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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那日青辭要劈柴,便往林子裡去了。

時值仲夏,他那家傳的最後一式劍招學到了一半,眼看過幾日煮飯要燒的柴就快沒了,也不用人叫,就自己扛著劍背著背簍往山裡更深處走去了。

 

或許是想著離山的日子也近了,又或是那好奇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一路雖不猶豫,卻有意挑著沒走過的路走的作法,最終使他來到了一片極其陌生的野林子裡。

四周的樹種已經陌生得沒看過了,腳下更連獸徑都找不著,部分土壤甚至極其軟爛,如泥沼似的,讓人輕易不能踏足。

可青辭輕功挺好,發覺路不能行後,就一跳躍上了一旁的矮灌木叢,踩著其上的枝條輕巧地往前走,偶爾也跳到地面試試觸感,發覺不能重踏後才又返回灌木叢上,一路踩著枝條跑到了鄰近的樹上,再攀上樹梢踩著較為結實的枝幹,半走半縱地飛越在樹林間。

 

眼看周圍的樹種又是一變,離那濕氣重的沼地也遠了,他才停了下來,在附近尋了看起來較為乾燥的枯木砍伐著。

 

「……咦。」

 

可在砍伐的過程中,他卻在腳邊瞥見了一枚不似野獸的淺淺足跡,便收起了劍,稍稍挪著腳,往後退開,仔細觀察著那枚腳印。

 

足跡還很新,但這幾日沒下雨,可能是今天留下的,也可能是數天前留下的,外框已經模糊了,分不清是人,還是熊。

 

可這腳印相當小,才不過他半個手掌大,深山裡也不可能出現這般小的孩童,大約是崽熊留下的痕跡……那麼這附近,便必定有另一隻看顧孩子的熊在。

想到這兒,青辭就立刻放下了砍柴的工作,順著足跡指向的方位尋找著痕跡,並追著時有時無的腳印找到了一處洞穴前,提著劍往裡瞧。

洞中忽地探出一把磨得鋒利卻簡陋得只有刀片的小刀,速度不可謂不快,更挾帶著一招斃命的狠厲,可青辭再怎麼不濟,好歹習武多年,小有所成,不至於連這都躲不過去,幾乎是反射性地側身一讓,就避開了鋒芒。只見那刀上的稚嫩指頭不明顯地頓了一霎,眨眼間又迅速縮了回去,接著便再無聲息,彷彿剛剛那一刺只是一個短暫的幻覺。

「……小孩?」

 

那一閃的鋒芒雖然令人訝異,可青辭卻更為持刀的手之幼小而感到驚嘆,他雖未收起劍,卻也不畏懼地更往洞裡踏了一步,屈身走進洞裡。

被水珠潤濕的岩壁有點兒濕滑,他的身體遮住了光,洞內便更顯陰暗,青辭瞇起了眼,又踏出了一步,試圖將裡頭看得更清楚一些。

 

可就在他踏出下一步的剎那,一道黑影便由洞頂落下,飛快地往外閃去。

青辭雖然立刻追出去了,可卻沒找著人,只得先將劍收了起來,捏著下巴想那般小的孩子短時間內能躲去哪兒……隨後邊想邊抬起了頭,便頓時和那攀在岩壁上方的小孩兒對上了眼,彎唇笑說:「你在這裡呀?」

 

他見對方仍相當警戒地望著他,如同受傷的野獸般緊抓著岩石不放,彷彿下一秒就要對他發出警告的嘶吼似的模樣,思索數秒後,就踏著一旁的樹枝走了上去,輕巧地躍到了那孩子的後方,箝住對方的手腕,將人抓到懷裡,盤腿坐在岩洞頂端後,輕聲說道:「我不想傷害你,你就別亂跑了……行不行?」

那孩子側眼不動聲色地瞄了一圈周圍,眼見自己無處可躲,也不掙扎了,只靜靜地待在對方懷裡,連呼吸聲都很淺,幾乎無法聽聞,垂著眼整個人一動也不動,頗有幾分動物遇難時裝死裝暈的味道。

 

