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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子靖 x 青 辭 

-【春分·玄鳥英雄帖】-

無論出訪幾次,又回歸幾次,諸陽城內總是風光明媚。

 

入城之際,青辭摘下了頭上的斗笠,遙望四周,看那商販一如往昔地駐於街道兩側,酒樓開著、商肆也開著,道仙人妖四種族類在其中來來往往,各門派的弟子也於內群集行走,如此熱鬧非凡的景象。便不禁泛起了一點兒淺淡的笑。

 

沒想到僅僅相隔數月,他便又回到此處了。

 

除卻因熟悉產生的短暫喜悅外,別的感覺倒是半點都無。雖說在外旅歷時,他經常聽人說起近鄉情怯之感,可即便如現在一般,在這故鄉城內兜著漫步,連番向幾個熟人問好;或甚至在外漂泊七八年,期間完全不往諸陽傳遞半點音訊,他也從未生出半點別與往常的懷鄉之情或丁點愁緒,心思從來都像未曾離開過故鄉似的平穩、而毫無波瀾。

 

在人人都長命百歲的河嶽府裡,這或許也實屬正常吧。

 

畢竟連如諸陽這般大的城都,步調也只略比其他城寨快了點而已,哪比得上全由凡人聚居的地方。就算再過個五年、十年,這裡的風景怕也不會產生任何變化,又何來真正遠行回歸的情操?

雖說如此安樂閒適也好,他卻總覺得少了點至關重要的某種物事……甚至連這種感覺欠缺的感受,也逐漸轉化為習慣了。

 

此番回城雖是應父母之邀而來,卻也算不上什麼要事,便在走看之餘,也順道瞧了瞧貼在告示牌上的諸陽城邸報。

 

玄鳥渡劫敗……廣發英雄帖……

 

因其上刊載的消息訝異了數秒後,青辭才緩緩退開來,撫著下顎稍加思索。

 

集一聚靈毛、仙人髮,助紅頭玄鳥……成功渡劫。

 

那聚靈毛想必便是指從已開靈智的精怪身上取下的毛髮,而仙人髮,則是府仙一輩頂上的頭髮,他雖是修者,不符合這兩種身份限制,所認識的友人中,卻恰好有一名常年與精怪同居一處,且性格親和,應該樂幫此忙的府仙存在。

 

思想至此,他便想動身前去拜訪那府仙,卻在當下不經意地瞥見了一抹異常熟悉的身影自遠處走過,繼而凝了目光。

然後便急急轉身,腳步快速地往那處走,張嘴就喊:「奚道友——」

雖一別數月,奚子靖對這聲叫喚仍耳熟能詳,很快便認出了來人,遂停步回頭去看。只見那依舊一襲青衣玄衫的劍修正朝這處趕來,沒費多少時間即大幅縮短了彼此間的距離,最後於他身前不遠處站定,望過來的褐眸帶笑,如汪滿春水的淺潭,盛盡瀲灩明媚的光。

 

先前於茶館再會後,對方依約稱職地當起了一名親切的嚮導,言談間無有不詳盡之處,真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許是顧念他初入塵世,青辭除耐心介紹諸陽各處,更挑撿著主動說明了許多日常可能碰見的各種舉止所代表的意涵,以及正常應對之法,花了些時日才終於講述完畢;接著又多用了半日概述城外各處主要地點,輔以修煉經驗的推薦,將曾許諾的事盡皆完成。

既已達到此行目標,便也是離別之時。雖不過數日浮萍聚首之誼,於獨自求道的修者而言更未有依依離情可言,青辭仍似秉持著好人幫到底的善意本心,臨行前又多留了幾枚玉符,讓他有疑問時可用以相詢;而為抵償此番因果,奚子靖亦隨手凝煉了幾片樹葉相贈,讓對方能有數次金丹之能傍身,或可度過些許險情。待諸事底定,兩人這才雙雙告別,卻也知傳訊之物只表心意,輕易難以動用,此去便如過客錯肩,在彼此漫長的修仙路上,成為一抹清淺的浮光掠影,亦再不知相遇之期。

 

未承想再遇不過數月之隔。

 

奚子靖當時並未急著離城修煉,哪怕青辭已盡數將所知相告,讓他彷彿也能掌握此間規矩,似乎足以生存而不用擔憂了,他也仍是先靜下心來,沈著地繼續待在城內四處遊覽,讓自己消化習慣的同時,也去捕捉更多來自他人互動間表露的訊息,或用雙眼印證青辭的話,或獲取數天內未能囊括的細節,入了夜便打坐調息,難得不嫌浪費光陰地如此積累沈澱著,一直到現在。

 

今日一早,他即感到一大能威壓鎮下,正運功相抗,身上重負又旋即減輕,似另有護持諸陽之大能抵禦。他不明所以地出門探看情況,便見人群圍繞在城中告示處,喧嘩間不乏口耳相傳,將這事的來由繪聲繪色地傳遍大街小巷。弄清來龍去脈後,他不以為然地嗤笑了聲,不打算淌這渾水,左右自己也與目標不符,既免去躲藏疑慮,便依舊如往常一般上街觀察,正好看看一般人對此事的反應。

 

這還未過上多久,便聽見熟悉的聲音喚著那也只有一人用過的稱呼,於一片吵嚷中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

 

「嗯。」他無意識間微不可察地上下打量了眼青辭,用彷彿兩人昨日才剛分別不久的語氣輕描淡寫道:「何事?」

「說來也無事。」青辭輕聲回應的同時,也稍稍端詳著奚子靖。見對方身上正穿著上回相遇時以獸丹向舖主換取的鵲灰色長袍,後髮也與當日同樣高束於腦後,甚至仍令修為外顯為築基期,堅定地延續著剛入諸陽時所擬定的低調姿態而未改變,便不禁在人前笑得更開懷了些,瞇起眼與那不帶多少意味的暗紫鳳眸對視,並道:「就是數月不見,有些想念而已。」

