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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懷瑾 x 江蘇河

-深淵的呼喚-

隔日醒來,在附近徘徊的系人便因為照明恢復的關係而減少了,只剩下零星幾個。

「電力有限,我們得把握時間轉移。」

男子這麼說完後,就帶著眾人安靜地往外頭走,回到了里帕幔屋周邊四處搜索。

 

據他的推測,攻擊群眾的系人最一開始應該就是從員工通道逃出的,因此,回到最早的事發現場,就絕對也能找到員工通道的蹤跡。

 

後來他們真在吉普車邊發現一連串痕跡凌亂的血腳印,引來男子注意。

 

「血印只能夠溯源到這邊,吉普車旁的布景門,看來是我太倚仗昔日的經驗。」男子認真地查看後,語氣便變得凝重了些。「走吧,希望逢迪亞來不及銷毀物證,不然大家能夠獲救的可能性,幾乎是零了。」

 

雖說也有人表示不贊同,可與男子幾番爭論後,卻也同意一起往下行動——或至少放開了男子,不再試圖阻攔。或許他們並沒有面對未知危險的勇氣,可讓別人為了自己而犧牲,倒也不痛不癢,便接受了男子所說的言論,期許對方能在吉普車門後的員工通道中,找到逢迪亞秘密進行的實驗證據,以此掌握和逢迪亞談判的資本,加速救援隊的行動,拯救他們脫離這糟糕的現況。

 

可大多數人仍是跟隨著男子進入了通道內,楚懷瑾一行人也在此列中。畢竟他們跟來的目的本就是要依靠人數優勢來抵抗系人,保障自己的安全,進到員工通道中也是意料之內的事,便在通道中互相看緊了身邊的同伴,繼續跟著男子前進。

 

步行了一陣子後,他們便走至了一個較為開闊的白色空間,並訝異地發現了自另一個方向行來的另一群人。

 

「是黑石服務員……」江蘇河瞇著眼看向前方,他總有種不好的預感,眼前那些跟在黑石服務員後頭的人的表情,似乎不太對勁。便壓低了聲音朝楚懷瑾問:「情況不對,我們要不要先退後點……」

 

可下個瞬間,他便訝然發現那名黑石服務員,已經從掌心內放出電流,將上前詢問狀況的遊客擊倒了。

 

「他們全是恐怖分子,不要因為一時怯懦,害善良無辜的人,落入不見天日的深淵。」黑石服務員那張機械製成的的臉毫無波動,表情平靜地這麼說道:「在有力量的時候,不去制裁罪惡,是生而為人的悲哀。」

 

「嗚呃!逢迪亞的爪牙,開始混淆是非了,你那張臉孔下,是惡慾的怪物嗎。」男子倒是立刻開槍回擊,情緒激昂地說:「大家小心,他們已經被逢迪亞操控了,找到證據就撤。」

 

​場面由此失控,江蘇河雖被突然爆發的衝突給弄得有些懵愣,可楚懷瑾一扯緊他的手,他便也馬上回神,壓著聲音衝羅奈爾得道:「快退……!」

 

一行人急忙穿過人群,往四邊無人的牆壁處跑,而在他們忙著遠離空間中央時,被黑石服務員和男子給慫恿的遊客們,也早已拿著銳器和重物、或者赤手空拳地在這白色的空間中廝打了起來,個個殺紅了眼,好像對方就是那個令自己無法從此處脫離的存在般,狠狠往死裡打。

 

可也不待一行人再喘口氣,通道彼端,就像是憑空出現般的,忽然湧出了許多系人。

 

它們晃著沉重的步伐靠近中央那些鬥爭中的人們,一個撕扯、一個甩弄。

血啊,肉啊,不一會兒就自活生生的人體骨架上被崩了下來,給這瘦長的怪物撕成了無數片斷肢殘塊。

楚懷瑾慘白著臉,沒去看那血腥至極的畫面,好在他們因為顧忌本就綴在隊伍後頭,事發時又及時後退,離得並不近,尚且還躲得開,否則不僅身陷危險,不該看的一個也躲不掉。饒是如此,他胃裡仍一陣翻攪,酸水都湧到了喉口,憑著一股逆境中極度緊繃吊著的精神撐住,強忍著嚥了回去,堪堪沒露出太過失態的模樣來。

 

系人像塞子一樣堵在了另一端道上,只剩下回頭的路可走,可他想起昨天的景況,覺得就此回里帕幔屋也不是個辦法,他們依然會遭遇同樣的艱難,除了最遠那一頭遲早擋不住攻勢的窟窿巢,再無處可以藏身。想到那服務員的反應,他的判斷一下子大幅偏向了男子,認為這應當是園方的謀劃,不然為什麼不由分說地就發起了攻擊?他很快聯想到另一批人的來處,他們一定是從不同的入口進來,若非如此,沒道理直到現在才起紛爭,而且那個地方不會是正對面系人湧現的方向,服務員不可能帶著遊客去機密處,行走的方向也不對,看那樣子更不會是有系人襲擊才躲入這裡,說不定還是為了阻撓這名男子而來,否則不管服務員再怎麼說,遊客也不會在這裡浪費時間,該繼續逃命才是……那他們原本待的地方或許暫時算得上是安全。

 

是哪裡呢?他回想所有看過的細節,沒記起有看到過岔路。總不可能是憑空出現的吧?他轉而觀察四周牆壁,又看了看頭頂,再往回跑一段,忽然見有零星一兩人熟門熟路地往一處不顯眼的邊角逃竄攀爬,想來便是那些人來的地方,既願意往那退走,很大可能之前確實還沒遇上多大的危險。

 

賭了!

 

「走這裡!」他心裡一橫,向後和其他人說,沒幾下就帶人爬了上去。其餘遊客見他們一串人往那處走,開始也有不少人朝這邊跑,還好他們腳程都算快,沒被緊跟而上的人群輾過去。

 

梯子盡頭是七十五商店,他們魚貫又跑上來了一些人,聽著慘叫聲越靠越近,靠門邊的人已經撐不住試圖關門,在見到那名男子滿身血地衝進來後,更是有人往下引火,並找到閘門的開關按了下去,將通道徹底封閉,隔開兩邊的空間,把系人和已經逃不了的遊客擋在了外頭。

 

楚懷瑾趁一片混亂的時候砸碎開關旁的玻璃窗,取出裡面掛著的消防斧,而後迅速躲到角落,放在他們幾人的身後。才剛經歷一場廝殺,他信不過其他遊客,東西雖然笨重,但也好過落入別人手裡,若能用得好,還能拿來防身。目睹這般異動的人紛紛遠離了他們,哪怕再沒有後續的動作,也警惕地盯著,深怕他們突然暴起傷人。

 

閘門關起後片刻,騷亂漸漸停止,周圍安靜了下來,只見眾人各自找了地方歇息,隔著一段距離警惕地盯著彼此,一句話不說,剩一些傷者粗重的呼吸和低淺的呻吟,間或一些人承受不住的細碎哭聲和乾嘔聲在空間中迴響。

 

電力沒多久便再次終止,楚懷瑾推測這應該是服務員下的手,哪怕有人馬上點起火堆,驅不走的濃烈黑暗依舊滋養出十分沈重的恐懼,使得那些哭聲越發無法抑制,刺痛所有人的耳朵。但這卻反倒稀釋了剛才劍拔弩張的氛圍,開始有人出聲試圖尋求合作,鼓勵大家暫且放下成見,先集中成立一處緊急醫療站點,以免更多人死於非命。

 

越來越多的人同意加入,並開始救治傷者,其中首當其衝被關注的便是那名男子。他傷得極重,身上都是血,染得包紮的布都像是他身上爛掉的皮,根本看不出差別,甚至已經幾乎感覺不到體溫了,只口鼻間還維持著微弱的吁喘。幾名本職醫生的熱心遊客都紅了眼睛不忍去看,對視間頻頻搖頭,就算想幫忙重新清理傷口上藥,也不知該從何救起。

 