這麼靜下來一看,他身上竟未穿著常人的衣服,只粗糙地綁了件有些髒的皮毛蔽體,露出的四肢雖不壯,卻也十分結實,上頭的肌肉即使看起來還有些單薄,卻已蓄有不小的爆發力,足見其攀附岩壁的功底。那一頭闃黑的髮在攀爬中有些亂了,但就是撫順了,看來也像一叢虯結的枯草,沾著許多泥屑,已經許久沒打理過似的,若非那一張小臉還算乾淨,真像是路邊蓬頭垢面的小叫花子。

青辭垂下眼來,用指腹擦了擦對方的臉和頭髮,拭去了部分泥屑後,就抱著人掂了掂。

 

太輕了。他分神想著這孩子以前不曉得吃的都是什麼,被抓著也不掙扎下,雖然掙開了會讓他有些麻煩,可這麼小就學會了要審度局勢,學著節省力氣,不和打不贏的人作對,好像也有點可憐。

 

「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他緊抱著人跳了下去,單手拉著背簍的帶子,單手抓著對方問:「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沒想過要找人幫忙?」

 

他問了之後才想到這孩子可能有什麼苦衷,或許他人對這孩子來說反倒是可怕的,但又想到反正人總會有理由不信任他人,他問與不問似乎也沒什麼差別,就稍微揉了揉對方的頭,又運著輕功踩上枝條,帶著人快速穿過了那一片有著沼澤的區域,到達正常的山徑上後,才緩了下來,背著半簍木柴慢慢地走。

 

那孩子沒有回答他任何話,但他也不太介意,只是微微回首檢查了背後的柴薪,確認它們沒有掉得太嚴重後,就又轉回來,拿那沾了土但還算乾淨的衣袖繼續抹著對方髒兮兮的頭髮。

 

就這麼清了一下後,便放棄了,拍了拍人的背將他抱好後,便用衣袖掩著,將人帶進了村落裡,在屋外放下木柴後,再抱著人走回自己的房內。

 

那是間竹屋,夏天尚還能住得,冬天就不行了,現在住倒是清涼得剛好。

 

竹屋裡有竹蓆、簡單的掛畫和一張小矮桌,舊刀劍零散地倚在矮桌旁,看上去已有好一陣子沒整理了,可該上油的地方倒是有好好上。

 

矮桌之後有一張木製的床,上頭放著被子,青辭抱著孩子走進房內後,就將人放到了那張床上,用棉被纏了纏,三兩下就將人給捆成了粽子,然後捏了捏對方的臉,笑了下說:「先別動,我拿衣服給你。」

 

隨後就轉過身去,在房裡找起了自己幾年前穿的舊衣服。

 

其實那可能也只比對方身上裹著的皮毛好一些而已,陳舊的布料上雖然沒有污漬,卻也已經磨過了頭,而顯得有些破爛了。他會特意將那些已不堪穿的衣物留下來,也只是因為偶爾會需要補個被單或拿來纏劍而已。布料在山上可以說是稀缺玩意兒,這裡也不算是個多富庶的村子,資源還是能省就省比較好。

 

他沒過一會兒就找出了幾件,而後便轉過身去,打算和對方說明。

 

——比較令他意外的是,那孩子真的一動也不動,就這麼窩在他胡亂捆綁起來的棉被堆裡,安份地看著他。他覺得有些可愛,便忍不住又瞇了瞇眼,過去揉了揉對方的頭,然後拿著衣袖將手抹乾淨之後,才又去碰那些剛拿出來的衣物,一件一件展示給對方看。

 

「這是前年的冬衣,棉襖都掉出來了,晚點入秋穿正好。」

「這是大前年春天穿的衣服,和你現在的身材比較近,讓你穿著正好。」

「這兩件是練劍時穿的衣服,比較破爛一點,但應該也比獸皮好,你不介意就先換下來穿著,我再帶你去溪邊洗澡、弄乾淨點。等你換上去了之後,村人也比較不會覺得奇怪,可能有人會想你是哪家的野孩子,玩得渾身都是泥巴回來,可卻不會想到你先前都住在山上,可以替我們彼此省點麻煩。」