 

雖說對修士而言,三兩個月還算不上久別,但剛回故鄉便能見得故人,倒也是一件幸事。他雖因而毫不掩飾地將快悅顯露於面上,卻並未過分放肆,僅是自然地繼續瞧望著奚子靖的臉孔。絲毫不因對方那金丹修士的身份或當日見著的凌厲眼神而退卻,又或是特別慎重地看待。

 

即便依常理說來,對高過自己幾個境界的前輩理應更加有禮、謙卑以對,萬不該一點也不避諱地直視對方的雙眼……青辭卻不以為在奚子靖面前時應採那般做法,就算上回被釋出的靈力震得神識受創,也未令他改變這稍嫌離經叛道的想法。

 

只覺支撐著這念頭的隱晦預感,比早前還又強了幾分,就像是在引導什麼似的。便接著笑說:「奚道友近來過得可好?」

 

「可曾出過城,到外頭看看?」

 

「現在時至春分,」他一提袖往外指,繫於腰間劍柄上的一串青葉便也隨之晃蕩。「城外景色很是迷人,若是道友也有那麼幾分閒情逸致,倒是可以出去瞧瞧,很有趣的。」

 

那青葉質地似玉,相當透明、晶瑩,除葉脈以外的部分均能令光穿過,其中更隱隱有似水的紋路不斷浮現,繼而流轉著。

 

正是奚子靖贈與他的護身之物。

奚子靖雖於這數月間也只是待於城內,並無甚作為,然而在他眼裡,這到底與閒情逸致觀景遊街相去甚遠,甫一聽聞這話,便眼尾上挑,唇角更揚起一絲滿是諷意的弧度,神情不自覺間即隱隱透出凌厲之色;然而他視線隨即循跡落於那串青葉上,浮於齒間的話便轉了幾轉,終究沒有出口。

 

輕言想念的詞句顯然與這世道同樣令他難以理解,他恍若未聞,只答了句:「未曾。」而後凝向那一雙似是總帶笑的瞳眸,似笑非笑道:「你這是閒夠了,方賞完景回來?」

「倒也不是如此。」青辭雖未看漏那抹諷意,卻也僅僅是搖了搖頭,態度如常地平視著奚子靖。那眼裡的笑意非但半點沒減,反倒逐漸與時俱增。「只是平時在外旅歷慣了,多少會對景物的變化有所關注,又恰逢父母傳召,才會於今日歸來。」

 

「若依奚道友所說,只怕是還未閒夠呢。」

 

即便對方並未說明近況,但見這依然桀驁的模樣,他也能猜著這人近來定是過得不錯的——本來一個金丹期的修士要在諸陽城內安居便是極其容易之事,他也犯不著繼續多言,以免顯得多事。

他與奚子靖的性格本就相異,或更可說是背道而馳,這點光從他倆的言談間便能探出大概。

可奚子靖怎麼看他,與他怎麼看奚子靖,於他而言,卻是全無牽連的兩件事。

 

就算他今日未對對方抱持著這點淡薄的好感,也絕不會輕易就因那略顯輕蔑的態度而生惡。

 

「說來,我不在這諸陽城內時,此處可真是趣事橫生呢。聽聞今早玄鳥渡劫失敗,市街上到處都議論著此事,我便也去瞧了瞧城邸報,瞧那聚靈毛、仙人髮均不是什麼難得之物,便正打算去尋,打算助其一臂之力。」

 

「奚道友可有興趣?」

「趣事?」奚子靖挑眉,原本還收斂著的譏刺頓時張揚畢露,隨著提起的尾音噴薄而出,「堂堂大乘之尊,渡劫失敗還需傾城來助,取什麼毛髮?哼……確實有趣。」

 

「且不說毛髮能有何用,便是真有所需,又為何假他人之手?修道本為個人之責,雖非難得之物,我又緣何要特意為人作嫁。一個一個的趨之若鶩,莫不過是求著與大乘之尊結上一星半點的因緣果報,於飛升之事上,多少取得點餽贈好處……」他一眼掃過街上幾處正商談此事的人群,眉頭微蹙,視線似不願多瞧般旋即回到青辭面上,厲色雖隨之稍歇,眉間亦不覺逐漸鬆開,其中卻更多添了幾分探究,轉而問道:「而你呢,介入此事又是為何,求得與尊者為友嗎?」

 

便是話語間帶了幾許嘲弄之意,那較之更為沉和的神色倒襯得此番提問純粹了起來;彷彿他就算無法明瞭此舉,也是對青辭用心之純先信了八成——畢竟數月前另一方的當事者還是他自己,儘管最後拿了獸丹與凝煉葉片數枚作交換,他也知那不過表面文章,幾天相處下來,此人實際居心如何,他自負金丹之能,對一名區區築基修士不至於看不清楚。

 

——然而哪怕作為曾經的受益者,對好交友一事本身的不以為然,仍自當另說。

即使他也並未打算出言干涉。

真是實際又有趣的說法。

 

青辭並不厭奚子靖那氣勢凌人的樣子,反倒有些愛看,不但彎著眼聆聽對方語帶譏嘲的言論,還稍微笑了笑。渾身氣息依然平和清正,就彷彿方才聽聞的是某種雅正的仙樂似的。「奚道友所言甚是。」

 

「若能與尊者為友,定然不錯。」隨後便微斂眉眼,輕聲笑道:「只是交友這事,權看緣分。那玄鳥既已到了大乘期,渡劫失敗後尚且能活,修為境界想必相當高深,一次不成,指不定下次就要成功飛昇了,屆時便不再是此界中人,與我等毫無關聯。即便因故駐留在此間,定也無心交友,況且如若僅藉這點渺小恩惠,便妄想與上界尊者有什麼因果、情誼,那也未免太不切實際了。」

