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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刑-

紅鬚港的洶湧暗流不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自鎮上屠鯨回來後沒幾日,康納里惟斯算著最近賓來找自己的頻率,覺得也許下一次就在今夜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頭喧嘩了起來。他向外頭看去,面上不顯,心卻提了提,深怕是自己一心掛念的男孩在來的路上出了事,起身幾步走到牢門口,只聽外頭有聲音叫他們出去集合,隨著距離越近聲音越來越響,最後棍子敲到他門上,二等兵打開了門將他拖了一把,便加入了往外走的囚犯列隊裡。

 

還好今夜男孩沒有來,那是他當下唯一的念頭。

 

廣場的前方能看見傑克指揮官,和前陣子受盡特權的新囚李蘭。李蘭形容狼狽,渾身濕淋淋地被兩名二等兵架著,嘴裡嚷嚷著自己沒有逃獄,是有人追殺,傳聞中的鬼根本是個人。然而指揮官完全沒有採信搭理的意思,憤怒地叫他閉嘴,讓二等兵把李蘭綁到了刑具上,甩開九節鞭狠狠一抽,又扔給副手繼續抽下去,自己則轉向其餘剛聚集過來的囚犯,恨聲道:「你們之中有誰是他的同黨?站出來!」

 

沒誰想出去跟著一起被打,囚犯們不僅沒有站出來,還往後退了退。康納里惟斯周遭一向沒什麼人願意靠近,又沒跟著退縮,此時一下就變得顯眼起來;他發現了,但也不好再動,而就在這時,傑克指揮官一邊吼著「沒有人承認?看來是我太仁慈了!」一邊就向這處看過來,視線很快對到了一起。

 

「你!就是你!給我抓出來打!還有其他看起來有問題的垃圾,全部給我抓出來打!」

賓特意站在康納里惟斯的附近望著他,一看見指揮官的視線與他鍾愛的囚犯相對,便面無表情地走了上前去,動作粗暴地將對方揪了出來,拉到等待執行的隊列中,而後逕自走向前向正拿著九節鞭在鞭打囚犯的軍官說了幾句話,遂接下了鞭子,替過對方,開始執行行刑的動作。

 

他今晚的確原是要去監獄裡找他的囚犯的。可李蘭逃獄的事發突然,指揮官早派二等兵出去追捕了,他便也沒來得及離開宿舍,就這麼恰巧沒被懷疑上的時機給趕出去幫忙搜查,驚險地逃過了穿幫的命運。而在紅鬚港待了多年,他當然知道違規了的二等兵會遭到什麼樣的刑罰,便不禁感到後怕且慶幸。

 

可等到囚犯集合,發現指揮官盯上了康納里惟斯時,他的心便頓時涼了一半。

 

在指揮官如此盛怒的情況下,代表循規蹈矩的灰衣必定也無法替對方減輕半點刑罰,且如果讓平時就看這些囚犯不順眼的軍官來執行鞭刑的話,傷勢說不準還會比原本更加重些。他便仰賴著平素的微薄交情,跑上去和行刑的軍官交涉了下,暫時了得到了揮鞭的權利,就這麼連著鞭打了好幾個囚犯,打到了手腕都稍稍發麻的地步,這才望著康納里惟斯被其他二等兵趕過來,脫下上衣後,雙手均被刑具固定住,將精實的背部裸露在他眼前,逃無可逃地等候行刑的模樣。

 

他的眼眶忽然有些酸澀,可神情卻十分凝沉,將九節鞭往後拉高了,就狠狠地打在了對方的後背上。

 

毫不停頓地鞭打了幾回,將對方的身體打出數聲脆響後,原來完好的皮肉便直接綻開來,露出了密密麻麻的帶血鞭痕,看上去疼得心顫。

 

他忽然想起有一回他沒忍住,在高潮時忘我地抓了康納里惟斯滿背的痕跡,還烙了幾個牙印,事後望見便心生愧疚,低聲和對方道歉,卻很快地、幾乎是瞬間便被接受了的事。

 

康納里惟斯還會再原諒他嗎?

 

鞭子落下的聲音擊破了他混雜的思緒,五十鞭了,他看著那被自己打得皮開肉綻的後背,忽而有一種想笑的衝動,可他忍住了,空甩了下鞭子,甩去上頭染著的血滴,待康納里惟斯被解下後,繼續鞭打下一名囚犯。

 

可無論是誰的哀叫聲,又或是掙扎的動作,都會讓他想到康納里惟斯沉默地扛著鞭打、幾近無聲地悶哼著,以及背脊因打擊而微微顫動、卻絲毫不刻意移動的模樣。

 

他有些想哭。

除了背脊為了避開擠壓傷口而有些彎曲,康納里惟斯沒再露出任何異於平常的神色或者動作,徑直走回囚犯堆裡,一雙冰藍色的眼睛依然冷漠得毫無情緒,沒有一星半點的憤恨、甚至是痛苦,就像一尊感受不到外界的人偶一樣。可那後面所蘊含的沈穩,又讓這份麻木般的反應失去了呆滯的味道,反倒令周圍的囚犯毛骨悚然起來,尤其是那些聽過他事蹟的,對比起其他受刑者的哀嚎,更是覺得這般詭譎而不可預測的反應森冷得可怖,便紛紛後退給對方讓位置,不願靠近,連一點嘲笑或者落井下石的表現都不敢。