 

他倒是還沒有去想他胡亂撿個大活人來家裡他父母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左右他也不是養不活自己,多養個小孩兒也不算什麼,而且對方還不見得想賴在這裡讓他養呢,他就當是有緣看到,順手救濟個一把。

 

「洗了澡我請你吃頓飯,晚點你看要不要睡這裡,我去找乾淨的被褥來,你要是想玩水,等會天黑了再回來這裡吃飯就行了。」

 

說完他就幫著解開了那被他纏成一團團的棉被,將衣服放到了對方的手裡,又摸了摸對方的頭,就收起了那被土給沾著的被子,打算待會帶到河邊洗了。

那孩子像是很快想好了自己的決定,沒怎麼猶豫便拿了衣服自行去河邊洗澡了。

 

顯然前幾年他並不想浪費時間在這件事上,才會以那面目和青辭相遇,但他畢竟不是真的不會自己洗,也聽得懂對方的意思,這一去便好好地拾掇了一番,即使手法還有些生疏粗糙,到底也有個人樣得多,不再像隻小野獸似的。

 

他把頭髮擰掉了水,又練習著用內力蒸了半乾,才就地取材用藤條隨意綁了個馬尾,穿上衣服後也沒等一旁洗著被單的青辭,逕自回了那間竹屋。

 

他四下打量了一陣,最後站到桌邊,皺著眉看著那堆舊刀劍,打量了一陣便順手抽起其中一把劍,試探地揮舞了幾下,看著劍身隨之震顫,發出些許微弱的劍鳴。

 

雖然眉頭還是不見舒展,但他終究是拿了這把劍,轉身就往外邁去,好像那把劍原本就是他的一樣,一點也沒客氣,直到傍晚了才又回到竹屋,腰間就綁著那把劍。

「回來了?」

 

青辭剛把煮好的飯菜端到桌上,就聽見了開門的聲音。見那孩子擅自拿走了他擱在一旁的長劍,也絲毫未覺不妥,只輕輕笑了笑,就揮手招呼對方過來。「來得正好,可以吃飯了。」

 

桌上的菜餚很是豐盛,除了混著雜糧煮成的米飯、一大盤山菜和幾顆水煮的鳥蛋以外,還擺了隻有點兒小的燒雞。

細看會發現雞脖子上有一道劍痕,肌肉也比較壯實點,似乎並不是豢養的家禽,而是剛從山上打回來烤熟的野雞。

 

「今天幸運抓到了一隻山雞。」他一面看著那孩子坐到竹椅上,一面替對方添著飯。「稻米是種的,五穀是和山下的人換得的,山菜是剛摘來的,順便掏了一個鳥窩。你太瘦小了,多吃點肉和蛋補補身體才好。」

 

說著,更擅作主張地夾了一筷子肉堆在對方碗裡,才將碗推了過去。

那孩子接過碗,停頓了一會,彷彿有些生疏地拿起筷子吃了起來,動作雖然彆扭卻依然很快,但除此之外也沒有更粗魯,沒多久便乾乾淨淨地吃完了。

 

他像是還有些餓,拿著筷子的手緊了又鬆,卻愣是沒有去夾中間的菜、或者再盛一碗飯,只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目光中沒有飢餓和渴望,獨剩一種屬於獵食者的耐心和對時機的等待——他理所當然認為那些食物優先屬於更具優勢地位的青辭,作為被施予的一方,他顯然很清楚自己只能等對方吃完,再謀取剩下的殘羹冷炙。

 

就像一隻野心勃勃的幼獸。

 

他沒有期待青辭再多的給予,也不打算提出請求,如果得不到剩下的食物,他便自己去找——即使他有著人類的外皮,還記得作為人的一些技巧,可比起人與人的相處,他依然更熟悉屬於野獸的生存法則。

青辭吃飯的動作慢條斯理的,可對周遭的動靜都是敏銳,不到一會兒就注意到了那孩子的狀況,便站起身來,為對方重新盛滿了飯菜後,笑著遞給對方,望著那雙暗紫的鳳眼說:「還想吃再告訴我,廚房裡還有點米,可以蒸給你吃。」