 

「所以我此番相助並不為什麼,只不過隨手一為,順道欲借這名頭一用,好去尋同樣住在城中的府仙友人和他的靈獸,瞧瞧他們過得如何。」

 

「但若無此事,我本不會在此耽擱,更不可能再見到奚道友你。」說到此處,更低頭瞧了瞧那串翠葉,再抬頭望向奚子靖,眼中的喜色又逐漸濃郁,亮得驚人。「這,便是緣分了。」

 

他雖然素來都好交友,卻也不是誰都能令他心有所感的。

 

「若是奚道友對玄鳥一事不感興趣,我也不便強求,可倒也想請你陪我走一遭,去探訪友人。抑或是在這諸陽城內外再繞幾圈,看看景觀,如此也好。」

 

語畢,便如上次一樣,懇切地將手伸至對方面前。「你可願意?」

「哼,若無傾城之助,這等『尊者』,是殞落還飛升猶未可知。」奚子靖低聲嗤道,沈黯的紫眸微瞇,復又睜開,斜長上揚的眉眼依舊鋒利,望回那雙明亮的褐眸時,卻彷彿多添了幾縷笑意。

 

似是滿意於青辭的答覆,他並未再出言針對,也未直接拒絕那在他看來毫無意義的邀請。若要說緣分,自對方在諸色嶺那一面之緣開始,到上一次他初入世的相遇與關照,也確實便是一樁難以了卻的因果了。或許於這小小築基劍修而言,不過隨手隨心的事情,他卻知道這讓自己少了許多冤枉路與銼磨的影響,雖算不得多天大的恩情,甚至不一定於修道一途上都是正向的幫助,倒也不是一兩片葉子能輕易兩清的。

緣分之事說來縹緲,於修道者而言,卻也並非完全無跡可尋。

 

左右這數月以來,他尚不過在適應這嶄新的環境,還未能有何作為,不差這一天兩天的,就順應人情陪著對方走這一遭,也不妨礙什麼。

 

他看了眼那修長勻稱的手,又瞧了瞧青辭滿是盼悅的神色,沒有伸手握上,只錯身朝前走了一步,而後微微側頭回過眸來,沉聲道:「帶路。」

便算是應了。

奚子靖定是不喜與人握手吧。

 

沒有多少失落,與對方身影交錯的瞬間,青辭半帶頑笑地如此想著,收手後便原地轉身,直直對上那淡漠的眸光,而後就又誠摯地笑起了,快步向前走著,手也稍微指了個方向。「往這裡去。」

 

食指對向的地方仍舊有人潮、商家聚集,他帶著奚子靖走過街與街的匯集點,一個不寬卻也不窄的轉角,再走過幾條道路、幾個巷弄,大致能瞧出是愈來愈往城北靠了,走得離商肆聚集處越遠,家宅便漸多,宅院旁的圍籬也漸長,時而有幾枝花攀出牆來,院裡也多半有些綠樹,有的還結了些不知名的果,令此處帶了點隱而不宣的春光。

 

直到走到門前放著幾盆細嫩梅樹的平房時,青辭才停下腳步,走上前去,叩了叩銅製的門環,再退開來等待。

 

半晌後,門「咿呀」地推開來了,一個比青辭略高了些的男人正扶著門板往外望,身上的袍子就如髮眼一般漆黑,而帶著一種古物似的深沉氣息。可他面容瞧上去也不過而立上下,說那氣息是由這看上去就有些年代的門簷與屋子染上的,反倒比較合理。

 

「是青辭呀。」男人的目光一掃到青辭的身上,便點起了丁點有趣的星芒,雖說神情依然穩重,唇稍微勾起的幅度卻彰顯了他的愉快。再瞥向奚子靖時,那眼裡的趣味便稍微斂了起來,只以濃黑的眉峰略聳了下,像把興味換了個地方藏起似的,意味深長。可也並未就此多滯,只望一眼便轉開了,樂呵地朝青辭說:「進來吧,我們好好聊聊。」

 

說完,便轉身往內走。

一路上並未對景色變換有任何反應、似乎完全不為外物所動的奚子靖,在男人望過來時卻忽而迅速地瞅了回去,如一頭猛然自沉眠中睜眼甦醒的雄獅。不過一名府仙而已,既威脅不大,又是青辭的朋友,他本無刻意凝聚靈識,只是純粹地看了一眼;然而以修士之能,已足以輕易捕捉到那一瞬閃過的神色,便是隱匿於毫釐間難以發覺的丁點興味,也瞧得一清二楚。他因而蹙起了眉,還未醞釀出不悅之情,隨之牽引過來的注意力很快發現了對方身上那股玄妙的氣感,其中更摻有幾縷極其微弱卻熟悉的氣息,令他不禁多打量琢磨了一番,一時有些突兀地駐了足。

「奚道友?」青辭正欲前行,卻因發覺身旁人的異狀而停了下來,睜著棕眸瞧向奚子靖。

基於前陣子相處下來的經驗,他知道對方此刻的怔愣定與數月前好發的反應有所不同。他想那並非是因其從未出世,突然瞧見了不在自身認定中的舉動而產生的猶疑,而是某種更加直接、或許與奚子靖本身有極大關連的感觸。

但他倆尚且交淺,他也不好揪著此事探聽,便直接停止揣測,笑道:「我這位好友,姓陸,名三軍,從前是大世界中一方小國中的凡人將軍,特別善戰,卻也惜命,因而在這河嶽府初成後,一路輾轉活到了現在。」

 

「所以那歲數嘛,便在千萬之上,甚至比天地還要更長了些。殊為世間難有之人。」

 

「自相識後,我便常聽陸兄講些大世界見聞,他也用符簶讓我看過些許景象,那真是十分有趣呢……所以,奚道友若對此世尚有疑問,不妨也問問他,或許能為前路做些鋪墊。」

 

講些陸府仙的事兒給奚子靖聽,或許會有些幫助?

