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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三軍 x  七  

-「客人」-

他時常會想,他們這樣的人生在世上是為了什麼。

 

儘管也不是真的那麼渴切於解答,更多的或許不過是對於無聊的一種排解。

 

可當他每每坐在那片暗色透明的窗前,看著裡裡外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總忍不住這麼想……

 

自己的生死存亡,真的有其意義嗎?

如果沒有意義,他又該做些什麼呢?


 

像他這樣的亞人,生來就沒有自由的權利,不能靠自己工作養活自己,被限制在這小小的四方天地之間,不能外出,一舉一動都仰人鼻息,除非去依附某一個特定的人類,博取他們歡心,被他們豢養,也許運氣好一點,還能夠有更多的個人空間……但這也不過是從一個共用的擁擠籠子換到一個相對寬敞些的單人籠子裡而已,除了要遵從的人自不特定多數變成一個人,也就此省去了不斷被不同人挑選打擾的麻煩,本質沒什麼不同。

 

或許能被好好地對待已經是值得感謝的事情了吧。但他們又是為什麼一生下來就註定要去取悅某人呢?他屈膝蜷在角落的沙發上,側臉靠著膝頭,耳尖上纖長的軟毛隨著耳朵的顫動搖晃,小小的腦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思考著。可就連人類自己,好像生下來也有許許多多的身不由己,雖然和他們不同,可以自己出去工作,也不用被某人豢養,可是往寬了說,好像也被各種不同的事情箝制著,有時候也不見得比他們還要輕鬆自由。就如同他們要討好飼主,人類也得去討好他們的雇主和客人,好不容易做好了,還要煩惱好多東西,也不是就此無憂無慮了。

 

想這些沒結果的事情似乎也沒什麼意義,他想。可是這日子實在有些無聊,也就是每天琢磨這些好像鑽牛角尖的事情,可以讓他感覺到也許自己還有那麼一點用處了。

 

他一向對於被領養的事情沒什麼期待,自然不會去主動去學習討人歡心的技能,更沒在基礎訓練中找到什麼興趣,也就沒有繼續研習的方向,否則他想自己應該還是能找到一些事情做的,有了那點心思,也就不會像現在一樣什麼勁都提不起,只是整日價地呆坐在這裡。

 

以前還有人會進來像看東西一樣地觀賞他,甚至想和他交流,也都在他的漠視下漸漸沒有了,久而久之,甚至連工作人員都不愛搭理他。他想自己或許也再任性不了幾年,等到這裡的主人受不了自己的毫無價值時,也不知道會拋下他還是隨便把他硬賣出去;可即使如此,無論是那些毫不掩飾貪婪心思的目光或是友善的接近,他都不感興趣,也不想搭理,那還不如自己靜靜地坐在這裡胡思亂想一個下午呢。就算是其他同樣等待被領養的亞人來找他也一樣。

 

他討厭不熟悉的人靠近,更不想去考慮別人的事情。反正生活本就如此,如真是有自己被拋棄的那一天,也許跟現在就去做決定也相差無幾吧。他消極地想,漫無目的的視線在落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上時眨了眨,片刻之後又飄開了。

 

雖然他仍然沒怎麼上心,但能停這麼一下其實也挺難得了——那是唯一一個被他記住的「客人」。對方那一身穿著在這個場所不多見,一出現就會受到妥善的歡迎以及對待,可見地位是不同一般的。不僅如此,男人總是把自己打理得十分整齊體面,一頭墨黑的髮向後梳,深色的眼睛十分幹練有神,儘管總是笑著,一舉一動都慢條斯理的,卻自有一股威嚴氣勢,讓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若只是如此,或許他還不會記得,偏偏這男人來了不止一次兩次,雖然總是在打量交誼廳裡的亞人們,卻又一次都沒有走進來過,只是看著,和他一樣,總是看著,便也有幾次無意間對上了視線。那雙平靜的眼裡偶爾會閃過和獵食者很像的光,他想,自己應當也是被對方打量的對象之一,可那樣的目光實在太淺、太理所當然,他很少感覺到自己被冒犯了,也從未覺得不自在過,他們就像兩個各自約束良好的個體,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誰也礙不著誰的眼,更反倒似是從中生出了些難以言說的微妙默契。