 

「也是因為你來,我才煮這些菜的,你就別太顧忌了,多吃點吧。」

 

他平日吃得夠,身強體壯的,人也已經拔長了,外加練的武功很能蓄神養氣,就是幾日沒吃也能維持住基本的體能,不會感到太過飢餓。就算今日少吃些也不會有什麼影響,而且儲在這竹屋內的存糧其實也不少,足夠供他們兩人吃上大半個月,倒也不怕對方多吃那一點。

 

再不夠,去山裡打點野味或摘些野菇下山交換也行,但那也不是現在該煩惱的事就是了。

 

「要是真不習慣,吃完就幫我收拾收拾碗筷吧。」他說著,便拿起了自己的碗繼續吃飯,吞下嘴裡的米粒後,又隔了數秒,才笑道:「還是你是肉吃不夠?我可不能保證天天都能抓得到那些動物、換得到肉,這次吃完,至少還要再等幾日才吃得到,你要是喜歡,剩下的也都給你吧。」

 

「吃飽一點,明天才有力氣,看你是想回去山裡,還是繼續待在這兒都行。」

 

「總之,別太拘束,懂了嗎?」

那孩子皺了皺眉,神情複雜中像是混合了點疑惑和嫌棄,很快又收斂起來。這次他沒再客氣,吃了將近三碗才緩下來,肉也夾了大半盤,陸陸續續將桌上的菜都吃了個乾淨,才意思意思等青辭吃完,一併把碗都收去洗了。

 

天色已昏暗下來,他顯然也沒打算在這種狀況下逞強,很自然地分去了青辭竹屋的一小角,消食後又打坐了好一會才睡下。

 

隔日天剛朦朧亮起,他便早早地起了身,粗略地摺了摺自己用的被子,就到院子裡打拳。彼時青辭還沒醒,他也沒特別去看對方,只逕自練了一會,又帶著劍往山裡去,一下子就沒影了。

 

接近晌午時,屋外忽而傳出一陣響動,就見他扛著一隻處理過內臟的山豬,砰地放到了地上,一劍將肉分成了一半,抬頭朝剛出得門來的青辭指著其中一半,似乎有些彆扭地開口說了自己的第一句話:「醃。」

 

那聲音雖還帶著少年人的稚嫩,卻因久未使用的樣子而有些沙啞,更多了幾分沈著的音色。

青辭雖有些訝異地看了看地上的山豬,卻也很快抬起頭來,看著那孩子的臉輕聲問道:「用過早飯沒?」

 

他醒來一看身旁的人不見了,還以為是回歸山林了,正想著怎麼都不打聲招呼再走呢,人就又回來了,心底便有種淡淡的喜悅,問完了那問題就彎著唇,蹲下來將地上的半隻山豬扛了起來,「一半醃著放,一半今天煮?又或者你有什麼用途?我才剛想著你說不定還會回來,就揉了點饅頭去蒸,現在剛弄好,你先去吃吧。」

 

說著便將那豬肉扛到了廚房裡,俐落地分割成十數塊長條狀,用刀仔細地剃除了上頭的髒污、毛皮和血塊後,再用刀尖在每塊肉上穿了孔,將分割好的肉塊平放在砧板上排列好。

隨後便拿出八角、花椒、乾辣椒、桂皮等調料全部剁碎,用大火炒了半鍋熱騰騰的鹽,再關火倒入香料,認真地拌炒著。

 

等到出現香味時,便停了下來,拿出幾個陶甕和一瓶白酒、醬油和一小包糖來,將白酒倒到小碗裡,沾著抹遍每塊豬肉條後,便將醬油和糖混在一起,也抹了抹肉。

 

最後便將大量的鹽仔細地抹在豬肉表層,刷滿每一面和每個縫隙,更在肉切得稍厚的位置下得更重了點,以防酸臭。

抹完後就放著風乾了一陣子,等表層乾透了,就將醬油和糖的混合物以及炒鹽時剩下的香料再抹了上去,一塊塊疊進準備好的甕裡,封蓋。

 