彷彿是知道了自己的命運,那名男子也並未多作表示,只艱難地開口道:「咳咳,嗚咳咳咳,看來我,嗚咳咳咳,逢迪亞的事靠你們了……」

 

「為了逃過他們的掃描,我的卡片,藏在你們某些人身上,上下對摺會變成Master K……。」

 

說完了這一句,話音戛然而止,隨著男子消逝的脈搏,再無後續。

 

四周一片死寂,一時連哭聲都似是被嚇停了,楚懷瑾離得不近,可也在心緒震盪間,深深閉起了眼。

悲傷在漆黑的商店裡蔓延,江蘇河卻忽然有種深刻的不現實感。

 

楚懷瑾的應急判斷相當正確,他們迅速地遠離爭端、遠離系人和那熊烈的火勢,一行人幾乎沒受什麼損傷地就來到了商店內。等呼吸稍稍平復下來後,他更直接去幫相對較虛弱的羅奈爾得塗了點藥,餵點水給對方喝,照護了下對方。

 

之後就是一段令他意識懵沌的沉默。

 

一切都來得太迅速了,從震災、怪物,到現在親眼見識剛才還帶領著他們的男子死去。這大型災難電影般的情節使他感到茫然,全然不曉得自己待在這裡的意義。他想他可能是被這慘絕人寰的景況嚇著了,或是身體的防備本能先他的意識一步,將這外在種種的刺激阻擋了起來,使他再也無法為這慘痛的情狀生起半點情緒。

 

是安定……還是瀕臨瘋狂前的假象,他也有些搞不懂自己。

 

可在男子死時,楚懷瑾閉上眼的模樣刺痛了他的胸腔,令他忍不住坐過去,握住了對方的手。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那彷彿就是他和現實的唯一聯繫。

 

或許是想安慰對方,也或許是想把自己從漠然的邊緣給拯救回來,他茫茫地握了對方很久,就這麼低著頭,直到精神安定了些,才恍然發覺自己似乎自對方的前臂上摸著了一點糊狀的液體,而後就直接想起了對方敲破玻璃,拿取消防斧的事,連忙找了些簡易的用具過來,替著清理上藥。

 

「……要是過幾天傷口疼了,那就可能是有碎片埋在裡頭,清不出來了,得記著位置,出去找醫生治療。」他輕聲提醒完,便鬆了扶著對方的手,也不敢再去握,就怕弄疼了人。「喝點水吧……嗯?」

 

雖然這傷的出血肯定不多,在剛剛那番逃難後,水份的補充依然是必須的。

「嗯。」楚懷瑾應了聲,沒有睜開眼,只微微側過頭,便不再動作。江蘇河先是一愣,沒多久即失笑著會意地拿起水罐,湊過去餵了一口。楚懷瑾順著緩緩喝了,潤過喉方低聲道:「不痛,應該只是小擦傷,放著就好了。」

 

他身體一歪,難得露出了點疲態地靠上江蘇河,繃緊的神經方鬆懈少許,彷彿在這短短兩天養成了只有這樣才能好好休息的習慣。

 

「大家都沒事吧。」他沒特別回頭去看,現在也沒什麼精神觀察,便問了才去看過一回羅奈爾得的江蘇河,想來對其他人的狀況也能了解一二。可還沒等到回覆,他便又像是不覺得事情會出乎自己意料似地接著道:「讓他們吃喝都躲著點……抓緊時間好好休息吧,養足點精力,之後不一定有這機會了。」

 

也不想想自己這般壓著人,還怎麼好傳話。

 

他斷斷續續地提了點自己的想法和猜測,神色懨懨,「……現在看來,園方肯定是有問題的了,既然剛剛都已經撕破臉出手了,之後更不會再佯裝好心,何況我們都差不多成了那傢伙的共犯。我們的方位不是秘密,那些系人也許不完全受園方控制,至少應該是可以被引導趨向的,很大可能過一陣子這裡也會被包圍……」

 

「沒什麼地方能躲了,大概只能期望這一次我們能找到逃脫的辦法……都做好準備吧。」

「嗯。」被楚懷瑾這樣靠著,江蘇河的情緒便緩和了下來,只隨著這幾天下來養成的習慣,又餵了對方一些水後,就伸手輕輕捏起了對方的肩頸,張口回答著先前的問題:「大家都沒事,只受了點輕傷,不影響行動。」

 

「羅奈爾得的狀況也還好,只是看上去有點虛弱,和你說的一樣,多休息就行了。」

 

「和園方對立確實令人擔憂……」說著更慢慢地將原來綁在腰間的外套解了下來,單手披到了對方的身上,悉心掩好。「可如果去探索上古城墟的那些人能找到什麼,事情也許能有轉機吧……我們也只能先好好休整,靜待其變了。」

 

「你要先睡一會,休息一下嗎?」

 

江蘇河垂著眸子望著靠在他身上的楚懷瑾。

 

楚懷瑾卻沒有出聲回答他的問題,只在外套蓋上後,直接闔上雙眼、開始休憩了。

 

這行動讓江蘇河又笑了聲,彎著眼看了對方一會一會,才微微側過頭去,請李奕過來,將楚懷瑾方才和他說的話重複了一遍,語氣和緩地請李奕再轉告給其他人聽。

 

在那之後,或許是被倚靠著的緣故,他便又忽然覺得這樣沉寂似的黑暗不是那麼難熬了。甚至精神上的疲累,也彷彿被磨去了大半,變得明朗了些。連在數十分鐘後,親眼看見了在屍體上翻找可用物品的人,被佯裝成了屍體的活人給襲擊了,刃拳相對,翻找者在受了傷後,用拳頭將襲擊者的臉給打歪了,噴出幾顆牙,狠狠地搶走了對方口袋裡的藥片的這件事……也絲毫不感到驚懼——只是迅速地叫醒了楚懷瑾,簡述了句狀況後,也通知其他人提高警覺。

 

此後雖沒再發生什麼,但為安全著想,他們仍稍微挪了下根據地,遠離那些可能藏有活人的屍體,身上的物資和飲水,也都嚴密地藏了起來,防止被覬覦。

 

一兩個小時後,七十五號商店裡的燈便亮了,似乎是有人修好了電力裝置,還連帶不小心啟動了下那台看似佈景的廢棄探掘機,驚得許多人紛紛站起,直到察覺不是新一波的震災,才又吁了口氣,坐了下來。

 

又過了會,前往上古城墟中探索的人便回來了,還帶來了並不存在於導覽上的第四區的情報。

 

「懷瑾。」江蘇河碰了碰楚懷瑾的肩膀,湊近他說:「他們說在上古城墟裡找到了第四區的存在……你想去看看嗎?」

「嗯,我們兩個去。」楚懷瑾頷首,把幾條肉乾塞進嘴裡嚼,回頭朝李奕道:「還不知道有些什麼,羅奈爾得可能不方便去,你留在這裡看著點其他人,我比較放心。」

 

李奕應聲,「萬事小心。」

 

「你們也是。」楚懷瑾點頭,按了按李奕的肩膀後,便和江蘇河去找那些人,準備一起前往第四區。

 

第四區的通道外頭有一個感應裝置,幾個拿過男子卡片的人聚在一起,用卡片刷開了門。一陣陰冷的風從門後幽暗的通道裡吹了出來,帶著股有些令人不適的森然寂靜,他們停了一會,像是有些畏懼和猶豫,最後仍是沒有人開口,一起走進了通道,向未知的深處前行。

 

通道盡頭是一間實驗室一樣的地方,玻璃門上印著和之前他們去占卜時看到的貓儀像幾乎相同的標誌,也同樣刻寫著「CLAW」的英文字,只是這次不再只是藏在小小的地方,而是大張旗鼓地列在了一旁,彰示了這個房間的所有權。有人認出了這個標誌,說這是之前因為編輯嬰兒基因而備受爭議的爪印機構,因國家法律的限制,本已銷聲匿跡,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遇見……即使不提之前尾下集會的布置,眼前所見也在在表明了該機構與園方的關係,沒想到竟是印證了那名男子的話,便是不知找他們這些遊客進來,私下裡還有什麼陰謀打算。