雖因先前被給予的消息逐一得到證實、及那數日相處下來自己的觀察與認知而對青辭有基本的信任,這般先前就聽過幾回的浮誇言詞,奚子靖便是此刻切身遭遇了傳言中的府仙本尊,亦仍難以盡信。

 

千萬之數,於修士而言都是太過遙遠的距離,自他踏上修道一途的那一刻起,冥冥之中的感應讓他知道,那等壽算若非萬里挑一,又再競競業業成為世間罕見的那少數幾個,也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沙樓蜃景。

 

——儘管信與不信實際也沒什麼區別。

 

真也好假也罷,名為陸三軍的府仙究竟是不是真的活過萬千載春秋,於他也沒有一星半點的關係。即便青辭沒有受騙,所言一切屬實,面對這麼一個幾與天地同壽的仙人,他也起不了分毫好奇,亦不打算依言以事相詢;說到底這一趟過來,不論小劍修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態和目的邀請自己同往,他不過就是陪著走一遭罷了,本就沒有任何結交的心思。

 

最初會多問那幾句,聽上幾天的絮話,也不過是為了更好地融入周圍,以利存活;既已達成目的,已能掌握大半基礎常識,其餘在這太平之世亦多半能敷衍過去,又何必沒事給自己多添幾筆新帳?

 

再一想,他所感應到的那玄妙之氣或許便出自對方特殊的身份,而那點熟悉氣息若真是與自身相關,該來的時候總是會來,見招拆招罷了。

 

於是那點思慮,就也在青辭清朗的話音中消彌於無形。

他睇回那雙如水明亮的棕眸,先是沉沉地嗯了一聲,再漠然道:「不必。」而後下顎朝前一點,先一步邁開足履站到對方身邊,只道了聲:「走。」便不知使了什麼法子,攜著人一轉眼就落到了宅院裡、陸府仙停下來等候的前方。

青辭對這種挪移的法子感到新奇,或許是修為實在過淺的緣故,他雖然聽說過類似的術法,卻沒有真正見識或體驗過。所以此番被攜著帶來雖只跨越了十餘尺遠的距離,卻也足矣令他新奇地略略抬手舉履,瞧著自己的身子與所在地,並視著奚子靖輕輕一笑,以示感謝。

 

隨即便在觀覽那嵌在紅磚牆上的透氣木窗,及樑柱上皆有著的精緻雕花時,意識到此處應是正廳。

 

或許是因為府仙壽命極長,又或是陸三軍那個性使然的緣故,這室內的擺設簡直與他十年前來拜訪時一模一樣。散發著檜木清香的紅橙桌椅上頭沒有一點刮痕,貼在窗紙上迎春,理應年年更換的窗花更仍嶄新無比。大概是佈下符籙或術法時,把這總是要拆要換的玩意兒也算進去了吧,更令它新的好像就連漿糊也未乾,宛如頃刻前才黏上去似的。除此之外,這間房室還到處瀰漫著悠揚的茶香,一如他那日來訪時的味道。

 

青辭輕吸了一口氣,藉機品過香味後,再看向桌旁,見陸三軍正在那兒傾著茶壺往桌上的兩隻白瓷杯倒時,便也朝對方笑了笑,以表難得一見的欣喜。

 

「好久不……」

 

「先坐下吧。」陸三軍卻打斷了他的話。雖然並沒有將頭抬起,可也似乎對兩人的到來早就有所感知,這麼插嘴後,也只繼續搬弄著手上的茶具,全然不分心停手招呼。直到將茶給盛滿了,把茶杯拎放至方便取用的位置上時,他這才笑著瞧向兩人說道:「既來之即是客,喝吧。」

 

無論是他的笑意、話語,或者是那示意的動作,絕大多數都是針對奚子靖而產生的。

 

當然了,對於突然被朋友給帶進自己家門的陌生人,誰都會特別關注的吧。

 

即便陸三軍早知青辭一向為人正派,半點歹心都沒有,被攜帶來的這位的心思想必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便未過問來意就將人引了進來。可同時卻也稍微對好友來訪的動機做了點猜想,並續著去猜測那陌生人的來歷。而瞧那人眉眼凌厲、身上略帶殺意,卻試圖收斂氣勢保持低調的模樣,他心裡雖也浮出了幾個答案,倒也不於此時輕下定論,只在短暫的對視後,走到了主座旁,緩緩坐下。

 

再看青辭抬手,依言啜了口剛泡好的熱茶後,陸三軍便將眼瞇細了,令視線半挪至奚子靖的身上,稍而打趣道:「難得你會直接帶著朋友來訪呀,青辭。」

 

「介紹一下?」

 

青辭就笑著放下茶杯,輕聲說道:「這位是奚子靖,原來住在諸色嶺上,是位修士。我與他本不相識,還是奚道友前些日子初訪諸陽時,讓我因緣巧合地遇見了,自請作嚮導帶他在城裡了一番,才結了點緣。」

 

「這時節春景正好,我原來還想著要在外繼續流連,過段時間再回諸陽呢。卻不料今日受雙親召喚回城,在街上又恰巧撞見了奚道友、再聽聞城裡有隻大乘玄鳥渡劫失敗,正急需府仙的頭髮或聚靈期精怪的毛髮,就這麼想到了陸兄你,便找了過來。」

 

「不知陸兄能否幫個忙呢?」

 