做完這些後,也順道把對方獵來的剩下那半隻豬肉也順便料理了,切了盤蒜泥白肉出來給對方吃。「你先嘗嘗,看喜不喜歡,喜歡的話下次再給你做。」

那孩子一直在一旁看著,神色裡終於有了點符合年紀的新奇,不住地看著青辭的手,直到肉都盛了盤被放到餐桌上,才轉身去拿饅頭,掰開了配著肉吃。

 

雖然他沒說一句好吃,從比往常更顯得舒展的眉眼、和不自覺間比平時刻板的進食更為輕快的動作中,也不難察覺他對這食物的喜愛——他也比昨天吃得更多了些,不過山豬體積龐大,即使如此也還剩了至少可以讓一名成年男人吃夠的份量,不像昨晚的山雞,就是一整隻上了桌,多拿一些也就要沒了。

 

他克制著沒有因為吃太快而噎到,但到底忍不住吃得撐了,拍去手上的饅頭碎屑後,便不禁揉了揉肚子,不動聲色地吁了口氣。

 

他耐心地坐著,彷彿決定等青辭吃完,但在看著桌上的菜餚一會後,似是忽而想到了什麼,他張望起來,沒多久又意識到這行為的徒勞,便徑直朝對方開口說道:「蹄子,可以紅燒。」

 

那聲音依然帶著幾分過份成熟的肅然,可那沈紫的目光中,卻掩不住透出了孩子氣的期待亮芒。

「晚上就給你做。」聽到對方那終於符合年紀的發言後,青辭便樂得停了筷子,彎眼看向對方。「除了要做成臘肉的以外,剩的肉還很多,除了紅燒之外,我還想著要滷幾鍋起來,放著讓你慢慢吃。」

 

「你要是還想吃點什麼,就跟我說吧,我盡力做給你。就是以後可別餓著肚子就出去打獵了,你還小,老這麼做對身體不好。」

 

他雖然吃得不快,吃的分量卻不少,等到吃得差不多之後,便一邊將碗筷收拾乾淨,一邊走到那孩子的身邊,摸摸對方的腦袋,低頭問道:「吃撐了?」

 

可說完後,又似乎根本就不想給對方反應的機會似的,剛問完就伸手托著那瘦小的雙肩將人抱了起來,坐在榻上輕輕地為對方揉著腹部。

他的指節上有硬繭,就算隔著衣物,在那鼓脹脹的肚子上繞著圈反覆揉搓著帶來的感受八成也有些鮮明,他似乎意識到了這點並因而控制著力道,就這麼揉了一會後,才又開口說:「下次吃慢一點,就不會難受了。」

那孩子剛想掙扎就忍住了,四肢僵硬地由著青辭擺弄,片刻後覺出了點舒服的滋味來,卻又彆扭地皺起了臉,無法坦誠接受這樣奇怪的感受,便憋悶地嘀咕了句:「你,太晚起了。」

 

其實是他太早起才對。然而這麼一說完,他彷彿像是洩了這口氣,面色漸漸又恢復到平靜無波的樣子,只默默地垂頭看那揉著自己肚子的手,不自覺漸漸放鬆地倚在了對方身上。

「那我以後早點起來。」青辭低笑著應了,又接續著揉。「不早起也可以給你準備早點,前一天晚上放在灶上,你起來熱就是了,別餓著自己。」

 

他其實也不算是個個性婆媽的人,平常也不總是有心情管別人閒事,但看這孩子一臉倔強,又獨自在山林裡生活的模樣,總忍不住想幫幫也想逗逗對方。

 

或許是村裡的生活多少也有些無聊的緣故。他這麼想到,但其實在這孩子出現之前,他並沒有注意過他周遭的生活到底有多無聊,或許這種乏味本就不存在也說不定,只是一種相對的狀態,因為有趣的人事物出現了,那一切才開始顯得遜色。

所以結論就是被他摟在懷裡的這孩子令他感到有趣、好奇,或許還得再加上一點丁的憐憫,因為他實在想不到一個不悲慘的理由,去解釋這孩子為何孤身一人漂泊在險惡的深山裡。

 