 

康納里惟斯走到一邊站定,看了那還在揮鞭的二等兵一眼,沒怎麼停留就轉開了視線,不經意般地讓人覺不出裡頭是個什麼意思。

 

他的傷說重也不重,都是皮肉傷,外面看著血淋淋的沒一塊好肉,內裡傷到的卻少,痛都痛在皮膚上。他雖然一向少讓自己受傷,一時有些不習慣,耐痛的能力卻依舊很好,而且也很清楚各種傷勢要如何應對才能舒緩痛楚並保持自身行動,這麼點皮肉傷,痛是也痛,對他來說影響卻不大,比起被捅穿內臟來說不算頂頂嚴重的事,唯獨後續要避免傷口感染,在監獄的條件下並不是很容易。

 

鞭刑可輕可重,他知道他的男孩留了手,更不可能去怨怪什麼,反倒有些擔心對方,可這點情緒他不能表露出來,只能深深藏在心底,視線也一秒都不能多停,以免讓人瞧出異樣來,他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等處罰結束,這一群半夜被叫出來的囚犯又被急匆匆地驅趕回各自的牢房,受刑者傷勢未受處理,有些人被打得奄奄一息,回來後被扔在床上趴著,要睡也睡不著,整個空間中都是斷斷續續的呻吟,將氣氛越染越緊繃低迷。

 

康納里惟斯一聲不吭地坐著靠在牆邊,滿背的血口子沒有乾淨的東西處理,索性放著先不管,連躺下都免了,就這樣閉上眼休息。連綿的疼痛阻隔不了敏銳的五感,他歇了好一陣子沒睡著,在幾近於無的腳步聲剛混進紛雜的呻吟裡時立即發現了,微微睜開了眼睛。

 

那腳步聲從遠處越走越近,最後停在了他的牢門前。他聽見門鎖開了又關的細小聲響,抬頭望過去,不意外看見了他的男孩正站在那裡。

 

他微蹙起眉,覺得這樣太危險了,可人都來了,說這些也沒用,他其實也想見對方,更有話要說,便很快又柔下了神色,兩手朝前敞開,做出了一個擁抱的姿勢。

一踏進這狹小的牢房內,望見對方伸手要抱他的動作時,賓就稍微愣了愣,動作凝滯地跨出單邊膝蓋,僵硬地觸上了床,蜷著腿,伸手碰著對方的肩,再小心翼翼地攏起了靠在對方臂膀上的指尖。

 

就像是怕弄疼了人般的,他完全不敢往手上施力,指頭觸著對方的感觸就像摸著空氣似的,虛攬著和對方一擁過後,便往後抽了開來,單手撫牆撐著自己的身子,再低頭自衣服的暗袋裡翻出了一小瓶上回私藏的烈酒出來,輕輕地將它遞到了對方的掌心裡。

 

「……喝吧,能止疼。」

 

雖說鞭打五十次還不至於影響性命,可那樣的傷口……放著不顧總是不好,最近的事態發展又總是難以預料,他才會選在這樣危險的時刻冒險來這兒。

 

能稍微處理一下對方的傷勢總是好的。

 

「喝完了就轉過去。」他邊說著,邊立起身來,準備往後退出更多的空間,「我替你上藥……」

 

康納里惟斯聽了,卻直接伸臂過去,摟住了賓的後背,將他擁入懷裡,安撫似的揉著那薄瘦的背脊。

 

賓的身體又僵了僵,肩頭輕顫了下,似是想掙扎,卻顧忌著對方的傷勢,而不敢輕舉妄動……隨後便像是再也支撐不住似的低下了頭,無力地抵著對方的胸膛,然後捏著床單,咬緊牙關,拼了命似地壓抑著,從裡頭擠出了聲哀鳴似的泣音。

 

「對不起……」他其實不想哭的,可眼淚卻依舊大滴大滴地落在對方的胸口,打濕那一處裸露的肌膚。「對不起……格雷海姆……對不起……」

 

「要是我……能再有用一點……」

 

行刑時那血淋淋的畫面依然在他腦海裡盤旋。他本想忘掉的,想著要避開危險,晚幾天再來找康納里惟斯,那樣他們雙方都會更安全些……可那些血、對方痛苦的模樣、那可怕的傷口……卻一直出現在他眼前,讓他不停地想要是他的囚犯死了怎麼辦,要是那些傷害對方遭遇了什麼不幸該怎麼辦?要是他再也見不到對方了該怎麼辦?他從前怎麼就傻得以為能一輩子「安全地」和對方一起待在監獄裡面?不過是一時的情勢變化、指揮官的些許遷怒,便害得對方被打成這副模樣……那要是他們的事被撞破了,要是他被抓住了,他的囚犯會不會就這麼被他害死了……就這麼什麼都沒了?

 

他真想殺了過去那個愚蠢的自己。

問他怎麼就那麼矯情,康納里惟斯都願意帶他一起出去了,他怎麼還不答應?