他話說到此處,表情也是極為誠懇的,並定定地平視著陸三軍,等候對方的回應。

還不待陸三軍開口,一個紅通通毛茸茸、只拳頭大小的圓糰子忽地跳上他的肩膀,先是稍微挪動了些靠在他頸側磨蹭幾下,現出紅雲的外表下象牙白的毛髮,隨後彷彿環顧室內般地左右轉了轉,最後定在青辭的方向——儘管那團毛球看上去沒有眼睛,可一股洩出來的強勢威壓讓人能輕易察覺到這點——一條細長的尾巴自牠身後舉起,朝前彎成半月的弧度,上方鼓起的球狀物晃了晃,忽而從中裂開往上下賁張,露出尖銳的整排細齒,中間還牽著幾綹透明的黏液,擺足了威嚇的勢頭。

 

一旁奚子靖自打進了門就站在一邊沈默不語,也沒依言喝口茶,全程木頭似地一點反應也沒有,眼神都沒給過一個,唯獨那毛團子一現出模樣時,指尖不自覺動了動。他心想那在府仙身上察覺到的熟悉氣息此刻竟愈發濃郁起來,大抵源頭便是出自對方身上,正打算轉過視線看看,因謹慎慢了幾秒,還沒看到便被那一下突而暴漲的靈壓震得心頭一抖,旋即全副心神都朝內壓制自己幾欲抗衡而躁動起來的靈力。只這麼一下他就能強烈感覺到彼此修為的差異,境界差距之大,便是這麼隨意小示懲戒的震懾,都讓他感到了深邃入骨的恐怖,如深淵一般的力量讓他完全摸不著對方的底。他愈發不敢輕舉妄動,只趁那毛團注意力似乎凝聚在青辭身上時匆促瞥過,也不貪再多看幾眼,便繼續垂頭佯裝著修為收斂氣機,一派低眉順目的模樣,恨不能縮得如煙塵一般,讓對方一點注意都懶得施捨。

 

若是在路途中隨意遇見的大能,他少不得是要硬扛下來搏個出路生機的,可這既是青辭朋友家裡,對頭兩人又狀似關係親暱,想來幾人都認識,此番也不過警告,並無完全的惡意,如此作為倒是不妥且不必要了——何況對方身上還有那莫名熟悉的氣息,他既要弄清楚,在不知福禍前又不能先暴露了自己,那麼按兵不動隱匿於暗處才是上策。而這對慣於逃亡求存的他來說,並不困難,尤其自身功法裡也有不少這一類的招式,早已被他使得爐火純青,滴水不漏。

縱使被境界明顯高過自己的紅團威嚇,青辭的臉上仍未產生任何驚懼,只是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頷首致歉,然後往後退了一步,露出了個淺淡的笑容來。「失禮了,我並非想對陸兄不利……畢竟髮毛中也多少含著些精血,這麼唐突地求了、給了外人,也不太妥當。所以陸兄若不願答應,我也斷不會再多過問的。」

 

「七。」陸三軍則伸手撫了撫那通紅毛團的腦袋,並將牠抱進自己懷裡,以袖擺將牠圍好後,便垂下眼來,神色寵溺地揉了揉牠。「沒事的,嗯?」

 

對於青辭的提議,他雖不至於感到被冒犯,可看著陪伴了自己千百年的七如此憤怒的模樣,倒也無法輕易應允,便就這麼細細地撫過了懷中毛團的細軟毛髮、搔搔那數條細而尾端帶球的尾巴。再將面頰湊至七的身體邊,輕蹭著他說:「我不介意將一縷髮絲借青辭一用,可若你十分介懷……」說到此處時,他又刻意將聲音壓低了些,喃喃地說了幾句話,並在話末帶上笑音。「……如此可好?」

 

他的想法是這樣的,與其堅持將毛髮直接贈與青辭,不如做個小小的條件交換,讓青辭和那名看來修為挺高的修士幫點忙、做點雜事或跑跑腿一類的,也算是順道和青辭聯絡聯絡感情了——畢竟他這小友也不是怎樣省心的主,總是隨心在此方小世界裡四處飄蕩,就算過了幾百年也不見得能碰著一次面。難得這次對方主動來拜訪了,不挽留一下也著實可惜。即便他認為青辭說不定是特意為那名修士著想,才特地帶著人來見他們的,也一樣。

 

又搓了懷裡的毛團一把後,陸三軍便將眼神放至了青辭的身上,並抑著眼順著對方的眼神,往那視線的彼方看。

 

——那視線便恰恰好凝聚在站在門邊、一語不發的奚子靖身上。

 

陸三軍忍不住彎了彎唇,將目光轉回來,認真地凝視著七,而後便以食指輕輕地抵住了對方的身側,輕輕地磨按著那處的絨毛。「若真不願,我便不給了,以你為重……行麼?」

原本還炸著毛張牙舞爪的毛團一下子就乖順了下來,收攏了尾巴一副無害的樣子,看上去甚至又縮小了些,安分地窩在陸三軍的懷裡任由擺佈,偶爾在被摸得快翻筋斗的時候抖一抖站回來,一邊回蹭著身上的碰觸,一邊時不時發出小獸般細弱的哀叫,似是有些無可奈何的抗議,又似是親暱的撒嬌。

 

磨蹭了一會,牠像是好不容易想好了答案,鬆了勁一樣地癱坐下來,唯獨一條尾巴鑽進身下,夾出一根漸漸變得有半臂長的細毛,軟軟地擱在了陸三軍手中,毛茸茸的身體同時往上抬了一小點。儘管沒有任何表情露出來,微小的舉止間仍無端地給人品出了些小心翼翼和哀求的味道。

陸三軍笑了幾聲,終是忍不住將毛團捧高了,將唇輕輕壓在上頭,親吻著牠。「真愛撒嬌。」

 