 

房間裡陳列著各式裝置和營養槽,在微弱的燈下泛著冷光,顯得十分詭異,尤其還有人不知怎麼回事,著魔一樣打破了部分容器,大口吸咽起裡面裝著的灰色溶液,有的開始嘔吐,有的甚至當下就倒在地上不再動彈,後來再探鼻息,竟是已沒了呼吸,猝死當場,更是為此處多添了幾分令人悚然的氣息。

 

楚懷瑾頭皮發麻,不想與那些人多做牽扯,也怕自己在不可控的情況下變成那樣,連忙拉著江蘇河更往裡走。房裡似乎已被清理過了,除去大型的器具不好搬移,文件類的幾乎都不見蹤影,他們沒找到什麼有力證據,便聊勝於無地走到一個檢驗裝置的前頭,將他們之前採集到的黃色油液和一些系人的表層碎塊丟了進去。過了一會,他們取得了裝置印出的報告,上面列出了兩樣物品的組成成分,一項無疑是他們已知的神經毒素,一項列著以碳、矽、氧為大宗的元素比例,對於化學只學了個基礎的兩人來說,這無疑也沒有多大的參考價值。

 

正當他看著那幾乎佔了一半的氧覺得有些奇怪時,有人發現了一道隱密的閘口,並且解開了密碼,現出裡面一片被淹埋於水中的裝置。

 

他們在裡面遇見了一個智慧意識體,艾莉葛・奈希,得知一件彷彿奇幻故事裡才有紀錄的真相——所謂的系人根本不是人造機器人,而是真正存在的種族,岡瓦那耶人,而這意識體便是岡瓦那耶的女王,他們一族本在此地安居,卻被後來的逢迪亞公司為一己之私囚禁利用——而後更獲得了關於救難隊的消息。房間在女王完成了傾訴後坍塌,他們退出後遲遲難以消化這驚人而又玄幻的消息,彼此無言地凝望了好一會,才將注意全轉到了剛剛獲得的救難消息上。

 

雖然無法確認消息的確實與否,但種種細節讓他們還是寧願相信,畢竟說這樣的謊沒有必要,他們也太需要一個真的有機會獲救的消息了,尤其對方的描述詳盡得彷彿希望就近在眼前,光是聽見便大幅地驅散了早前的徬徨委靡,振奮著他們的心神。如果消息屬實,現在救難隊離他們很近,只要擊破七十五商店附近的裝飾牆,就有機會彼此在第五區月台會合,他們就可以順利從這裡逃出去,只是速度要儘快,以免救難隊持續被園方誤導,反倒將他們所在區域上方的砂礫層挖得坍塌了,將所有人都埋在了這地底世界。

 

他們趕回了七十五商店,可時間卻沒有留給他們餘地,被操控的岡瓦那耶人已經聚集在周圍,留下來的人搬來了坍塌物圍起來當作保護,並用第四區的儲備水製造強力水柱,沖擊著唯一的入口,勉強地阻擋一波波襲擊。楚懷瑾拉著江蘇河尋找李奕一群人,發現他們部分人留在後方搬運坍塌物和協助供水,部分竟是到了前線,在水停下的時候衝上前去解決掉被沖倒的岡瓦那耶人,好維繫這不算堅固的防線,而李奕便赫然在其中。楚懷瑾眼皮跳個不停,他甚至看到有人在自己身上綁了炸彈,衝到外頭去做自殺式攻擊,那爆炸和撕裂血肉的聲響和著回來的人開著探掘機衝鑿牆面的聲音一起煎熬著神經。有人在說天線似乎收到了訊號,用呼叫器連通可以聽見救難隊的呼喚,必須要盡量維持住這薄弱的聯繫,才好引導對方確認方位;可天線的磁波似乎同樣特別吸引攻擊,才沒過多久,已經有許多岡瓦那耶人調轉方向,朝天線攻來。

 

「你好好守著這裡。」楚懷瑾深吸口氣,握了握江蘇河的手,讓對方和羅奈爾得等人一起待在這相對安全的地方。「都顧好自己,等等要是那面牆鑿開了,就先出去,知道嗎?」

 

「我得去接李奕他們,告訴他們新的消息,再一起慢慢退回來,以免到時候不好走。」

 

說完,也沒等回覆,便頭也不回地往前線走。

 

他擊倒了幾名岡瓦那耶人,半身濕地找到了李奕,在攻防中把事情大概說了一遍,「我們聯繫上了救難隊,等等要往第五月台去,就是後面那個正在被開鑿的牆,和救難隊會合後,就可以逃出去了!」

 

「好!」李奕說,「知道了,再撐一會就能出去了,我們都小心一點!」

 

就在這時,那面裝飾牆終於被開鑿出一個大洞,坍塌的聲音似乎激怒了岡瓦那耶人,攻勢一下子猛烈起來,而他們守備的人卻有部分因不明究理而開始哄鬧慌亂,部分則準備撤退,此消彼長,原本就混亂無比的場面一時近乎失控,散掉的防線很快被撕開了一個口子,受傷的慘叫聲越演越烈,震耳欲聾。

 

「小心!」楚懷瑾一邊後徹,一邊在騷亂的人群中看著另兩人喊道,「走!」

 

他們紛紛回應著點頭,迅速向後退離,可另一個人或許是被長久的打鬥消耗完了體力,腳一個不穩不知道被什麼絆倒了,往前摔了一下,很快被身邊的李奕扶住。他抬頭正想道謝,卻驚見一名岡瓦那耶人已衝到他們身後,手一伸就貫穿了李奕的頭臉,在那穿透而過的指尖縫隙間還濺出了零星的黃色油液。

 

楚懷瑾瞠大了眼,在幾瞬近乎窒息的暈眩後,無法自控地吼道:「李奕——!!!!!」

 

眼淚幾乎是瞬間模糊了視線,可他沒有時間悲傷,很快被殘酷的現實扯回,在看到那銳利的指掌下一步就要掃向還呆愣原地的同伴時,幾步上前推了對方一把,而後馬上抓住人拼了命地往前跑。

 

「走啊!」

 

他吼著,那人彷彿此時才回過神來,可卻已滿面是淚,還有些呆愣地邁不動步,「可,可是,李——」

 

「走啊!!!想死嗎!!!」楚懷瑾一聲吼過一聲,平時慵懶自得的語調染上崩潰的哭腔,破碎得如同李奕倒下而被扯得破布一般的身軀。

 

他們幾乎沒命地往前奔跑,跑得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好像下一秒就會跌倒在地上,終於衝進了第五區的破口。破口外充盈著救難隊的紫外光照明,帶著輕微的灼燒感,尾隨其後的岡瓦那耶人像是畏懼那光線般停在了陰影處,痛苦掙扎地撓抓著自己的面龐。他們撞進豎井中,脫力地躺在底部被迅速往上拉升,看著遠處的星空越來越近,直到周圍的風沙摩擦皮膚,帶來輕微的刺痛,才真的湧現了少許脫離的真實感。

 

楚懷瑾身上有些擦傷和扭傷,尤其是整個人一動不動像是失魂了的樣子,讓醫護人員不敢大意,將他放到了擔架上。他聽不見周遭警笛或者醫護車震天作響的聲音,也聽不見麥克風和各種轉播的嘈雜人聲,唯獨看見了擔憂的江蘇河衝到他的擔架邊,連呼喊他的聲音都被掩埋的模樣。

 

他呆了一會,忽而痛哭失聲,在將要淹沒他所有心智的痛苦中蜷起了身軀,幾乎吐血地嚎喘干嘔,而後在幾次窒息般的停頓中陷入了昏迷。

有瞬間他搞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對時間的觀念也幾近混淆,他彷彿看到了無數系人朝他們蜂擁而來的景象,又看到了挖掘機嗡嗡作響的大鑽頭、飛濺的血和肉、李奕那被刺了個透穿以致五官扭曲,漿液飛濺的腦袋……還有他剛認識不久的朋友那自信的面孔完全崩裂,幾乎絕望而無可自拔地痛泣的悲愴神情。