「有名字嗎?」突然地,他開口問道:「能告訴我嗎?」

 

這或許也是因為好奇,或者,他想給這孩子或他自己一點什麼。

但那也得要對方同意。

那孩子思考般地頓了一會,才低聲不太樂意地答道:「……子靖。」旋即又說:「做餅,冷的也可以吃,配臘肉。」

 

大抵是出於孩子停不下來的那股勁,和一下子提到就想去看看臘肉的興頭,他像是想起身似地扭了一下,很快又在理智控制下停了,彆彆扭扭地窩著。

 

但也沒多久,他便因舒服而半眯起眼,沒再想往外蹦,只在回過神來的時候,嘟囔著問:「那些紅色的粉是什麼。」

「是調味料,加了些辣椒,所以紅了點。」青辭笑著應道:「辣可以促進食慾,看起來也喜慶,我醃肉時都會稍微加些。」

 

見子靖感興趣,他便一邊揉著對方的腹部,一邊說了下去。「再過三、四天,等肉醃好了之後,就得掛到屋簷下去風乾,去除水分。但這樣雖然可以將肉保存得久一些,卻也容易弄髒。要烹煮之前,總要先刷洗洗淨,再泡兩刻鐘水才能入鍋,蒸著切盤吃,又或是拿來炒菜炒飯……既然你早上想吃,前一天就先攤幾張烙餅,蒸好臘肉,放在灶台上,早上才方便出去。」

 

他那話雖然是對著對方說的,可實際上大概是說給自己聽的,提醒自己得注意這件事。隨後才停下揉搓,摸了摸子靖的頭,輕聲笑道:「我叫青辭,你可以隨意稱呼,子靖。」

子靖低聲哼了哼,沒做什麼表示,卻像是滿意了,見青辭似是幫他揉完了肚子,便往前跳下床,跑去把碗都洗了。

 

洗完後,他緊接著跑到醃製臘肉的甕邊,盯著看了好一會,忍不住掀開一小角偷聞偷看,其實也沒覺出個所以然,但他依然很是滿足,又轉而去看剩下聽說要被拿來滷的肉,一雙眼亮得像裝進了一片星辰,滿載著期待。

 

他雖然有能力打到這樣的獵物已久,卻因為考量進食安全與保存問題,一直沒能下手,只能捕些小動物塞牙,偏偏那山洞周遭小型動物也不多,吃多了就怕絕種,一直以來他都只維持最低限度地吃肉進食……何況他從前不知如何生火,一向只能吃生的,都快忘記肉被烹調的滋味了,此時即使吃飽了,也擋不去他對這肉的熱情,禁不住地一看再看,想像青辭料理那些肉的模樣。

青辭跟到了廚房,看了看子靖的模樣,就又笑了下說:「我要出門砍柴了,午後回來練劍,你跟不跟?」

 

他可以理解子靖想看醃肉的心,他小時候頭一次看父母做吃食時也是這副模樣,兩眼睜得大大的,恨不得把頭都埋進麵團裡去,觀察那些東西的變化,覺得心裡頭滿足無比。

雖而這種快樂不可能延續到長大成人後,可看著子靖如此感興趣的模樣,他也彷彿回到了那段時光裡,重新體會了一次那種感受似的,感到愉快。

 

「若是不想和我走,又想消消食,那裡的溪裡有魚能抓,你可以帶個甕去,活捉幾隻回來,放在院子後的水缸裡養,又或是晚點殺了,曬成魚乾來吃……我想你應該會喜歡。」

 

除了吃的以外,他也不曉得子靖對什麼感興趣,可又怕對方感到無聊,便順口這麼說了。

隨後就走到一旁提了把舊一點的劍,負起一個寬大的竹製背簍直接往外走。

 

他活在這山裡的時程總是定著的,為了維繫生活,任何事都得親力親為。這會兒為子靖額外烹煮了那些肉菜,柴火便不夠了,可明日要下田,後天要往山下走一趟,今天他原本想練劍的,便只得再往後延。

 