他知道七心底仍是不情願的,只是因著說這話的人是他而無法表現出不情願而已。可他即便很清楚這點,也並沒有為此產生絲毫的惡感、愧疚或感覺不對,反倒只是更加憐惜地往那紅色的絨毛上多落了幾個吻而已——因為在他漫長得幾乎乏味的生命中,七實在是相當柔軟而寶貴的一塊,是他的寶貝,所以一切的負面情緒,便似乎都與這無關了。

 

他就這麼悉心地捧著毛團膩了一陣子後,才用袖將其裹好,妥善地抱在懷裡,笑著朝青辭說:「去為我整理庭院吧。整理完了,再幫我將髮絲交給玄鳥吧。」

 

他知道七是為何而將細毛贈與他的,無非就是不想讓他將髮絲給予他人罷了。可他其實也並不想讓他人拿到七的毛髮,佔有慾這種玩意兒呢,可不是會隨著時間增長而喪失的存在,於是便先將七方才交給自己的細絲擱在了袖口處,仗著七被自己撫得迷迷糊糊,縮在懷裡撒嬌的時候,輕輕地揉了揉對方,暗渡陳倉。

 

便是先做事再犒賞的意思了。

 

「明白了。」青辭聽完,便笑著接受了,而後便轉頭再瞧了瞧門邊的奚子靖。「那麼……奚道友要和我一起去外頭嗎?」

「陸兄的庭院並不小,而我道行低微,就算操使術法來整理,也恐怕是會花上好一段時間。」說完後,便再順口解釋了下。「如果奚道友並不特別想留在這廳內的話,我便希望你來外頭,和我做個伴。」

 

其實說這話的真正原因是他隱約察覺奚子靖的狀態似乎有異,可又立即想到對方有極大的可能不會承認、或者領情,便只好找個藉口邀對方和自己出去。

 

「只是做個伴而已,不會讓你幫著做什麼的。」

 

說完,便又朝對方笑了笑。

感到周圍的威壓不斷減弱,奚子靖這才謹慎地抬起頭來,以眼角餘光瞥過那越發紅艷的團子,見牠一動不動縮在陸三軍懷裡、失了大部分威脅性的樣子,也沒敢停留多瞧,只較為放心地看回青辭,點頭低低應了聲好,便不急不徐地跟在對方身後往庭院走。

 

走了一段發現另兩位主人沒有跟上,奚子靖逐漸放鬆繃緊的神經,自然而然地站直了身體,走到青辭身邊。及至看了一圈一片草木雜亂卻生機蓬勃的庭園,他方微微蹙起眉,抬手以低階術法粉碎落葉掃到一旁,沉聲問道:「如何整理?」

 

雖然這一次拜訪確實並非出自他本願,且青辭方才早已表明此事與他無關,然而他既已決定隨同對方前來,便有做好不束手旁觀的準備,否則看在與之交好的主人眼裡當如何作想?何況他也很是在意那毛團身上隱隱的熟悉感,為了弄明白這件事也不好讓人留下太糟糕的印象,是以難得地主動做出了幫忙的姿態。

「將枝葉修剪得整齊一些吧。」青辭抬頭看了看四周頂端蓬亂的樹木,雖覺得瞧來自然,頗有生機,卻仍按一般修整草木的邏輯來思量了下,提劍指向一棵松木道:「就像這般。」

 

話音落下時,銳利的劍影便也隨之閃過,似一道風般的颳下了無數的松針和枝條,再於半空中將其剮成了細碎的粉末,使其如細雨般落下,並夾著一股木植的氣味隨風逸散。

 

那被裁切過的樹型雖比原來的整齊多了,可細看時,依然能自上頭察覺到一些與過去相同的氛圍。

 

「遮到下方花草的枝葉,修掉。形狀不齊的地方,切齊。過重過密的葉叢,削薄,使樹頂均勻透光。」他看來就像是做慣了這事一樣似的,一面隨口說著,再一面下意識地用他那尚未收回的長劍,在空中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再來,盡量別切在樹木的枝節上,以免妨礙樹木生長。」

 

一語結束後,便又踏步走至前方一片看來有些蕪亂的草叢裡,執劍剃了一番,卻沒讓任何一點草屑沾在衣服、髮臉上,隨後更是自然地將一片被風捲至自己眼前的一枚葉片給斬成了一線薄如蟬翼的細絲,用指尖將其輕輕按住了,往外展開。

 

一條長有十數寸的剔透綠絲便這麼被拉開來了。

 

「從前在門派裡練劍時,我便經常被派來修剪草木。」他看著那絲綠線,輕笑一聲後,便將其放開來了。「如今一看,手藝卻是生疏了。」

奚子靖的視線隨著那劍鋒遊走,和綠絲一同墜下,暗紫色的眸中於短短一霎間閃過少許欣賞之色,旋即也抬指一劃,在落土之前再次左右切細為兩絮,而後割碎為末,拂至一邊。他轉而向一旁比去,以指代劍,緊鄰著青辭削整後的草木向另一側劈過,壓著修為依樣進行修理,很快也弄出了一片齊整景致。

 

「何需熟稔?焉以牛刀殺雞。」他不屑低哼,眼底卻隱含淺薄笑意,似諷刺似輕蔑,唯獨沒有不耐,停頓片刻復又沈聲呢喃:「待修為增進,一念間便有萬千變化,隨心所動,劍尖所指,當為敵之所向,草木何益乎?」

 

指尖所點,紛雜盡去,餘一地枯枝落葉。他見自己速度仍快於對方,很快便開口分配道:「我左,你右。」而後切完一半即停手收拾起地面,將碎末皆堆於樹下為肥,背手回頭看向青辭舞劍。