 

然而血和淚完全喚不回逝去的靈魂,他聽到對方怒吼著拉回生者的聲音。

 

那聲音裡滿是對自己的怨懟,不甘,還有憤憤。

摯友死亡的事實使那人過去建立的或原有著的自信和驕傲全都碎成了無法拼湊的渣子,像最為荒誕的故事,像這場盛大的災難的縮影,像實際存在的虛無主義,在他的面前演繹著渺小的善意總逃不過被巨大的社會機器滾出的惡意給吞噬殆盡的戲碼,演繹著世界的陰暗和扭曲。

 

楚懷瑾。

 

從黑暗中醒來時,江蘇河滿身是汗。

他想去找他失去意識以前最後惦記的那個男人,卻在坐起身後狠狠地拉扯了自己的輸液管一下,從而被手腕上的刺痛給驚出了一身冷汗,遲緩地意識到自己似乎正待在醫院裡。

 

在過度疲勞的身體反饋給他更多的不適以前,他趕緊按下了床頭的呼叫鈴,並在護士過來之後,出示他腕上那已然在出血的傷口和被扯得歪曲了的針頭,在對方驚呼並用英文責備他之後禮貌地開口,請她替自己換根管子。

 

「我能請問一下,和我一樣從黑石樂園裡救出來的人都在哪兒嗎?」當濃厚的失重、脫力、由輕微營養不良和脫水以及運動傷害造成的不適感蜂擁而至時,江蘇河便咬了咬自己的唇,強迫自己清醒些,再扯出了個略微僵硬的笑,問著那名護士:「我很在意我朋友的狀況,想去看看他。」

 

那護士掃了他一眼。「不行。」

 

手上的力道也愈發重了些,扯得江蘇河臉色蒼白,待點滴重新被搭好,手上的針頭也被調整好後,便不太意外地望見了自己瘦了的腕上新出現的一圈瘀痕。

 

他便不再問了,只是嘆了口氣,臥回病床上再躺了會,直到感覺狀態穩定了點,才起身推著點滴架往外走。

 

楚懷瑾和其他人都沒受重傷,症狀應該和他差不多,病房的位置也應當和他的很接近才對……就算不知道確切的位置,一間一間找也一定能找著他們。

 

他方才看了眼別人擺在桌上的手機,距離他們被救出的時間……莫約只過了兩日而已。他的體力是團體裡最差的,或許只比中過毒的羅奈爾得好些而已,所以其他人應該都恢復了,唯獨楚懷瑾……他實在不很確定對方的狀況。畢竟那撕心裂肺的場面必然還停留在所有人的腦海裡,李奕又相當於是楚懷瑾的左膀右臂,至交好友的死和無法庇護所有人的罪惡感,以及自信的破滅、愧疚和不甘……這樣強烈的負面情感和悲傷的情緒,對於那驕傲的大男孩來說或許樣樣都是超出承受範圍的痛。

 

這讓他感到無比的害怕。

怕循線找到了楚懷瑾,卻發現對方已經變了,發現他在那短短幾天內認識的一顆如燦爛明星、像只經過最粗略的琢磨便已能有寶石一樣光澤的男人,被夥伴的死亡給拖得再也直不起背脊,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他無法不去在意對方。

就算不論他對楚懷瑾原先就持有的好感,就說楚懷瑾面臨的抉擇和處境,如果他能稍微為對方分擔壓力、照顧那些夥伴的話,李奕便也不至於死,楚懷瑾也不可能會被迫面臨這些。

 

楚懷瑾本該和他的朋友們一起平安地度過這個困境,一起領受劫後餘生的滋味……江蘇河笑了下,是他的加入毀了這一切,他要是不在飛機上搭話,不答應楚懷瑾的邀請,現在就能一個人乾乾淨淨地死在那兒,不用李奕代替他死,不用摧折楚懷瑾的自信。

 

這世界真荒謬呢。他間接害死李奕的後果怎麼會是由楚懷瑾來承擔呢?

 

他幾乎都可以想見那個以楚懷瑾為中心的小群體因為李奕的死而分崩離析的模樣,最後只剩下楚懷瑾一個人孤伶伶地待在那裡,承受著罪惡感折磨……這又何必呢?只因為楚懷瑾開口說了句要大家快走,別管那在一瞬間中便死去的李奕?

 

那也未免太過可笑。

 

他找了十幾間病房,也聽了好一陣子傷患或單純失了體力的人的哀嚎聲,終於在某扇門後找著了楚懷瑾和他的朋友們,一群人佔據了半個病房,做著有些冷場的寒暄。

 

他走了進去,所有人都愣了下,然後喊了他的名字。

 

他看了眼看上去有些驚喜的羅奈爾得,便靠近了病床上的楚懷瑾,輕聲問道:「……還好嗎?」

 

儘管他知道他的詢問可能得不到任何有效的回答,他還是選擇這麼問了,同時直視著對方。

楚懷瑾有些走神,過了一會才看向江蘇河,低低地「嗯」了一聲,很快又轉開了視線。

 

稱不上好不好的,他還好好地活著,但也僅僅只是活著,如此而已。

 

見江蘇河來了,其他兩人彷彿終於找到了脫身的理由,一前一後告辭出了房門,尤其是當時被楚懷瑾拉著跑出來的那人,一個視線也沒給地轉身便走,受人追趕似地搶在前頭,好像多一秒都是折磨。

 

楚懷瑾像是沒注意到似的,眼皮也沒抬一下,仍一副想著什麼的樣子。過了一會,他又看向江蘇河,這一次眼裡有了點專注,長時間沒怎麼使用的聲線含著少許嘶啞,說:「之前採礦拿到的石頭,沒掉吧?」

 

他似乎有幾分把握,便沒等對方回答,逕自續道:「出了醫院,我就把錢轉給你,伯母的飾品,你盡力往好了做,多貴都可以,好了……我親自拿去給她。」

 

他想了想,隱約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往後靠著升起的床,閉上眼。「我的……就不用了。」

「……沒掉。」江蘇河有些艱難地發出了聲音,然後笑了一下,「我會盡力做好的,你別擔心,就趁這陣子把身體養好一點吧,等看到伯母……有些精神也不錯。」

 

李奕的死造成了氣氛的改變,那些人受不住了也不是什麼意料外的事,楚懷瑾現下的模樣倒是令他比較意外。

 

雖然不吵不鬧,看起來也不特別沮喪,只是漠然而已,可從那話語中仍透出相當濃烈的自責。

怕是覺得自己沒資格拿著當時開採出的水晶,見到那飾品也不會想起什麼美好的回憶,唯獨對生者和死者的愧疚和無力越發強烈而已……才讓他只做給李奕母親的,也算是圓了李奕在樂園裡說過的話。

 

他突然發覺自己也說不了什麼,做不了什麼,李奕的死並未在他心裡留下多嚴重的瘡疤,可楚懷瑾的模樣卻直接在他心底破出一道鮮血淋漓的創口。

 

他感到無力,凝視了會楚懷瑾的臉後,便不由自主地撇開視線,落到身邊的羅奈爾得身上,看著對方蒼白的臉想他或許能從對方那兒要到楚懷瑾的聯絡方式。

 

這麼想著,又開口向對方寒暄了幾句,做了基本的關切。而後便好笑地瞧見了羅奈爾得受寵若驚的臉、看著自己不掩擔憂的表情、還有偷偷瞄著楚懷瑾時那種慌亂而仍然擔憂的樣子,就忍不住笑了。

 

「別擔心我,我沒事的。」他難得放軟聲線去哄對方。「你還中過毒,本來就更虛弱些,等會記得好好休息。」

 

等羅奈爾得走了之後,病房裡就靜了下來,只剩下些許零碎的雜音。江蘇河沒有開口再和楚懷瑾說什麼,楚懷瑾也一樣。

 

這樣的沉默維持了一陣子,然後一晃眼便過了數月。

 