 

他偶爾會聽見其他亞人在議論那個人的事。有不少亞人希望他走進來跟大家互動,還希望自己會是被對方選上的那個,也有人在聽到這樣的話後嗤笑,說這般道貌岸然的人私下裡最是不堪了,不說一般的人寵根本入不了人家的眼,選上了也不知是福是禍,還是少存著那點麻雀變鳳凰的癡心妄想吧——他向來沒把那些言論放在心上,只覺與自己全然無關,而漸漸那些話題也和來找自己的客人一樣,因為男人的毫無反應而乏人問津了。在突然意識到已經少有人提起對方後,看著男人依舊隔三差五地來,他竟忽而生出了一絲隱密的親切感——那讓他開始會多看對方幾眼,甚至在他閒極無聊的思緒裡,也偶爾繞了過去,推敲著男人的生活,或者坐在那裡在想些什麼,作為他平時打發時間的小活動之一。

 

但也只是偶爾而已。

哪怕他們某個層面上實在相似,他也始終不是真正地認識了那個男人,也未曾因此生出更多的念頭。

只不過從那天之後,男人每次一來,他都會和男人對視片刻,再若無其事地轉開眼,就像是打了個無聲的招呼一樣。

 

他甚至不曉得這是不是只是他自以為是的默契而已,儘管那也沒什麼重要的。

 

「阿七。」

 

哦,對,他的名字就叫做七,一個數字,就和他的存在一樣,既隨便又沒有意義,不過他也不是真有那麼在意。這個工作人員算是他少數會搭理的人了,雖然他依舊不怎麼說話,但至少還會聽一聽對方在說些什麼。不過其實有聽沒聽都不是那麼重要,他知道這時候對方的下一句無非就是——

 

「有個客人想跟你談談。」

 

看吧。

其他人也許還會多唸叨要他聽話什麼的,這個人不會,彷彿和他一樣沈默寡言。他想應該是這樣自己才會願意多聽對方說話,而不總是無視的。

 

雖然他不喜歡這個所謂的「談談」,但是讓客人不滿意地走掉,跟自己拒不見面還是有差別的,說到底他也沒什麼太多的選擇,只能跟去看一看。

 

不過或許是在昭示他的任性該到頭了,這一次的對象實在是遭透了。

 

哪怕他不是沒遇過光是眼神就不對勁的人,這麼明目張膽就直接動手動腳的卻還是第一次。那人興高采烈地自己在說些什麼,他一個字都沒聽進耳裡,也沒給一個眼神,神色雖然還是淡淡的,眉頭卻忍不住蹙起,默默地犯著噁心。本想著忍一忍就過了,沒想到對方說著說著就要伸手過來碰,他警戒地繃起身,一爪子拍開了那隻手,用的勁力雖然不小但也沒到會受傷的程度,卻仍是激怒了那人,突地一掌就揮過來抽了他一耳刮子。少有人敢在這地方撒野,他從前沒見過,自然也想像不到自己會遭遇這種事,對此毫無防備;可他也只愣住了那麼一個瞬間,就豎起全身的毛髮,齜起牙向對方發出了威脅似的喉音。

 

工作人員很快介入,將那個人請走了。雖然沒有更嚴重的情況,這樣本被約束著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情一放在他身上,得到的也少有關心,大多還是勸誡。他猜想這或許是給他的一個警告吧,告訴他再不配合就是那樣的下場。他漠然地想著,沒有去看其他亞人嘲笑似的目光,只又回到了那個他總坐著的角落,也不去管發著熱的臉頰,自顧自地發起呆來。

 

可沒多久他就知道那個男人在看著他,那視線在這段時間以來他實在是很熟悉了。

他抬起眼看向姿態依舊嚴謹端莊的男人,忽而感到有些難堪——明明那些亞人張揚的嘲笑他都不放在眼裡,可對方不過是這麼看著,甚至沒有一點笑模樣,他就感到了些許想逃開的情緒——他也沒多加掩飾,很快就別開了雙眼,有些黯然地側過了身,只留給對方一個蜷縮的背影。

 

也許不用多久,他便再無法坐在這裡,和那男人一起度過每一個平凡無聊的日常了吧。


 

那也沒什麼。他想。

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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