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
像是蟲子。
他是一隻蟲子。
在人群中，他經常感覺自己就是蟲子，和一切格格不入。
他是渺小而又污穢的一隻臭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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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兒院的生活開始得早，晨鐘響起時，格雷森正縮在被窩裡，把自己的雙腳綁在了床柱上，並因此感到快樂。
他花了一整天做這些事，從修女那裡換來不用的麻繩，讓廚師先生替他煮過了，再拿砂紙細細磨掉繩子上的刺，然後抹上奶油……他在早餐的時候偷偷留下來的唯一一塊，炮製好的繩子摸起來光滑喜人，他著迷地將它繞在自己身上，彷彿那是他自出生時就遺失了的半身似的，只有它盤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他是完整的。
然而晨鐘代表的是甦醒的訊號，格雷森卻遲遲沒有從綁縛的快樂裡脫出來，他雙眼緊閉，感受著被綁住的美好。
那並不是快感也不是源自性的歡愉，而是沒入了羊水裡一樣安心的感覺，雙腳出現瘀血的疼痛也讓他感覺好安全，像是回到了母胎裡被重新推擠，黑暗，舒服的黑暗，還有他自己，跟維繫著他的意識的繩索。
他想要回到那裡去。
然後一雙大掌掐醒了他：「格雷森！」而且無情地將他的脖子勒了起來，隔著破舊的棉被，掐得他無法吐息，只得乾咳，「啊、哈、咳哈！呃……修女……」他本能地開始落淚，被捆住了的腳和床柱拉扯著，一時之間竟有了斷裂的錯覺，他發誓他求饒了。「不要……會痛……修女……」可聽者卻不當一回事，只是繼續扯著他，試圖將他拿開來。
「你這貪睡的懶蟲，每日都要賴床，還不快起來參加晨禱！」
「你啊，你這種人，死後一定會下地獄的。」
「你應該向神請求，赦免你的罪……」
那些話模模糊糊的，格雷森並沒有聽清，只是在拉扯的同時，他蓋在腳上的被子也跟著脫落了，接著所有人都看了過來，露出了恥笑的目光。
看，他將繩子綁在腳上，就只是不想起來呢。
看，他這樣做好怪呀，是不是變態？
看，修女生氣了……他怎麼還不知悔改？
他只是喜歡。
因為安全。
這個世界上並沒有神，就算有神，修女所相信的，也不過是夢幻的泡泡而已。
過了幾年，待在塔裡之後，格雷森漸漸學會了這種想法，可在當下，他只是拼命顫抖著、抽搐著，然後吐了，像隻歇斯底里的吉娃娃一樣口吐白沫，感覺就像身上的瘡疤被挖出來展示給眾人看一樣，既羞恥又無處可逃。
他很瘦弱，很白，白得泛青，眼睛是紅色的，不曉得被取笑了幾次外貌，到最後他覺得自己就是卡夫卡，區別只是他從未被人喜歡過，也從未過過正常的生活。
他是蟲，然後在青春期的時候羽化了，成了更噁心的蛾。
他幾乎是絕望地感知著他人的情緒，直到它們將他淹沒，他被送入塔內，接受訓練，成為了一名嚮導。
……四周的人沒有把他當作噁心的蛾，但是人類對蛾釋出的善意也噁心得不得了，他在他的精神圖景裡織了滿滿的紅線，用來抵禦這種感受……每當有人毫無理由地對他笑，或是罵他，他就唯唯諾諾地應了，然後躲進那一塊有著線的安全區域裡。
他想在這裡一輩子，最好永遠都別出來，雖然如此，他卻害怕死，害怕將精神縱入內在的深淵裡，讓它過度沉溺進去……所以他有一段時間是掙扎的，但從塔裡出來，進入帝國軍中擔任情報組後，他的掙扎就變為了麻木。
「做得很好，格雷森。」
「……好，好的。」
他的頭頂長官有時候會這樣稱讚他，對的，或許生活在人群裡的臭蟲唯一的本事就是在人類的頭裡鑽營，耗盡本能去探索他人腦殼裡的想法……然後破壞它，碾碎它。格雷森異常地喜歡這種感覺，有一段時間，他享受在執行任務時，順道偷偷駭入敵方的意識裡興風作浪的遊戲。
他內在一直有個隱藏著的邪惡聲音，藏得很深很深，但偶爾卻也容易浮上表面，讓他想要毀了他人，消滅他人，或是在永無止境的探索下堪清他人的真面目，看見那所有黑暗與不堪的地方，為自己找到共鳴……可有一次他在一個聯盟軍人的腦裡瞧見了習於殺戮和病態的畫面。
他感到震蕩，也感到震驚，覺得這一切真是……美麗無比。
但他膽小，他脆弱，他不敢真的去執行……他很清楚，自己或許在精神的世界或許能有一番建樹，現實中卻只是個弱小的嚮導……不對，或許也不全是的，因為他天生擅長破壞而不擅長構築，理論知識雖然豐富，真的替同袍的哨兵進行精神梳理時卻經常惹得人頭痛不已，他也順道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從那之後，格雷森便很少幫人梳理了。
他不只一次地慶幸過自己還有情報組的工作能做，雖然不是每天都能透析別人的腦子，但至少普通的情報攔截工作做著也挺開心的……比和人相處好多了。
他好幾次想過自己的精神嚮導為何是鼴鼠而不是蟲。
得到的答案是蟲好像不是動物，是昆蟲。
而且在他的潛意識裡，大概就是寧願將自己埋起來看不到也不願意出去面對的。
「鼴鼠。」
格雷森在宿舍裡拉拉自己藏在袖子裡的紅繩，叫了他的精神嚮導出來，然後把牠放在桌上，輕輕地碰了碰對方。
「你身上為什麼不能綁繩子呢……好無聊啊。」
這樣的格雷森，完全沒有料到，再過幾天後，他那姑且算是平靜又乏味的日子會出現戲劇性的變化。
因為他們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