被完美切割了的水晶鑲在銀座上,由細小藤蔓構成的裝飾繞著這對耳飾,使它們由側面看來就像是被枝葉包裹著的花似的,精巧而美麗,又不失青春的感覺,戴在耳垂上顯得小而迷人,確實挺符合當時幾個人笑著嚷著談出的結果。

 

陽光射在晶面上時立刻投射出了絢麗的光彩,可在場的兩個男人卻都無心欣賞。

 

江蘇河合上了盒子。「我在盒底放了聯絡方式,要是伯母不喜歡樣式還可以改,打通電話找我就會過去拿了。」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在回國後來找楚懷瑾了。

前幾次偶爾會約在醫院或外頭,這回倒是約在家裡了……原因大約是他們比先前要更親密點了,也可能不是。江蘇河並沒有花心思去猜測楚懷瑾的想法,只就著對方的意見走,約哪就是哪。

 

事到如今他也很清楚了,傷痛是會發酵的,就算看不見也依然存在。

就算他想,也實在幫不了對方什麼,能做的也只是靠近一點,就近陪著對方。

 

「等狀況好點……你再拿給她?」江蘇河垂著眼,將盒子放在楚懷瑾的手邊後,便試探著問了句,然後又說:「如果可以,我也能跟過去。」

楚懷瑾搖搖頭,拒絕了江蘇河的陪同,起身拉上了窗簾,擋住外頭的陽光——那讓他覺得刺眼,尤其是在家裡的時候。「出院後就該去的,再晚不合適了。你跟伯母不認識,不用跑這一遭……」他垂眼,似笑非笑地續道:「如果她還有這個意願多看幾眼,提出修改的要求,那倒好了。」

 

他謹慎地收起了盒子,身姿挺拔地站在收納櫃前,若有所思地待了一會,才走回來,按照自己的估價再往上提了一成,把尾款轉給了江蘇河。

 

「款項有問題你再跟我說。」也許是數月來的熟悉與親近漸漸消磨掉了一些彼此的隔閡,在出事後尤為明顯,楚懷瑾沒有辦完正事、讓人好好地把成品送來後就打算送客,更隨性地像以往一般憑自己的心意做事,沒怎麼注意地拍了拍對方的肩,一邊說一邊往後走,「你隨意,我去倒水給你。」

「嗯。」江蘇河注視著楚懷瑾的背影,忽然有種不太對勁的感覺……也許不該說是忽然,畢竟這種感受也早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他每回看見楚懷瑾,都覺得對方似乎少了點什麼。

總覺得笑也不像笑,哭也不像哭似的,即便他其實也沒有真在出來以後看見對方哭過。

 

直到視線再也追逐不到對方後,他才將目光移開來,看著那甫被拉上的窗簾,輕輕地皺起了眉。隨後又看向掛在一旁的衣帽架上,那有著些許穿過而未處理的皺摺的外套。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上回楚懷瑾和他出去的時候穿的似乎就是這件。

 

他想他不該因此做出楚懷瑾從那之後就再也沒和別人出去,而且還將外套掛在那裡沒有整理的猜測。

 

比起這個無厘頭的想法,楚懷瑾的性格和作風讓他傾向於得出這只是個巧合的結論。他的理智說,楚懷瑾肯定沒有因為那些事而放棄了原有的社交生活,掛在那兒的外套或許只是懶得挑選服裝而重複穿出門的結果,畢竟無論是誰,在心力交瘁時肯定都沒有什麼閒情逸致去挑衣服的吧……可接下來,他便覺得是時候該停下有關於外套的猜想了,因為他已經下意識地開始默默清點那些綴在外套衣料上的所有皺摺,然後一一和他記憶中對方上次穿著的畫面做著交叉比對,有些偏執地證實起了他的第一個猜想,由著焦慮和恐慌將他往前推,讓他對於楚懷瑾狀況之差的想像無限膨脹。

 

他很難相信這種源於恐慌的擔憂。

雖然他擔心楚懷瑾,卻也無法肯定自己一定沒有受到樂園裡那些事件的影響,因而把對方身上的異變妖魔化,變得整天憂心忡忡的。

 

他試圖轉移注意力,開始觀察起了其他地方——他是第一次踏進楚懷瑾的家裡,這裡乾乾淨淨,似乎有專人經常打掃,維持得很整潔,偶有灰塵的地方也只是因為那樣的角落本就容易積灰,不好清掃罷了——他本來覺得他好一些了,可過了會後,卻還是忍不住地像注意窗簾和外套一樣地去放大檢視所有細節,且真的注意到了沙發的縫隙間有一層薄薄的、表示主人不經常坐下來的灰。

 

喝過的飲料罐孤伶伶地放在茶几上,看杯口的漬跡像是放了幾天,還沒有到打掃人員會來清掃的時機,便被這麼遺忘在這個地方了,這不像是對方的作風,江蘇河推測著,楚懷瑾沒那麼邋遢,這不對勁。

 

還有放在沙發旁的遙控器……

他伸手將它拿起來,按開了電視,想試圖把自己從接連不斷的妄想中拉出來,卻忍不住在按下按鍵時思考楚懷瑾是不是很久沒按過這些按鍵了,否則它們按起來的感覺怎麼好像有些僵硬……

 

可過幾秒後,後頭傳出的玻璃破碎聲卻將江蘇河重新拉回現實,讓他臉色一變,急忙地跑了過去。

 

看見的是滿地四濺的水和玻璃碎片,還有一個似乎也被嚇著了,縮跪在那兒發著愣,可卻又伸手就要去撿碎片的楚懷瑾。

 

江蘇河雖然還有些搞不清狀況,可看到這畫面,也還是立刻地做出了反應,蹲下來握住了對方的手,將它拉離碎片旁,握在掌心裡。

 

「……我來清理吧。」等到他恍惚地意識到應該是他打開電視的舉動嚇著了對方,便感到有些後悔地壓低了聲音。「跟你借隻掃把,用掃的快。」

電視新聞裡播報黑石樂園事故的聲音還在持續。

 

在逢迪亞公司相關人員遭拘捕、資產被扣押的宣讀後,是一名受訪者聲淚俱下的情景描述,形容著沒有平常人會相信的煉獄景象,關於那些機械人形的暴走,他們如何撕裂人體,將所有人迫上絕路,刨心挖肺地銘刻瘡疤,死者不寧,生者痛苦難堪……最後再被報導描述成嘩眾取寵、為了求取關注與賠償的低俗妄想。

 

楚懷瑾沒聽清江蘇河說了什麼,只恍惚想起自己大概是出國前在看某檔財經節目,停在了這一台沒有轉開,才會在今天忽然便直面這來自深淵的呢喃,反覆在他耳邊吶喊著告訴他一切都還沒有過去。

 

他劇烈喘息起來,模糊的眼前俱是李奕被刺穿的頭顱,鮮血扭曲了那總笑嘻嘻繞在他身邊的五官,抬起的十指乾枯如同生鏽的鐵鉗,架在他脖子上越收越緊,泌出了點褐黃色的油跡,一如他每晚夜裡的夢境,牽著那僵硬的嘴角一字一字地問他:『為什麼不救我?』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他覺得難以呼吸,吸進肺裡的彷彿都是帶沙的血腥氣,阻住了喉口和一切感官,淹沒頭頂。他像是想推開江蘇河的手,可最後卻是在顫抖和暈眩中不由得抓緊了,緊得指節泛白,一下子重量似是傾斜了過去,又在半途返回來,往空的那一邊倒。

 

他看著滿地的碎片,終於還是用另一隻手抓住了,銳利的玻璃邊沿深深嵌進他的指掌,鮮紅的血隨之濺出;他像是笑了笑,旋即嘔吐起來,空當的腹中翻攪著辛辣燒灼的刺痛,黃綠色的膽汁滾過喉口自他嘴裡往下滴,混進了他本來要倒給江蘇河的水裡,再被地毯吸進去,蜿蜒成一幅詭譎斑駁的圖畫。

「……住手。」

 

江蘇河先是有些愣神,而後就哭了出來,有些粗暴地出手扭過了楚懷瑾的肩,使勁將人固定在了自己的面前,遠離那堆碎片,怔怔地看著對方。

 

