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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

那是能使人迷離,使人亢奮的快感。

他追逐著,渴求著。

他義無反顧地追尋著。

 

那藏於平靜死沙下的一口甘泉。

 

 

訊息的傳遞是一種顯而易見的事實。

一個已知發生的訊息總會透過各種途徑,四通八達地如網絡一樣地散布出去,流至不同的溝渠裡。

從這樣尚未構築或已經構築的訊息網中擷取資訊,就是他們情報組的工作。

 

情報蒐集的流程大致上是這樣的:將採集到的訊息依重要性分類並即時回報,讓其餘同僚進行更深一部的解析,從找出訊息間的關聯並再度進行上報,並由高層長官來管理並匯聚這些訊息流,歸納出結論,使其成為有用的「情報」。

進行蒐羅工作的作業員就像是一個個空心的「網格」,只負責套攏的動作,分析並彙整情報的人就是網上的「線」,拉動著網格並且牽引,而最上層的長官則是執網的手,是漁夫,是司掌情報工作的頭領……執掌著策略和整體,真正應該動腦苦思作業的,就是頭領了。

 

繼續用這個譬喻推演的話,同樣可以得出暗號攔截工作的流程……比如說:「像在深海捕撈燈籠魚一樣,暗號攔截工作必須由已經對情報攔截和分析有經驗的網格來參加,有點像是在漁網前面加裝高科技探照燈一樣,第一線的作業員必須擁有能從雜亂的資訊或從一段看來冗長而正常的對話中分辨出暗號的直覺。(當然,如果那是一段怎麼看都像是經過加密的亂碼,就另當別論了,我們不討論這種顯而易見的「暗號」),訓練精良的嚮導在處理訊息加密時能夠做出的手腳,顯然比一般的情報員還要多。因此網格如何蒐集訊息就成了重點,其次則是「線」,線的破譯能力在處理加密情報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

 

格雷森是這麼理解自己所做的工作的,當然,他擔任的位置是「網格」,身為單純的作業員,他覺得自己的階位大概是一輩子都不會往上升了,永遠只會是個小小的一等兵。但即便如此,他也活得相當適應。

 

「適應」。

 

老實說,他很難想像他會用這個詞形容有人類在的地方。他討厭任何和正面光明或快樂有關的情緒。當他人出現這種情緒時,他便會覺得厭煩,可他膽小,害怕他人朝自己發火,因此,他討厭人群,卻逃離不開,待在有情緒的群體裡總是讓他感到不適,卻又不得不待在這裡。

 

就像是被禁錮了一樣,他感到無法呼吸。

 

可處在工作的場合時,他總會重獲呼吸的能力。

也許情報分析或是破譯還有掌控工作進度跟最終結論之類的工作會需要體察別人的情緒,但他只還待在他所處的位置,便無需這麼做。因為接收著那些雜亂無章的訊息流時,他不會感覺到發送出那些訊息的人的「存在」,情緒在攔截情報的動作中經常能被他忽略,覺得自己看見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由一個人的思考或目的所製造出來的片斷想像。(雖然人的存在也很有可能只是一個超級電腦所製造出的推演即為想像——格雷森莫名地討厭這個說法。)

 

但總之這種像是抽離了的狀態曾經令他升起微弱的喜悅,因為這就表示他能用從軍的這一行動來換取一點生活(或者說是,單純的活下去)所需的資源。

 

他是曾為此感到滿足的。

現在則不一樣了。

 

「一等兵呀,你是嚮導吧?」

 

在一次短暫的休憩時間裡(應該是午休,還是下午的事?出了工作狀態後,格雷森的時間概念就不太好了,這樣的特質總是困擾著他),情報組的某位長官把他叫了過來,指著身旁的一名陌生男性朝他說道:「你平常工作都做得挺快,精神力一定很強吧?過來幫個忙。」

 

「欸……是。」格雷森本能地想拒絕,但是軍隊裡的上下級制度讓他乖乖地閉上了嘴,他眼神飄移,晃蕩無力的肢體動作顯現出他的不願,但他仍走了過去,「給您……給這位長官幫忙嗎?」

 

他本想說自己單位裡的長官的話無論如何也得做了,可看到後頭的陌生男性——臂上的軍徽顯現的是中士的圖樣,所以其實是陌生中士——便更加地感到憊懶,要梳理不會去醫療組嗎?沒事來找他幹嘛,找虐嗎?

