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成就、認同、空虛、幸福-
海德有一位兄長,大他十多歲,他們這裡民風純樸,兄長可以說是父母初戀的產物,而他則是個意外。
但兄長和父母都待他很好。
他們有一座農場,裡面有幾匹馬,兩頭牛,一些豬和一頭羊。馬匹是附近幾個農場主人一起合購的,大多是老馬,用來拉拉車,或者偶爾出借給附近的馬術俱樂部,讓初學者騎乘。
海德有幸在少年時代擁有自己的一頭小馬駒。是他的兄長向父母要來的,足足花了幾個月的軍餉,但兄長覺得值得,雖然愉快,卻表情肅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珍惜。」兄長鄭重地說著。「你得讓自己值得擁有牠。」
海德去看父母,他們也是一臉嚴肅,但眼神柔和。
他後來就知道寵愛是奢侈的,愛也不是永久的,或者說,珍貴的人、事、物,總是脆弱、短暫而易逝,在他兄長的訃聞傳到家中,母親落了幾滴淚,父親沉默寡言的時刻,他知道時候到了。
他不喜歡戰爭,也不喜歡動亂,所以,他忽然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如果他能救活一個。
那至少這樣的悲傷不會四溢,人們可以安心地過自己的日子,在中古世紀似的街道上漫步,於艱苦的環境下,開出小小的花。
「看來你是個浪漫主義者。」戰友對海德說:「平時也沒見你說幾句話,就問你為什麼來參軍,只兩句話的事,都被你說成了整個晚上的故事。」
「在今天之前,誰知道呢。」海德凝視著他的傷口,嘆了一口氣。「如果我能提早知道嗎啡不夠,也就不需要和你分享我的故事了。」
「一個難聽的故事。」
「你的評語我不否認,我本來就不擅長說故事,倒是很想念,農場裡的閃電。」
「你的馬?」
「是,也不知道現在多大了。」
「你會想家嗎?」
「想啊,誰不想呢。」
「如果我死在這裡,你就代替我,把我的頭顱拿回家去,種在大蒜田裡施肥——」
「我不覺得有人會想吃帶著屍臭味的大蒜,但或許觀光客會想要拿它來驅除吸血鬼,畢竟他們最喜歡那些神神怪怪的鬼玩意兒,德古拉是人類,羅馬尼亞根本沒有吸血鬼,他們到底是來看什麼的?」
「哈哈。」戰友說:「看不出來,你真幽默。」
「我想是的。」海德說,然後微微斂下了眼瞼。「繼續說吧,撐到明天早上,你會發現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超乎想像的風趣和搞笑,像是有聲版的卓別林,或是喝了個酩酊大醉的小賈斯丁。」
然而他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硝煙的氣味,腐敗的氣味。
海德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戰場上回國的,他的表現優異,只是體檢上寫著的貧血症狀,讓他半被迫地從最激烈的前線降了下來,分配到了更加輕鬆的後勤單位。
有段時間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待在這裡,他不需要服用大麻,就感覺自己像在天空中漂浮,腳踏不到實地,生活是一連串失重感的延續,他為了擺脫這狀態,終於自請調離了戰線。又一次地回到羅馬尼亞,熟悉的城鎮風光使他感到寧靜。
那一年的假期,他回到了父母的農場,看著已經垂老的愛馬,輕輕地摸了摸牠的臉頰。
在草場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們有了一個最好的道別。
後來軍方將他調往都市,他問了父母,要不要一起離開,心底卻知道,他們不會離開。這座將他養大的城鎮,是幸福的泉源,他們已經在此深根,茁壯了根系。
只有他,是落果中的種子,注定要去到遠方。
但也不必悲傷。
他已經讓自己值得了。
也已經做出了選擇。
偶爾偶爾,心臟像是被彈孔打穿一樣的感受,離別的心情,或許還是無法習慣。
但若是這雙手能撫慰誰的傷痛,若是他擁有的,能夠蔓延。
這樣想著,他便不會吝嗇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