他貼得離對方很近,身上也因此沾到了許多苦酸的液體,衣服更滿是色彩。可他卻毫不介意,只是繼續落著淚,張指摳著對方那抓著玻璃碎片的指掌,就像感覺不到痛似的,用指甲縫一一將那些嵌在掌裡的碎片弄了出來,任由它們反向沒入他的指縫裡,紮得滿手是血。直到那染得血紅一片的手再摸不出細碎的物體,才鬆開手來,用另一隻手替對方順著背,抹著臉,然後小心地用雙手摀住了對方的耳朵,試圖阻擋由電視機那兒傳來的聲音。

 

「那只是報導……跟你無關。」他垂著頭,啞著聲音說:「你別去聽……別去想……楚懷瑾。」

楚懷瑾一下子眼神空洞,一下子又重新聚了點焦,像被江蘇河自海底打撈上來的遊魂,自阻隔中漸漸恢復了一些,淺薄地呼吸了一會,才在滿耳胸腔共振的心跳聲中感覺到自己的滿身冷汗,和手掌中撕裂一樣的疼。

 

他微瞇起眼,清晰起來的視野中第一個看見的便是江蘇河的淚,而後在半被隔離於外界的狀況下,感覺彷彿世界裡暫時只剩下了他們兩人。「……嗯。」舒適的環境令他又清醒了點,低應了一聲便抬手想拭去那些透明的水痕,卻循著動作先瞅見了自己的狼狽。

 

看著手上的血半晌,他想起江蘇河攔阻自己的動作,轉眼就想去瞧,遲了些才想到用另一手抓下對方的手,擺在眼前一邊按著沒有受傷的掌心,展開蜷縮的五指,一邊細細地檢視,卻比起觀察更像是單純的凝視,帶著些呆板和遲鈍。

 

「手傷了。」他用了更久的時間來闡述一件顯而易見的事實,而後又卡頓了片刻,才稍稍蹙起眉,緩聲道:「你……」

 

為什麼弄傷自己。

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

為什麼還要一直鍥而不捨地湊過來,在所有人都離去的時候,就是生了根一樣地不肯走?

 

他呼吸一瞬間急促了些,很快又重新平復。或許是出於保護者的心理,意識到江蘇河受傷後,他自然而然地加速了狀態調整,沒多久便以幾乎如常的語氣續道:「……這樣怎麼做飾品。」

 

他站起來,彷彿沒有察覺到自己也同樣受了傷,一路滴著血走去拿了醫藥箱,回來放在江蘇河手邊,打開來用下顎點了點。「擦擦藥吧,嚴重的話等等去趟醫院。」

「先沖水。」江蘇河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眼淚,再握住了對方的手,啞著聲音開口。「簡單消毒一下就好了,被玻璃割傷一定得去醫院,讓醫生看過了才行……你也得這麼做。」

 

說完就拉著對方連著自己的手一起放到流理台那裡沖了,暫時清了清傷處的血,又用生理食鹽水沖了下,暫時消毒完,再找了條毛巾弄濕了擦淨兩人身上沾著的嘔吐物,便開口對對方說:「我先去叫計程車,你等等告訴我健保卡在哪裡,我替你拿。」

 

楚懷瑾那滿手滲著血的割傷幾乎佔據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使他無暇再顧及其他。皺著眉提醒了句:「千萬別動」才往客廳走去,關了身為罪魁禍首的電視,拿了手機叫了車,又急急地走了回來。

 

見著地毯上的玻璃碎片依舊,水痕和地毯也沒有動過的跡象,楚懷瑾也仍舊站在原地,看起來像在沉思什麼似的,才放下心來,輕輕地牽住對方的手,「去拿卡片吧……」

 

比起指縫讓玻璃給紮穿的疼,無法再做飾品什麼的……楚懷瑾那自虐似的舉動才真的讓他怕極了,怕對方隨時都會再發狂一次,再次對那些玻璃碎片出手,做出更加嚴重的自我傷害。

 

他怎麼也不想看到那樣的畫面。

楚懷瑾由著江蘇河忙東忙西,也沒說自己有常去的醫院常看的醫生,只看著對方拿了卡片拉著自己出門,一路沈默地坐上車,才打了電話給清潔公司,讓他們把自己家一團亂的東西都給清理乾淨。

 

他閉著眼睛休息,注意力卻總在身邊的人身上,感覺那焦急的視線不斷徘徊在自己周圍,手也一直被鬆鬆緊緊地握著,不知怎地便有些難以言喻地滿足。

 

到了醫院,他看著江蘇河像是把他當瓷娃娃一樣地護著,什麼事都替他代勞,手也緊牽不放,怕他丟了似的,見了醫生就緊張地問一大堆問題,不由得感到有點好笑,不過最終仍是停在了心口,沒有浮上嘴邊。

 

他光留意江蘇河了,醫生說什麼也沒聽清,只記得在對方快忽略自己也傷了、幫他看完手就彷彿辦完所有事要走了的時候提醒了一句,讓護士比照自己的待遇再好好處理了一番,一邊還一直皺著眉叫人下手輕點,搞得那護士都有些莫名,以奇異的目光來回看著他們。

 

最後兩人包好了傷口,帶著一袋子的藥回到楚懷瑾家,裡頭的一地狼籍早清理乾淨了,還換了片地毯。他們把東西放好,並排坐在沙發上休息,江蘇河還拿著那隻傷手不住地瞧,怕又有哪裡碰到了不舒適似的,謹慎地捧著,就差沒像哄孩子一樣地吹氣安撫;楚懷瑾則靠在椅背上幾不可察地鬆懈了點,側過頭去看對方,沒怎麼過腦袋地用另一手撫上那蒼白的臉,指腹按在眼角擦了擦。

 

「眼睛好紅。」

 

他低啞道,見江蘇河抬起一雙濕潤的眼,有些怔愣地看他,不禁勾唇調侃:「這麼一點傷,你也哭成這樣,也不怕其他人笑話你,以為你怕疼。」

 

他沒意識到自己動作間過度親暱的曖昧,反倒想起在樂園裡,他同樣以這動作挑起對方耳飾查看的事來,便順手和那時一樣撥開旁邊長捲鬆軟的棕髮,勾到對方耳後,指尖抵住柔嫩的耳垂前推,垂眸靜靜地看了看。

 

那裡不再掛著繽紛漂亮的寶石,只塞著一根透明的耳棒,低調而樸素。

 

他瞧了一陣,沒說什麼,只避開那棒子揉了揉,而後靠回椅背上,沒什麼情緒地說:「折騰這些時候,你也累了,待一晚吧,等等去浴室洗一洗,衣櫃裡衣服隨便你挑,今天這身等之後一起送洗了還給你。」

江蘇河噤聲許久,直到楚懷瑾靠回去後,才總算是不那麼擔憂地回了神,扯出了個笑。「累是不累……別人想笑話我也不在乎,以為我怕疼就怕疼吧,也沒什麼了不得的。」

 

可抓著楚懷瑾的手卻仍稍稍緊了點,直到他意識到自己手上的力道後,才鬆了開來,垂眸轉開了視線。

 

過了會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忽然笑了出聲,回眼望著對方,微勾著唇笑道:「睡你家客房?還是和你睡同一間?」

 

「下次見面時我也把衣服洗了還你吧,順便看看你手上的傷好得怎麼樣了。醫生說你掌心附近的傷口比較深,這幾天可能別動手也別碰水會好一點,玻璃割傷也不好治,就算傷口外面長好了,裡面化膿的可能性也高,你自己要多注意點……」他細細碎碎地複誦著醫生說的醫囑,就想對方記得更牢一點。說完,便合上了嘴,又將視線落到了楚懷瑾傷了的那隻手上,然後伸手輕撫對方的手腕。

 

摸著摸著,眼裡的光便斂了點,「……這陣子。」

 

江蘇河也不曉得自己拿什麼勇氣說的這話,只是話既出了口,便還是得將它接下去。便將頭低得更低了點,張著唇,提著聲音問道:「你還打籃球嗎?」

 