但縱使如此,能招待這麼一個小小的客人,看對方露出那樣的表情……他也是感到快樂的。

子靖看了青辭一會,跟著也繫上了劍,雖未回話,亦步亦趨跟在後頭的模樣倒也很好地說明了他的選擇。

 

作為一名獨自在深林中生存的孩子,他自然清楚要維持生計會有多忙碌,更明白有所得必有所付出的道理。他寄人籬下圖謀方便,住得是別人的屋子,吃得是別人的糧食,也是因此他才會獵一頭豬來交換,這不僅是他自己想吃,當然也是看對方難得才能吃一次肉的緣故——雖然大部分都進了他自己的肚子,還是對方烹調的,但他也看了製作的方法,之後再捕獵回來,他或許就可以完全自己做了。

 

理所當然的,多他一個人多出來的消耗,勢必也需要多一個人來幹活,所得才會與之平衡。他不是一個不知事的孩子,也有能力養活自己,不需要欠著對方什麼……唯獨那份善心,他無從交換起而已。

 

他喜歡利益往來,高效率地達成目的,但不喜歡欠債。

 

抱持著這樣的心情,他自然愈發積極地想要分攤一部分的勞動,加入生產行列,給這個暫居的「家」提升一下所得和品質。如果沒意外,他們兩大勞動力應該還能有所富餘,不會只將將養活他們自己,那麼,對方的善心,自然就也是一種獲益的選擇,他同樣沒什麼虧欠了。

 

儘管青辭像是沒想過這些,見人跟過來也只是笑了一笑,沒想過要讓他幫忙砍柴似地由著他自己跑跳,他也在觀察了一會後,似模似樣地砍起柴來。雖然真正砍柴應該用得是斧頭,不過他畢竟身懷內家功夫,只要花點心思,用劍砍一棵環抱的樹也不是不行,何況是一些生火用的柴薪,本用不著砍太粗的樹幹……雖然對劍多少會有耗損,但沒見主人家也毫不在乎地提劍就上嗎?可見也是消耗品,若是他自己的劍,是斷不會拿來無端地磨損刀鋒的。

 

他錯開青辭的那一片樹林,挑著砍了不少,卻沒拿來放到對方帶來的簍子裡,只接著掏出之前取的藤條,將樹枝樹幹綁緊成兩捆,用一根較粗的桿子穿過,試著擔在肩上,感覺沒有問題後,健步如飛地走到青辭身邊,抬頭等待似地望著對方。

青辭正將最後一根木柴插進竹簍裡,又將剛才順手摘採著放在空隙間的野菜野果理齊了,才注意到了走過來仰頭看他的子靖,放下竹簍,揉了揉對方的頭說:「嗯,我們回家吧。」

 

隨後又看著子靖背上那兩束木柴,笑了一下,便扛起竹簍,往回家的路上走了。

 

他是不介意多養個小孩兒,可對方這麼能幹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山間生活本就不易,他自然也希望對方多學著點,能多學幾項利於生活的技能。

這樣就算來日又遇到了什麼糟糕的事態,對方也能自己應付得過來,不必那樣艱困地茹毛飲血,衣不蔽體地住在山洞裡,過著原始人一樣的生活。

 

回到竹屋後,上午子靖獵的山豬肉還剩下許多,他便切了幾斤起來煮成一鍋滷肉,又炒了幾盤山菜,下了幾把麵條,撈起來瀝乾了再拌上剛炸好的豬油,盛盤端給對方吃。

 

「多吃點菜。」隨後不等對方反應,就擅自夾了幾筷子的青菜放到了子靖的盤裡。「吃了對身體好,順道解膩。」

 

上午的經驗告訴他這孩子挺偏食的,雖說看上去最急迫的需求還是多吃點肉和蛋來補補身體,但要是這麼早就養成習慣了,日後影響也不好。

 

「你喜歡雞蛋嗎?明天我去和隔壁大嬸換一點來,做一些給你吃。」

 

說著,也自己吃起了飯來,又補了句:「雞蛋羹還是煎雞蛋好?」

雖說愛吃肉,子靖也沒把放到盤裡的青菜挑掉,很是自然地跟著一起往嘴裡塞,只是自己再夾的時候,依然都只往滷肉上動筷。

 

