,暫時是最好的結果了,尤其在經歷過前幾天的事情後,他甚至可以說是幸運的,又為何要推拒這樣絕佳的機會呢?

 

心中的天秤漸次傾斜,他抬眼覷向依舊朝他笑著的男人,視線輕晃飄移著不覺掃過了遠處的工作人員、一群裝模作樣的亞人,還有通往樓上那他熟悉得閉著眼睛都能走的階梯。他想既然如此,是自己同樣心甘情願,又何必設置無謂的條件,最後還要再幫賣了自己的人數錢呢?儘管自訂售價這條規則他一向深感匪夷所思,也不影響他利用這一點來最大限度地滿足自己的意願。

 

他抿抿唇,在幾個呼吸間彷彿下定了決心似地,一雙金眸凝回男人身上,輕輕搖了搖頭。「不用。」他說,而後站起了身,緊繃強撐堅定的纖瘦身軀仍看得出些許無措的痕跡,往前小踏幾步後,略顯僵硬地低聲補充道:「我願意的,所以……」那像是講給自己聽的,說到一半又總覺得多餘,他便止了口,轉而瞥了眼櫃臺,問道:「現在……去辦手續嗎?」

陸三軍對此只是笑了笑,也同樣站起身來,望著七那因緊張而稍有些低垂的耳尖,輕輕地伸出手來。「把手給我。」

 

他看著七先是望著他眨了眨眼,再把視線下放,抿著唇,十分猶豫地伸出了手,慢慢地往前延展。就像是幼小的水獺初次涉水、嘗試著將小小爪子探入冰涼的窪淵裡似的,動作內帶著少少潛藏的畏懼、擔憂和好奇,以及滿滿的茫然和一點丁稀少的信任。

 

真可愛,陸三軍想。

 

而當七的手終於緩慢地搭到了他的掌邊,輕觸著他,使他的手掌泛起了點淡而輕微的麻癢時,他便反射性地攫住了七那細嫩的手指,將它們完全握在了掌中。這使七本能地縮了下手,金色的眼中更隨即閃過了一點動搖、侷促,和一點惶惶,可或許是陸三軍因為出了幾分力在握手,又或者是這舉動並不過激的關係,七只微微掙扎了一下,就停了下來,認命地將手留在了陸三軍的手裡,就這麼讓對方牽著、握著,再垂首看了下他們交握著的手,便就此閉上了唇,沉默了起來。

 

陸三軍見狀後,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稍握緊了對方的手,望著那好似白玉刻成的竹節似的纖細指頭,再揉了揉那軟得像是崽貓的貓掌似的指腹,便再次勾起了笑,暗色的眼柔得像是沾上了星光,明明滅滅地閃了一會後,才緩慢地暗了下來,而後展開腳步。「走吧。」

 

他牽著七走到了櫃檯,和工作人員要了文件,往同意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姓名後,便將筆頓在了人寵的更名欄前,再稍微沉思了會後,就在紙上寫下了「陸柒」兩字。

 

陸是他的姓,柒則通七,便算是在他的寵物的名前烙下他的印記了。

 

「你就要離開這裡了。」辦好手續後,在等待文件回來的空檔,他便繼續牽著七的手,低著頭瞧著那尖尖的貓科動物立耳,和垂在對方眼前的細密髮絲,輕輕地詢問著。「緊張嗎?」

 

就算這裡的人事物對他的寵物來說或許都是些不值得留戀的存在,可畢竟還是住了十五年,早已習慣的場所。或許留些時間來讓對方向這裡道別會是個好主意?畢竟他一點也不認為性格保守、年齡稚嫩、又對人類抱持著一定程度的戒心的七,能在短時間內適應一個完全陌生的新環境。

在互信關係尚未穩固的狀態下,居所的改變、飲食的改變、照料者的改變,都會使寵物感到不安、恐懼,甚至於狂躁,只是程度多少有些不同罷了。這是個在馴養的過程中無可避免的問題,飼主——也就是他所能做的,就只是盡量溫和地對待七,用話語引導對方說出感受,紓解在這過程中產生的所有壓力。

 

「跟我走了之後,可就再也沒有機會回來了。」

「你懂嗎?」

 

「七。」

 

說完後,陸三軍便彎著唇,伸出了一指,輕輕地撥開了七眼前那垂簾似的髮,露出其下的亮麗金眼,並直接與其對視。彷彿在撈濾其中的小小碎光,或是為那細長眼睫所遮蔽後降下的瑣細陰影似的,定定地望著。