他那輕輕摩挲過對方腕上靜脈的指尖就像在宣洩主人的不安似的,在短短幾個字的空檔裡輕輕地轉了好幾圈。

 

他不想提樂園的事,他害怕再掀開對方的傷口,於是就連一句最平淡的關心也問得零零散散,沒頭沒尾的,失了原本的意思。

 

楚懷瑾提了讓他留宿的打算,他本是開心的,想如果能陪對方久一些,或許可以減少今天這事發生的頻率……可卻也擔心同宿在一間房裡會加深對方留在樂園時的印象。一如對方捏住他耳垂,凝視著他那瞬,他膽戰心驚地望著對方的神情想的一樣。

「嗯,礙不了什麼事。」楚懷瑾皺皺眉,有些煩躁地隨口應了聲,壓下了想把手抽回來的衝動。

 

江蘇河摸得他又癢又舒適,緩解了一些不耐的火氣,可依舊神情不是很好地鎖著眉頭,想都懶得想那些叮囑地續道:「受個傷也那麼麻煩,哪那麼嬌氣,要麼你自己留下來盯著,愛怎麼弄怎麼弄,不麼就別管那麼多,囉唆死了。」

 

他一向愛面子,不喜歡給別人見著自己狼狽的模樣,本來也應該在吐了之後排斥對方再靠近自己的,可倒是因著習慣的親近、與對方立即且溢於言表的純粹關切,一時間忘了,反倒由著對方照顧,還理所當然地把這些他向來不耐煩的瑣碎事情,毫無顧忌地全丟了過去。

 

彷彿對收到的回應不甚滿意,他心情不佳地指了指客廳邊一扇緊閉的門,說:「隨便你想睡哪睡哪,客房在那裡,床小,你愛睡就自己清灰塵。」

「那我就睡你房間吧。」聽出了對方話裡的意思,江蘇河笑了下,微微抬起頭來。「留下來盯著你也方便,只是你可能得和我擠一擠了。」

 

雖說他身材瘦了些,身高卻也不是虛長的。聽了對方那帶著點彆扭卻允許了他留下來看顧的話,心情上雖然稍微輕鬆了些,卻也有點擔心擠著對方,擾得人睡得不鬆快了。

 

希望楚懷瑾的房裡有沙發。他有些愉快地彎著眼想,可卻怕拂了對方的面子而閉口不言,又撫了對方的手一會,才緩緩鬆開來。

 

「我明早回去拿點日用品就過來……這幾天可能會借你廚房用用。」這麼說著,又彎了彎眼,傾著身子稍微往對方那兒靠近了些,心情挺好地續道:「你要是同意,就順道告訴我你想吃什麼吧,我要是弄得出來就會做的。」

「嗯。」楚懷瑾看著江蘇河帶著笑意靠過來,心情好了點,緩和道:「隨便你做吧,能吃就好,我也嚐嚐你手藝。」

 

「頂多叫外送,或是出去吃,再不然我跟我媽借人來打理,我們都不用忙。」他揶揄似地挑挑眉,在看到對方手上的傷後,斂起了笑,考慮了一會後,說:「你缺什麼,要是不方便帶,就用我的,或我叫人去幫你拿吧。」

 

「既然你要留下來看著,就早點把我傷口照顧好,我也好早點把你的作品給伯母拿去。」他理所當然地說,「影響你開店的費用你列好了跟我支,過幾天我還有排練球,記得把我的手包好,不會就去學。」

「……那最快也得等到下禮拜吧。」江蘇河的神情變了變,一瞬間透出了少許的不贊同,可又馬上回到了平時的表情,輕而認真地說道:「你的傷沒那麼容易好,就算打球主要用的是手指,出力的時候不也會動到手掌嗎?」

 

「傷口要是扯開了還怎麼打球?」他發現自己的口氣開始變衝了,便稍微垂了垂眼睫,凝視著楚懷瑾的雙眼,放軟聲音懇求道:「把那行程往後排吧,懷瑾。」

 

「你要想早點好起來,就好好休養。是我害你受傷的,也是自願想留著照顧你的,我很感謝你的心意,但我不會收錢,你能好就行了。只是可能真要借你的人幫我從工作室搬點工作用的東西了……順便買點衣服和盥洗用具。」

 

而後又笑了笑說,「我一定會學好的,你不用擔心。」

「我都還沒說要給你發工錢,你倒先拒絕起來了?」楚懷瑾失笑道,捏了捏江蘇河的臉,「以為我把你當護工啊?」

 

「聯繫人我等等傳給你,你報我的名字就行了,帳從我這走,月結的,你可別亂給人家塞錢,收不了看著多扎心。」他也沒堅持,只忍不住又戳了對方臉頰幾下,這才收回視線,有些嫌棄地看著自己受傷的手。「這傷這幾天還好不了?真麻煩,一點皮肉傷,忍忍不就好了。」

 

本來被激得又有些皺起的眉頭,早在江蘇河悅耳的稱呼、和放軟了姿態的話語神情裡被撫平,剩下一點不耐,卻也總繞著對方走,碰不到一起去。他想了想,思及自己是得快些好起來以免耽誤送禮,也信任對方的判斷,便道:「那你說個時間吧,我打去跟教練講。」

「那就下下禮拜三吧,保險起見。」看著楚懷瑾接受了的模樣,江蘇河便欣慰地彎起唇來,揉了揉被捏過的地方後,也往後靠了靠椅背,只唯獨一雙眼仍追著對方,關切地望著人道:「到那時候你的傷也該全好了,做點運動也不成問題……雖然我希望你盡可能休息久一些,可運動員總也不能太久沒動的,對吧?」

 

他不是很了解那些體育競技的事,要不是因為對方曾在飛機上和他說過畢生夢想,還有籃球場上那些閃閃發亮的景象。他怕是一輩子也不會去接觸那一塊領域的事。

 

回國後,也因為留心楚懷瑾的狀況而稍微關注了幾場球賽,和一點零零碎碎的資訊,這才構成了讓他方才那麼說話的基準印象。

 

「我也不會給別人亂塞錢的,你的人你自己負責,我反正就是你朋友,不負責收錢也不負責給錢,還能湊在你身邊陪你就行了……不讓你覺得煩就好了,懷瑾。」

 

他輕輕說完後,大概還是有那麼點害臊,就將眼神轉開了,瞄著客廳裡的其他東西分散注意。

「知道就好。」楚懷瑾不禁勾起唇,總覺得江蘇河這模樣有些可愛,看著舒心得很,便抬手揉了揉對方的頭。

 

「你還知道不能太久,兩個禮拜還不夠久?」想起對方訂的時間,他不禁皺起眉頭,一邊嗤聲念叨,一邊拿起手機看時間,數了數日子。「不行,頂多到下周五,週末我得上場,平日上完課也得去,用另一隻手保持球感。」

 

「你要不放心,就跟著去看吧。」他看著江蘇河眼底來不及收起的不認同,忍不住又捏了捏對方的臉,拇指撫過那唇角掉下去的弧度,笑道:「滿意了?我媽都沒你這麼操心。」

 

他說著抓起對方同樣受傷的手,挑眉道:「淨說我,你自己不也打算把工作搬過來?就你這手,打算怎麼做事?」

「……我還有第二隻手。」

 

瞧著把柄被揪到了,江蘇河便不太自然地笑了下,輕輕地扣住了楚懷瑾的手腕,卻也沒打算推開,只軟著聲音辯解著。「而且我們兩個的狀況不一樣,你傷口深又要做激烈運動,我只傷了指尖和指甲縫……就算不工作也會碰到,放著也不可能那麼快好,忍著痛做點事也沒什麼的。」

 

「能延的工作我也會盡量推遲一陣子的,就是有那麼幾件現在還能做的,如果能按工期給會更好……」

 

他愈說聲音愈小了點,轉回視線望著楚懷瑾,眼神裡竟稍微透出了點討饒的意思,狹長眼裡的瞳孔閃爍著微亮的閃光。「再說我要真操心你又怎麼了,比賽我是看定了,省得待在這裡無聊。」