一桌很家常的料理,對他來說是久違地豐盛,他吃得津津有味,一時沒顧上回答問題,直到把一整碗麵都吃完了,連碗底的油水都喝了個底朝天,他才一邊回味似地舔著唇,一邊給了一個孩子氣的答案:「羹。」

 

他又自己多夾了幾塊肉,吃完後望著青辭,似乎有點疑惑,但又沒能將話說出口,便就這樣若有所思地看著。

「怎麼了?」青辭先是問了句,這才想到了讓對方疑惑的是什麼,笑了聲說:「她年紀大了,不方便做粗活,為她劈點柴再做點事就能換幾顆蛋回來,讓你吃幾天了,到時再切點肉末進去,包你吃得香。」

 

接著,他便站起來收拾了碗盤,放回廚房後,又探頭說:「之後打到了其他獵物,我再替你和村人換點衣服,你放心,沒你的許可,我不會動你東西。」

 

「晚飯也吃了,要是還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別進深山裡都行,我給你留盞燈,記得回來睡覺就行了,外頭濕氣重,容易染風寒。」

子靖跟著進了廚房,本是想接著洗碗,做他平常會做的工作,可看青辭自己順手都做了,倒也沒動手去搶,只站在一邊看著;等都洗好了,才望著對方問道:「明天,幹什麼活?」

 

沒有一些無謂的堅持,自他來到這裡、並確認對方是無害的時候,他便做好了一個改變人生的決定——用自己的勞力換取住在這竹屋的安穩,是以青辭的說詞令他覺得理所當然……他早上放在角落的棉被也沒收呢,當然今天還會再繼續睡了。

 

至於那些肉,雖然他也享用了不少,但畢竟本就都是獵給對方的,其實要怎麼用他都沒意見,只不過聽對方這麼說,到底還是十分受用——他那麼愛吃肉,看到臘肉時也特別興奮,如果一下子少了,多少還是會有點被剝奪感——卻也因此,他所付出的代價又被減去了一些,這讓他更加介意起明天該做的工作來。

「種稻。」青辭結束了手邊的工作後,就笑答道:「不會太難,明天把土都翻過了,就可以來插秧,後天除蟲,接著每天巡視耕地,除蟲施肥就行了。清晨我會起來做一些餡餅帶到田裡做午飯,你要是不想出去,就早點睡吧,翻土的動作可累人呢。」

 

說完,便洗凈了手,走回臥室裡,在自己的床上加了件涼被,又說:「昨日沒來得及跟你說,你要是不嫌棄,就和我擠擠,一人分一半睡,否則你總彎腰縮在屋角睡,以後要是長不高……就壞了。」

 

那是件料子挺軟的涼被,看上去還有七八成新,顯然沒用過幾次。

 

「這是春天剛做的被子,又輕又軟,你蓋著它睡,應該可以睡得更好一些。」隨後就看向子靖,「要來試試嗎?」

看著青辭那一雙誠摯的眼睛,子靖一下子說不出自己還要去練功的事……但想著滿足對方的要求也算是回報那些美味料理的一種方式,他便俐落地翻上了床,把被子蓋好,垂眸感受了一會,才抬起頭望著對方,低低地嗯了一聲。

 

雖然他一般還要再練一會功才睡,但聽見對方說明天的活會很累,自己畢竟沒有做過,沒經驗下搞不好會有更多消耗,便也打算聽取建議,早早地睡了,好好養精蓄銳。

青辭笑彎了眼,再稍微收拾了下臥房內的物品後,便跟著上了床,挪著身子靠在了外側,將子靖半移半抱地放到了床的內側去。而後撐著頭看了人一陣子,便摸了摸對方的頭。

 

「好好休息。」

 

他說完後就規矩地把手收了回來,擱在環繞著腰的被子上,而後再閉上眼。

 

一面想著明天都該做些什麼,一面又想著雞蛋羹的做法、要去哪家找人給子靖縫新衣之類的事。

 

想著想著,便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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