七原本正愣愣地瞅著彼此交握的手——那在自己指上摩搓的觸感陌生又鮮明得令他難以忽略,帶著點力度的揉按更像是將溫度都壓了進來似地,讓相觸的肌膚微微發著熱;他不覺輕蹙起眉,幾乎被隨之引出的複雜感受吸引了全部注意——便沒見到男人那似水溫柔的明亮目光,直到對方為自己撥開過長的額髮,他才在額間輕巧的觸感下抬起頭,對上那仍不褪濃濃溫和關切的一雙黑眸;卻又旋即為之呼吸一稟,彷彿能被灼傷的錯覺令他不禁挪開了眼,心跳在一陣真空般的緊壓後用比往常更快幾分的速度搏動起來,將痠麻感一路打到了指尖,刺激得他敏感地顫了顫,幾乎又想縮起手——但終究只是幾乎而已。

在幾下反射性的微幅抽動後,他沒有再試圖掙脫,而見男人仍等待似地望著自己,便抿了抿唇垂下眼來,默默地回想前不久才發生、卻因出神而只留下稀薄印象的事,來尋找自己該如何回應的依據。他沈思片刻後才憶起對方最後那幾句疑問,一經想起,也沒多猶豫就點了點頭,示意明白,又很快搖了搖頭,想要表示自己不緊張。接連著的動作因沒有連結性而顯得有些突兀,他卻沒留意到而沒多做解釋,只低聲道:「都一樣……我必須走。」

 

「也沒有回來的必要。」他想了想後又道:「我沒什麼東西要收……現在就可以走。」他不覺稍稍緊了緊彼此交握的手,定下心神再次望回對方,金色的瞳眸裡透著堅定的神色。

 

雖然這樣說顯得好像很急似的,他也不過是比較講究效率而已,更別說他本來就對此處毫無留戀之情,多做停留只是在浪費時間——除了這方面的考量外,他既顧不著也懶得想,便也不會在乎男人的觀感。

陸三軍並沒有誤解七的意思,他知道對方只不過就是直白而單純地陳述了待在這裡將面臨的事實罷了,這挺好的,他一向不怎麼討厭真實的表現,真要談的話,曲意奉迎的模樣或許才會令他開始感到厭惡。

但總的來說,他也不是那麼在乎他人觀感的人。他是半個結果論者,目前所抱著的目的也只是要將自己新領的寵物在安全而不至於產生心理陰影的狀況下送達家中而已。所以若是七真能一路毫無驚慌、鎮定無比地到達他的宅邸裡,那自然最好不過了;可若是不能,而顯露出一點惶恐、害怕的話,也無所謂,他必定會想到方法解決那些突發狀況的。

 

而至於七在這段過程中是否感到「喜悅」,就不在這次的課題中了。對於這樣偏離重點的事,陸三軍一向不會多作思考,最多最多也便是稍作觀察,接收情報罷了,也就更不會產生無謂的期待或強求、或產生多餘的情緒波動,去在乎這些事了。

 

「我喜歡你直接的答覆。」自掌上的力道感受到七的堅決後,他便回握了握那隻稚嫩的手,並笑著將其稍而抬高來,拉至唇邊輕輕吻了下,而後就直接牽著人往外走,踩著速度適中的步伐,將人帶至了已被開至賭場門前的漆黑轎車前,並順手為七開了後座的門。「進去吧。」

 

「雖然住宅區就在附近,但車裡空調強,你要是覺得冷了,就蓋上旁邊的毛毯保暖,別讓自己著涼。」

七點了點頭,沒有多去打量這個自己第一次見到的新奇事物,只在觀察出達成男人給的目標的方法後,聽話地一個矮身鑽了進去,規矩地坐下。他暫時沒有去動毛毯、也沒有四處看看風景或車內擺設,甚至不曾回頭看住了十幾年的賭場最後一眼,卻是低頭瞧著自己的手,另一手繞著剛被親吻的地方輕壓,微微斂著眼、心緒有些起伏不定地感受那一陣一陣殘留不去的麻癢。

 

這樣略顯親密的行為由這入了他眼的男人做起來,並不令他感到厭惡,可卻總帶來因陌生且不習慣而生的戰慄——儘管他並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或希不希望有習慣的那一天;一如對方此刻以後即將帶給他的未來,同樣地不可預期而充滿可能。

 

他曾短暫想像過自己被收養的樣子和心情,甚至已經做好了生不如死的準備,然而當這一切忽然隨著對方到來、進一步地闖入他的生活改變原本的軌跡時,他卻沒有產生那些相應的情緒,而是從未曾想過的平靜。他第一次不再心如死灰,面對這穩重而氣勢十足、令他感到親切而存有些許好感的男人,更摻了點好奇和一絲由未知激起的興奮勁,便不由自主地跟隨起對方的步伐,一一接納那些陌生卻溫和漸進的給予。

 

——乃至於一個他從未想過自己也可能擁有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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