「信不信我能讓你十指不沾陽春水啊?」楚懷瑾齜牙道,過會便笑著自己把自己推翻了。「算了,我才不管你要幹什麼,你自己清楚限度就好。你的工作都是精細活,哪個用不到指尖?別傷還沒好又添新傷,到時候我好了你都好不了。」

 

「家裡還有人工皮,用完你就再去買,心疼錢就用我的,貼著好做事。」他點了點江蘇河鼻尖,捏著左右晃了晃,好笑道:「又沒把你綁在這裡,還嫌無聊?你家是有什麼消遣的好東西,不如你也給我添一個啊?就工作和我還不夠你忙的。愛跟跟吧,也沒攔著你,什麼神氣勁。」

 

見對方沒有意見了,他也沒意識到自己什麼時候做決定還要問人同意,就撥電話給隊上的教練,簡明扼要地把事說了。

 

「……我還是會跟每一次的隊訓,用另一隻手保持手感,下下週末再換回來調整狀態,可能要麻煩找幾個人陪我低強度地跑幾場。」他說完,面色有些冷地聽了一會,嗯了幾聲。「還有,我會帶個人去,就讓他坐著看……沒什麼事,我監護人呢,非要管我的手,讓他管著唄,省得吃不好睡不香。」

 

他聽著對面說話,好笑地看了江蘇河一眼,「少胡說,下場比賽VIP票給我留一張,讓他確認好我沒耽誤上場。」他又聽了一會,神色淡下來,最後說了聲好便掛了電話。

江蘇河也是有些好笑。他也不差錢,除了在飛機上和樂園時等出現突發事故而感到驚慌失措的時候讓對方哄過以外,別的事情倒是不那麼需要被哄,更何況是楚懷瑾那樣哄孩子似的語氣。

 

他還是第一次在日常生活中被人視作需要哄著的對象,感覺還挺新鮮。

 

……不過對方大概是沒那個意思的,聽起來在電話裡沒忘了惦記他,他便輕輕說了句「謝謝」,在通話結束後又聊了幾句,順著毛摸了對方幾把,才順口提了下洗澡的問題,而後讓人帶著去了浴室。

 

洗完了澡擺脫那已經有些味道的衣服後,他很不意外地發現楚懷瑾的衣服尺碼全都比他大了一圈,穿上去鬆垮垮的,領口處總是會額外露出一塊肌膚,便很是不客氣地多試了幾件,直到找著了件穿上去稍微合身點了的襯衫才作罷。褲子倒是好辦,暫時不穿也沒怎麼的,可礙著禮貌他還是隨便套了條長褲,愣是將合身的剪裁穿得有些寬大後,也就順理成章地躺到了對方的床上去玩手機,講了幾通認真的電話直到晚上。

 

臨睡前他忽然失了睡意,忍不住反覆想著白天的事情,想楚懷瑾崩潰了的神情,想那通新聞,還有玻璃割傷了他們之後對方所有正常與不正常的舉動。

 

他覺得楚懷瑾在他哭過之後的行動似乎更像他在樂園裡見到的那樣,帶著點驕傲和得意自信的味道……可細思起來,卻又和當時不一樣了。

 

……或許楚懷瑾也只是覺得有義務要保護他,才會強裝出一副還正常的模樣,內裡其實還是深深刻著當時的恐懼和自責。

 

他有些不安地望著床的另一端,楚懷瑾背對他睡著的背影。

 

他不希望看到什麼足以驗證他猜想的狀況,只想對方安穩地睡著,做個好夢。結果卻在夜深時迷迷糊糊地讓身邊發生的動靜給吵醒了,睜眼就看到對方脖頸滿是汗滴,四肢奮力掙動的模樣。看上去就像是被極其巨大的夢靨給纏住了似的。

 

江蘇河皺著眉,坐起身來看了一看。

 

楚懷瑾的神情相當猙獰,牙關緊咬、眉頭緊皺,讓他不用想便知道對方遭遇了什麼……多半是那樂園裡的事。

 

他沒怎麼過腦地用手碰了下對方那汗濕的後頸,替人拭去了一小片的汗,濕濕冷冷的感覺便因此由他的指尖傳至腦樞,可他卻無暇顧及這抹寒涼。

 

因為下一秒楚懷瑾便從他的指尖前脫開來,猛地從床上坐起,神情驚恐地坐在那裡激烈地喘著氣,好像隨時都會被噩夢再次捉住似的,看上去脆弱無比。

 

「……懷瑾。」

 

江蘇河忍不住就伸手捉住了對方的手腕,握在掌心裡反覆磨蹭著,眼睛連一瞬也不敢離開對方,就這麼直直地往前盯著。「只是夢而已,沒事的……沒事的,別去想了……都過去了……」

楚懷瑾茫然地喘了一會,在發覺自己還能正常呼吸時抬手扶了扶額,好半晌還沒能緩過勁來,也就忘了推開安撫自己的那隻手。

 

直到平復了,他也習慣了,更產生了少許依賴感,便只皺了皺眉,閉眼啞聲道:「吵醒你了。」

 

他的思路還很混亂,彷彿還半沈浸在夢裡的場景,放下顫抖的手壓上對方的手交疊著,用和自己嘴裡相反的動作握住了。「我該想到的……明天你去睡客房吧,我讓人給你清。」

江蘇河卻搖了搖頭,稍微捏了捏楚懷瑾的手,彷彿要將那裡搓揉出溫度似的碰著,而後又靠近了對方一些。

 

「還是一起睡吧,有人在身邊陪著總比一個人要好一點,這陣子我也經常睡不安穩。」他用另一隻手撫過對方的肩側,然後將它擱在那裡,沉吟了下。「換件乾爽的衣服可能會好睡一些……你覺得呢?」

 

光衝著能夠就近安撫對方這點,他便不會同意去客房睡的這個提議。

「……嗯。」楚懷瑾遲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緩緩推開身上的被子,有些呆滯地下床穿上拖鞋,走到桌邊喝了口水,而後站到衣櫃前,雙手往上脫去睡衣,扔在籃子裡,換了一件新的。

 

他爬回床上,一邊覺得有些難以入睡,一邊又覺得十分睏倦,靜靜地躺了一會,在頭腦昏沈間想起那一句「我也經常睡不安穩」,便翻了個身,面向江蘇河,閉著眼伸手覆於對方胸口,輕輕地拍了拍,彷彿圈起半個擁抱似地攬著。

 

「睡吧。」

 

好像被噩夢驚醒的人不是他一樣。

江蘇河愣愣地看著對方下床,將出口的聲音就卡在喉頭,遲遲沒有出去。

 

他本想下床幫對方拿衣服,讓人待在床上繼續休息的,可楚懷瑾卻先他一步行動了。

 

他心情複雜地望著對方更衣,瞥著那在某一瞬間完全赤裸的背脊上精壯的肌肉,才恍然意識到眼前這人大約從來都沒在訓練上懈怠過,即便心理上可能真有點行屍走肉的感覺了,日常該做的事恐怕還是一件都沒落下。

 

他忽然有些患得患失地低下了頭,重新躺回床上,縮在那裡,直到感覺楚懷瑾也回床躺下了,才稍稍放鬆了些,將手腳伸展開來。

 

胸口被拍上的時候他是怔愣的,不曉得對方為何要這麼做,可隨後跟上來的「睡吧」卻讓他的心底泛上了陣暖熱的感覺,忍不住就笑了下,伸手放在了對方的腰上,然後往前靠近,輕輕地抱住了對方。

 

楚懷瑾摟在他身上的手隨即緊了點,另一隻則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頗有幾分安撫的味道。

 

那大約是因為感到好笑而生出的縱容,也可能是他方才說過的話奏效了……江蘇河只稍微推敲了下,就沒有再多想了,只鬆下了有些緊繃的神經,挪了下位置,就這麼閉上了眼。

 

這樣抱著對方,倒是比剛回來的那些時日感受要好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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