 

「恕我……直言。」他一面小心地打量著眼前的陌生中士,一面在心裡嘀咕還好這位長官和中士都不是高階嚮導,只是兩個麻煩的哨兵,不然他心裡想什麼搞不好還真有可能不小心洩露出去,他一向懶得在日常生活中認真維持精神屏障,那好費力呀。「我……不太會梳理,可能觸手……不太能支援精細的操作,之前幫了幾個人,他們都覺得不太舒服,所以我想……」

 

你們都快滾吧……別來煩我……

 

「行了行了!」那長官卻直接打斷了他的話,急匆匆地說:「沒試過怎麼知道,你來幫他看看,這位是佩洛中士,執法組的,你認真點幹啊。」

 

格雷森沉默了一會,又看了看那名為佩洛的中士,只見那人沒什麼情緒的看著他,略垂而帶著點疏離的藍眼些微讓凌亂的黑髮遮著,顯得有些無神,又或者只是沒將他放在眼裡的表現,雖然看著他卻又好像漠視著他的反應,就像是半允許了這個亂牽線的長官的作為,可又不相信他的能力似的。

 

「……中士,我……」格雷森突然湧起了一點解釋的衝動,就算這是讓他煩躁得不行的日常社交現場,就算他真的不想繼續和長官交談了,查知到的訊息卻使他覺得自己可以稍微努力一下。「我真的做不到的,不好意思……您能不能找其他人……」

 

「不。」然後他便看到那薄薄的嘴唇動了,斜飛的眉也微微挑起了下,佩洛的神情未變,可他卻稍微自這些細小的變化裡感受到了微薄的不耐。「你就可以了。」

 

而後僅只一瞬間,那份不耐轉成了一個往上勾的微笑,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微笑,卻莫名地讓人感覺有些驚悚。

 

「我……」格雷森還想掙扎,卻想不到什麼像樣的理由,只覺得胸口好像有一口氣堵住了,吐不出去也嚥不下來,讓他感到有些窒息。

 

他下意識地看向長官,試圖說點什麼,可又說不出口,他感覺佩洛的視線正打在他的側臉上。

 

然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應付長官的調侃,又是怎麼跟著眼前陌生的中士走到專供梳理的密閉空間裡的,總之他就這麼走了,進房時還順手帶上了門。

 

當他察覺對方正在注視著自己,好像開口想跟他說些什麼的時候,格雷森才猛地自茫然中甦醒過來,趁著那點真實的迷茫還存在時佯裝著無措地搓著手指,開口虛虛地和對方說了一句話:「我……我有個習慣。」

 

「進行梳理的時候要靠近別人的頭,所以,我可以……」

 

此刻他的想法很簡單,也有些愚蠢,就是想趁幫對方梳理的時候揪緊對方的頭髮往旁拉……拿這種小學生等級的惡作劇伎倆來對付五感失常的哨兵的效果簡直拔群,雖然他可能需要稍微調整一下對方的感官,把頭皮外的感受轉移到頭殼內……或者惡意地用精神觸手去攻擊對方的精神……只要收尾手段做得好一點就行了……任何人都不會發現的……然後自己就能擺脫這個大麻煩了。

 

他討厭這些接二連三地闖入他的生活裡的「異類」,他的世界應該只有紅色的繩線和他,而不需要任何哨兵。至於嚮導作為嚮導的功能,還有結合熱和往後的事情,抱歉,一概不在他目前的考慮範圍內。

 

他想杜絕這些事情,畢竟變作嚮導也並非是他所願,他沒必要盡那些義務。

 

他並不是工具。

他沒有理由得幫忙對方。

 

「可以,想摸就摸吧。」佩洛似乎沒把這當作一回事,隨口就應了。可當格雷森正放下心來,手

都緩緩地伸了出去,想要實施自己的陷害大計時時,佩洛那雙微垂的藍眼卻又忽然掃了過來,把那股幽深的視線定在他的身上,慢悠悠地提了句。「可你最好認真一點,什麼手腳都別做,一旦讓我發現了……」

 

說到這裡,就忽然又笑了,在這個只有他們兩人的空間裡,笑得凌厲而陰森,用著略低的聲線,慵懶而暴戾地說著脅迫的話語。

 

「我會將你給我的感受模仿得惟妙惟肖,一件不漏地,百倍、千倍地全部還給你。」

 

像是蛇在吞食他的獵物。

 

「格雷森。」

 

所用的語調是緩慢的、拉長的,當他說到某幾個帶有特殊含義的字眼時,甚至刻意去用模糊不清的、曖昧的方式來呈現,將露骨的威脅全修飾在無害的表層下,包得嚴嚴實實的。就算將這些字眼全都錄製下來,播放在大庭廣眾之下,恐怕也沒有人能像當事者一樣,感受到深沉的恐懼和心思被完全看穿了的赤裸及不安全感。

 

「……我。」

 

格雷森在發抖,彷彿已經感受到那多達千萬倍的痛苦了,說不出半句話來,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雙眼和雙手都不再受自己控制了,因為他的視線被他忍不住瞇緊的眼簾給蔽住了,他的雙手則早已發抖得不能自已。