看著被拂走的碎末、被快速地理淨的一小片景觀,還有奚子靖那帶著少許諷意的冷傲模樣,青辭便微微抿起笑來,輕應了聲「好」,便持起劍來,踏著緩而穩的步伐,在庭園右方舞了起來。

 

儘管他如此搭著步伐舞劍的速度並不快,可葉片被斬落的數量,卻是比先前還多了。

凡是劍尖指向、揮向,抑或是輕輕滑向的方位,樹上的枝葉都會被一道無形的勁力給掃下來,並被他以穩健的步法帶向另一頭去,引至庭園中央。

 

大約是看奚子靖削末得快,便想將這項工作留予對方做了、又或者只是先行將那些切下來的枝葉聚在那處,稍後再來處理似的,在一套劍舞結束後,他便先轉過身來,收劍走至奚子靖身前,舒眉展眼地瞧著對方。

 

「奚道友對劍法可有研究?」

 

大約是注意到方才凝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了,青辭一對上對方那暗紫色的鳳眸,便笑著張唇問道,同時也再次將劍拔出來,掃碎地上的落葉堆後,才繼續開口:「我可否向你討教討教呢?」

「於我何益?」奚子靖挑眉,未答應也不拒絕,只略帶興味地如此問道。

「我所傳承之劍法,在這河嶽府中也算是較為高深的一脈了。」青辭便又笑道:「奚道友若願壓制修為和我比試一番,或許就能知悉這小世界中的劍法造詣如何了?而這本身便也算是一種益處了吧。」

 

可如此說完後,他卻又繼續凝視著那雙鳳眸,抿著唇稍微思量了會,琥珀色的眼珠裡更隱隱泛著精光——那是由對武藝的癡迷,以及一點晦微的期盼所組成的,閃爍地留在他的眼底。

 

便又在小半刻後再一次開了口。「……可如此若還不夠,那就替比試加些彩頭吧,譬如我輸了,便隨奚道友任意差使一類的。」

 

「如此,你可願意?」

奚子靖哼了一聲,神色間盡是不以為然,唇邊雖微微勾起了一點弧,語氣卻依舊涼冷地道:「憑你?」

 

他上下將人打量一番,毫不遮掩地顯露出少許嫌棄的意味,直白地給出了回應:「妄尊自大,無聊。」可視線最終仍是被那雙澄澈輕執的琥珀色眸眼攫轉了幾圈,讓其中盈滿閃爍的、自己也熟悉無比的昂揚情緒給捂出了點溫度,和著相識以來的種種,半是念著那點稱不上恩情的因緣,一改原先打算止住的話頭,沈聲續道:「待你功夫長進,或可考慮。」

 

哪怕對方著實孱弱得他看不上眼,方才招式間幾處點眼的部分也無法脫穎而出、蓋過那些貧弱的表現或特別單獨拎出來做為籌碼;可同為癡迷功法修道之人,他對這番邀約之情倒是能夠體會,再因彼此間的瞭解之故生了點稀薄的惺惺相惜之意,話語間便難得多了幾分商量的餘地。

 

然而不過轉瞬,那點溫度又不留影子地全消散了。

 

「閒話休提。」他袖襬一振,還囤積在庭院正中的草末盡皆歸了周圍樹根隱蔽之處,乾淨整齊。看了圈改頭換面的庭院,他抬起下顎朝前點了點,只問:「這便算完了?」

「完了。」青辭笑著應了聲,便擺袖欲往屋內走,並也同時回頭望了望奚子靖的眼,看著那高傲的紫在一陣波動後重歸平靜,就又回過頭來,抿著唇往前走,語氣輕快而朝氣。「我去喚陸兄過來瞧瞧——」

 

照常理說來,這次整理確實已經結束了,他現在去喚陸三軍來,也只不過是要讓對方來驗收他們收拾的結果,好將髮絲換給他們罷了。所以就算他的心裡還多少隱隱有些遺憾的感受,也未再多說、多做什麼,很快便走進了大廳裡、找著了正和七嬉鬧著的陸三軍,並將其帶了出來,站在已整理好的庭院之前。

 

「方才是奚道友和我一同動手整理的。」當他再次踏入庭院時,瞧著奚子靖仍站在庭院邊緣,便主動停在了對方身後一步處,指著已然被收拾得肅整俐落的造景回頭對著陸三軍問:「陸兄覺得如何?」

 

陸三軍撫著懷裡的七,縱觀了庭院幾眼,瞧著遍地平順的植被、池邊蒼勁的松木、錯落有致的花卉和假山石,便揚眉露出了個滿意的表情,先是捋了捋七蓬鬆的毛皮,再自自己鬢上取下了一根青絲,和袖裡的紅毛纏作一塊,輕輕地遞給了青辭。

 

「既然是你倆一起做的,我便將我和七的髮絲一塊贈給你們。」

 

他並未多解釋什麼,連玄鳥之事也未提,其實便是覺得倘若青辭和奚子靖將它們擅自取走了,並沒有交給玄鳥,也無所謂。他雖然僅僅是個無法修行的府仙,可有在此處存活的時間閱歷、和道行不淺的七作為依仗,便不是泛泛之輩就能謀害得到的。

 

更何況他還挺相信青辭的品行和眼光……就算他這喜好交友的小友偶爾也會和一些行為奇特、表現怪異的妖仙道鬼等族類聚在一塊,也絲毫無損於他對對方的信任。

 

況且這還是他頭一次瞧見對方如此積極地想結識某人的模樣,那便更要幫著些了。

 

「多謝了。」語畢,便又將七又往上抱了些,啄著對方的背和那些小小的長尾,而後輕笑幾聲。「我想他會喜歡這副光景的。」

 

如此答完,而又寒暄了幾句後,陸三軍便客氣地將青辭和奚子靖請了出門,自己則留在那剛整理好的庭院中,繼續撫摸著七。

 