他的雙肩更因此縮起,他顫抖,顫抖而勉強地從口中吐了個「好」字後,就將手放在了佩洛的頭上……無比輕柔地放下去了之後,便探出觸手,潛入了對方的意識裡。

 

在他的眼中,經由觸手前端的小觸支傳達過來的畫面告訴他,人類的意識是一團朦朧的霧。

大部分人其實都是這樣的,那就是意識的「外層」,就和人類的外在一樣,類似於語言,有能夠編造的空間,是經過訓練的哨兵或嚮導能夠稍微掩飾一下真正樣貌的東西,有人稱之為表層意識,格雷森則偷偷地將這層模糊的霧狀物體稱為「意識雲」。

 

雖然說他目前只有在意識雲的表面盤旋,還沒有真正連結到上頭……所以正確來說,他應該正處於意識雲之外。

 

通常,精神屏障也會出現在這個地方,或者該說是「被建立」,如果他所要侵入的人對他懷有敵意的話。

佩洛沒有阻擋他,他就算害怕,也依然靈巧地操縱觸支紮到了意識雲的上頭,和那一根根纖維似的神經束做連結,同時也讓自己的意識透過細小如纖毛般的觸支往外擴張,去建構網格,去感知這朵意識雲「真正」的樣貌。

 

這就像是健康檢查,或者某種針對精神狀態的深入掃描一樣,不用進入對象的精神圖景內,就能以藉由感知精神束的狀態去推想意識雲整體的狀況,藉此達到衡量哨兵的五感超載率以及精神耗損率的目的——簡單地說,就是能夠用這種手段估測受測哨兵大略上的精神狀況就是了。

 

按照教科書或是帝國訓練手冊上的敘述,正常哨兵的意識雲應該是光潔的、純白的、精神束排列整齊而根根飽滿且有效連結的。

 

可此刻呈現在格雷森眼前的,卻是污濁的、灰黑的、精神束毀損甚至斷裂黏連,無處不是毀滅的一朵殘破的意識雲。

 

他的意識在對方的意識中眨了眨眼睛,有瞬間驚恐地差點將連結斷開,心底滿滿地都是不可置信的情緒:這怎麼可能是活人的意識雲?

 

他現在看到的就竟是什麼?

他為眼前的影像所震懾,幾乎都要懷疑對方早就已經死了,只是拖著一副還活著的身體爬到他面前要他完成自己那被梳理的最後遺願……這狀況,比他所能想像或是他曾經翻閱過的記載和記錄都還要嚴重數倍,按理論上來說,這名叫作佩洛的中士早就該是個死人才對。

 

而當他繼續觀察,細細查看時,這才發現,那黑得宛如墨汁似的意識雲上,既然還有電流似的光流在閃耀……那只能是對方的精神力,是極其強盛的精神力,是堅強的生存意志在維繫這破爛不堪的腦域,忽視殘破的五感,繼續使個體存活……

 

所以呢?

然後呢?

他忍不住好奇地又想往深處潛去,卻被一束又一束斷橋似的斷裂精神束給擋去了出路,他有些懊惱,便操作著觸支一一接起了那些斷裂的迴路,隨後強硬地切斷了觸支和自己的連結,藉由修復精神束的反作用力,將自己推入了意識的更深處。

 

那是一副什麼樣的光景呢?

 

他彷彿侵入到了某個詭譎的異世界裡。

 

放眼望去,那一株又一株滴著血的曼珠沙華,如同火焰似的搖擺在無窮盡的黑暗中,像是暗處唯一的光明、唯一的生命,卻又染著濃烈的死意,他愛極了這一切,他就喜歡這樣瘋狂而不同凡響的東西,有瞬間他覺得他被眼前瘋狂的紅給緊緊捆綁住了,他幾乎是毫不思考地就奔入了眼前的花海裡,並且大大地往下縱,由那細細紅花瓣上噙出的血滴池擁住了他,他被包在刺鼻的鐵鏽味裡,渾身染上了和他眼眸一樣的紅。

 

他開始笑,他很愉快,他捧著花也浸著血池,幾乎迷醉地不想從佩洛的精神圖景裡頭出來——他太喜歡這裡了,如果可以的話,他想一直待在這裡。

 

直到永遠——當他這麼想時,他感覺到了精神圖景裡的波動,更準確的來說,是連接著他和佩洛的他的精神觸手產生了不穩定的波動,應該是耗力過多了,他已經無法繼續探索下去了,只能趕緊退回意識表層,回到意識雲之外,結束這次的「梳理」。

 