那前頭放著幾株梅樹的門於是就這麼往中間合了起來,咿呀兩聲,而後再無縫隙。

一出得門來,兩人對視一眼,見青辭張口欲言,奚子靖旋即抬手阻了他,和來時一樣用了點術法,招來一陣風,轉眼便將彼此送出十數里。落地後,他手一揮,隔空自青辭袖中取出了尚未收起的毛髮,令相纏的黑紅絲線圈圈分離,最後理所當然地收了紅色那綹,放入儲物戒中,將另一份交還對方。

 

他抬眉彷彿在問著「如此你可有意見」,張口卻是:「何事?」語調中時常有的不耐煩也難得隱去了大半。

 

那熟悉的氣息雖引他注意,到底也不是頂要緊的事情,本來並沒有打算多研究下去,然而線索既送上門來,他自沒有不取的道理,由此而生的滿意更讓他再多了幾分聽眼前人說話的耐心,在他知道那話題很可能是方才被打斷、而他不樂意繼續深談的情況下,尤為難得。

青辭雖對奚子靖那抽走紅絲的表現略感意外,卻也未多說什麼,只是彎眼注視著眼前冷傲的紫眸,並且開口道:「奚道友方才在院內說了,若我修為長進,便可和我比試……此話當真?」

 

他這話並非真要詢問,只是想延續在庭院中的對話罷了,因此說完後,便又馬上笑了聲,繼續接著說了。「倘若是真,還請讓我暫時與奚道友同行,直到我的境界能入你眼、能和你比試,再於履行約定後分開,這樣如何?」

 

「因我天生靈根斑雜,即便現在開始加緊修煉,也怕是比不上奚道友的晉升速度。」說到此句時,他眼內的笑意更稍稍減退了,而讓精純的劍意給替了上去,在琥珀似的棕瞳內游流轉。「即使我倆之間有玉符能通信,在境界相差過遠時,我也很難快速地趕到奚道友的身邊去,與你比劃劍法。」

 

「所以……」

 

他知道奚子靖已對他表現出了莫大的耐心,雖然想要盡快說完自己的請託,以防耽誤對方太多時間,可他一想到這恐怕會是他這幾年來,最後一次與對方相遇的日子,便忍不住按緊了劍柄,「如你願意,請讓我和你同行。」

 

如同奚子靖追逐七身上隱隱帶著的氣息一般,他在奚子靖身上,也瞧見了他必須追隨的物事。

 

他想要靠近對方。

奚子靖聞言一哂,暗紫色眸眼微瞇,聲音裡帶著些許諷意,「強者既眾,尚有師門,因何執著?」

 

說罷,又看了會青辭,方道:「隨你。」

 

他不明白卻也不好奇原因,儘管覺得毫無道理,對他而言也只要知道這與自己無礙便夠了,看在對方的份上,這要求沒什麼不好同意的。

 

或者說他其實也是有些期待的,期待這棵苗最後能長成什麼模樣、到何種程度。

 

「便是靈根精純,怠惰修之,亦無所長。此間安逸,連渡劫都需傾城以助,可見你等慣於悠哉憊懶,充沛靈氣或可增益一二,境界如何穩固?」然而他仍不禁面露不屑,再次表達自己的不滿,甩袖又道:「我尋道切切,如逆水行舟,每一步都是生死交關,若你這般看花賞景,再加緊修煉三百年都追趕不上。」

 

「雖出絕地,仍當以修行為要,便是同行,各自修道,我不會配合於你,亦不會給予照拂,萬事靠自己,若無此心,不如就此作罷,回去過你的逍遙日子。」他淡然道,「何況劍者,主殺伐、果決、堅毅,觀你劍,則銳氣不足,雖劍意尚可,卻不成劍形,若你仍捨不去這點溫吞優柔,何以成劍?既無法出鞘,不試也罷。」

「就如奚道友所說,河嶽府中人多半習慣悠閒度日,我平素又怠於修煉,性格也相對散漫、以致劍中銳氣不足。要是往後依然如此行事,那麼即便再如何修煉,境界也難有增長。」

 

但那句句尖銳的言語進了青辭耳裡後,便好像被立即泡軟了似的,並未使他產生絲毫動搖、又或是挫敗感,反使他再次展開了笑來,神情欣悅地彎眼瞧著對方。「但我既想與你比試,便定會改變從前的行徑;既是要求與你同行,便絕不會在路途上再多做無謂請託,耗你心神,礙你修行。」

 

「如若不慎遇了凶險、入了絕境,也定是生死自負。畢竟修道原應如此——只是我在這小世界中,卻也僅見過奚道友一人,有如此堅毅的信念。」

 

「而那甚至還比人人都讚頌的強者、抑或是師門中精熟劍術的修者,更能使我生起精進之心,以及些許逆天改命的衝動,並也因此而執著。」

 

「所以。」言罷,便向奚子靖拱了拱手,鞠躬輕笑道:「我就先在此謝過道友的首肯了。」

 

而後便又將對方剛剛交還給他的黑絲拿了起來,瞧了一眼,再望望眼前僻靜的街道,最後才回頭望著奚子靖,「也不知奚道友是否願意與我一同去城主府內一趟,將這仙人髮交給玄鳥呢?」

青辭一番話說得妥帖,回報任務也不提被拿走的毛髮,一言一行都十分合意,讓奚子靖鋒銳的神色不禁緩和了些,露出了點滿意的模樣來。

 

「走。」

 

他徑直向前走出,沒再使用挪移之類的術法,只不緊不慢地邁步,保持著身後人能跟上的距離,彼此一前一後地往城主府去。

 

未承想這一走,竟走出了往後十數年的習慣,青辭不曾毀諾,而奚子靖身邊亦總有一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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