他有些遺憾,因為他還沒來得及看更多,他想要從佩洛的精神世界裡找出更多獵奇的玩意兒,他喜歡那些,喜歡得快要瘋掉了——那樣的景色甚至比他從前從聯邦那些有著變態嗜好的士官或殺人犯的腦裡偷看到的圖景還要可怕許多,是那麼樣的暴戾,那麼樣的負面,那麼的令他感到舒適……

 

從佩洛的意識裡脫離出來的瞬間,格雷森略喘著氣,緩緩地睜開了眼。

他對上的是佩洛一雙正冷冷看著他的藍眼,便忍不住「咿」了聲,往後退了一步……可精神力的消耗使他有點兒疲憊,差點一個踉蹌就跌倒了,幸虧還抓著對方的頭頂,才沒有受傷……可在他發現自己做了什麼時,依然忍不住倒吸了口氣。

 

他做了。

他讓佩洛痛了,他要被大卸八塊了——

 

可奇怪的是,他發現對頭的哨兵似乎沒什麼反應,他都這麼弄人了,還沒有起來教訓他……就像是還沉浸在精神世界裡一樣。他張望了一下,便大著膽子(其實只是想順便再逛逛那美麗的精神圖景)探出了觸手,小心翼翼地碰著對方。

 

順便……再順便幫忙,梳理一下好了。他再次用精神觸支構成的細網裹住意識雲上斷裂而糾纏的神經束,如同細針的梳子一樣輕輕地刷著它們,一一重新地將歪了的根束接回本該有的軌道上。

 

他做得有些累,到後來便也忘了一開始的私心,只想努力做好眼前的事……到了精神力即將耗盡時,才又退了出來,輕輕地碰著對方的黑髮,問了聲:「……中士?」

 

他出聲後,才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閉上了眼,沉沉地睡去了,他便止住聲音,有些不安地四處張望了下,然後咬了咬嘴唇,放輕腳步往後退。

 

佩洛熟睡後其實並沒有醒著時那麼具有威脅感,只是臉孔看起來有些蒼白,失了那雙冷冽的天藍眼的點綴後,看上去還隱隱有些憔悴。可那也是當然的,這個精神狀態和死了一樣的哨兵怕是從沒睡過一次好覺,至於為什麼拖到現在才來給嚮導梳理的原因,格雷森也不想深究。

 

……說到底,那放眼望去盡是血色的精神圖景本身就能說明一切了,就是不想給人看見,才會拖到現在吧?

 

所以,即便剛才真有一瞬間沉浸在樂趣之中,脫離那種狀態後,他便感到有些後怕,瞧佩洛呼吸順暢,狀況也沒什麼異常,真的只是睡得太沉後,就趕快推門離開,逃離這個令他窒息的現場。

 

可說也奇怪,自那之後,他每個晚上都會想到那副染了血的圖景,他為它癡迷,為它發狂,做夢也想再看見它一次,躺在那鮮紅的彼岸花海裡翻滾,將臉再一次埋進充滿鐵鏽味的池子裡用力呼吸。

 

那滿足而幸福的感受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的夢裡重播,一次又一次地設法推他去追逐,像某種強烈的毒素,讓他嚐了一次就瘋狂地上了癮,想要將這樣的美好攫進掌心,磨蹭吸吮或者親吻,用所知的最好的詞彙來形容和描述這種感受。

 

他第一次覺得生命是這麼地富有意義,他感到快樂而充實,只要他能夠捉住「它」。

 

於是。

 

「一等兵,你最近休息時間都去做什麼了?怎麼一下崗就看你不見人影?」當同組的長官這麼問他時,格雷森支支吾吾地答了:「沒有……就是有點私事……要辦。」

 

「什麼私事能辦這麼多天,這都快一個多月了!」

 

「就是一點事……」格雷森侷促地說完,就點了下頭。「那我先走了……長官。」

 

當他發現時,他已經一次又一次地躲在暗處,躲在遠方,躲在樓頂偷窺那名中士的一舉一動。

 

他甚至連佩洛何時會結束執法組的工作,會下意識走怎樣的路徑去洗手間,在登艦前做什麼準備等瑣碎習慣都觀察出來了。他每做一次這樣跟蹤和偷窺的舉動,胸腔裡那顆膽小脆弱的心藏好像就快要爆裂開來了似的,害怕被發現,害怕被徹底當作異類而想要停止,卻無法停下。

 

像偷蜂蜜的熊。

像大聲鳴叫的蟬。

像飛蛾撲火。

 

他像是踏在懸崖邊舞動的愚者,快樂地往他追尋的分享投奔,忽略前頭的危險,沉浸在當下的喜悅裡。

 

在這一刻,他感到無比幸福,心臟的顫抖,也終於變成了激昂的鼓動。

 

明日,在佩洛常經過的路徑上,一個不常有人經過的地方,他想開口向那人請求……

 

讓他觸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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