 

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是不是?明明離了對方,就什麼都不是了……還信誓旦旦地覺得自己害不了對方,以此當作不敢逃獄的藉口?

 

真是可笑。

 

「對不起……我……害你……」

「不是你的錯,」康納里惟斯心疼地撫著賓的頭髮,垂首吻了吻對方的額際,又收緊了手臂,將男孩整個人都包在了懷裡似地,「你也沒有對不起我。」

 

就這麼靜靜地抱著安撫了片刻,他稍稍鬆開手,覆上男孩潮濕的面頰細細地摩娑著托起,一雙滿是柔軟的藍眸望著那浸了水而悲傷至極的紫色眼睛,輕輕地吻去了周圍的淚水,而後往下握住對方細瘦的手腕,讓人鬆開了緊抓床單的手指,仔細地攏在手裡揉搓。

 

「累不累,疼不疼?」想著男孩為自己揮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鞭子,他便有些不捨地抬上唇邊吻了吻,「休息一會吧。」

 

見賓似乎想說點什麼,他親了口對方微顫的唇,帶了少許笑意地阻攔道:「聽我說會話。」

 

說不上是想勸慰男孩或轉移對方的注意力,還是因為處境急轉直下,甚至帶了點最後一次交託所有的意味。他想了想,用有些平淡無奇的語氣接著道:「我好像還沒跟你說過。」

 

「我的本名叫路。」他用指尖在賓的手心以短短幾筆完成了拼字,視線在和他的男孩相接時又溫暖了幾分。「是名殺手。」

 

「前些日子和你說的,小時候把我帶走的組織,就是做的這個營生。」他回想似地瞇了瞇眼,「他們帶走那些孤兒,用嚴厲而毫不留情的方式訓練,最後以相互殘殺的考驗,挑選出最出色的那幾批孩子,再進行更深一步的教導和投資,最後讓他們去完成那些隱密而危險的任務。」

 

「我手下亡魂無數,有皇宮貴族,也有富商平民,他們發給我任務讓我殺人,我就去殺,然後拿錢,累積地位和資源。殺到後來,他們開始怕我對他們動手,對我的待遇自然越來越好,更仰賴我做大頭的生意,輕易不會拿我開刀。我對這份工作沒有太大意見,雖然危險,但我完成得不錯,也不知道要做些別的什麼,便一直做了下來。」

 

「只是久了,難免有些倦怠。我不知道這般活著還能做些什麼,又能夠有些什麼讓我覺得繼續這樣下去,是有意義的?我一開始或許是別無選擇,可當選擇權真被我握在了手裡,我反倒忘了怎麼去做選擇了。」他模糊地似是發出了細微的哼笑聲,「你曾經問我,那個女孩是不是我殺的。」

 

「我沒有殺她,但我殺了她所有的家人。」他的聲音平淡得毫無愧疚,甚至沒有任何一點多餘的情緒,僅只是描述事實一般,「那個任務要求其實是要我殺了整個家族裡所有的人,但我那時望著她的眼睛,心裡忽然而然湧起一個不一樣的念頭,便沒將她一併處理了,可我也沒打算給她任何幫助,留下一屋子屍體就這麼走了,隨便找了個理由解釋我為什麼漏了一個小女孩。」

 

「後來我又接到一次關於那女孩的任務。事隔幾年,我在和我生長環境相像的地方看見了她,看她為了生存去偷去搶,像隻護食的小野獸,一雙眼睛比過去還要明亮,滿滿都是求生的慾望。我就在想,為什麼呢?這樣的世界裡,還有什麼能夠值得人這般執著留戀,進而露出這樣的眼神?」

 

「我以為能找到我想知道的答案,所以我沒殺她,更帶著她離開了那個國家,到一個組織也難以找到我的偏遠鄉村,就這麼隱居起來。」他似乎有些嘆息,停了一會才續道:「可過了幾年,我依然沒有明白。我的生活過得比以往還要悠閒而無聊,我觀察她,滿足她的生存需求,她也漸漸成長,一雙眸裡倒是瞧不見以前那樣的神采了。」

 

「她開始繞著我打轉,也許是基於我平日養護她的情誼吧。又過了一段時日,她不曉得從哪裡得知當年是我動的手,沒多久便設計殺了自己,讓鄰居發現後將我送入監獄。她的手段太粗糙,唯一值得說的就是對自己太狠,我若要躲,其實並不艱難……可我同樣不明白,曾經為了求生不擇手段的人,為了什麼竟然能捨棄一切,就為了讓我入獄呢?」

 

「所以我入了獄。」他似有些無奈地說,「其實她最後這般設計,反倒更像以前的她,狠烈又冷酷,而不是中間彷彿被我磨平了性子的溫順。」

 

「……後來在這裡碰見了你,看著你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中也能活出自我的模樣,我好像漸漸才明白了那些意義。」他淺淺地朝賓露出了一個笑容,緩聲道:「與世界的苦痛或者美好或許都沒有太大的關係,與善或惡也沒有關係,你只是你,美好得純粹。」

 

「我在你身上,第一次感受到生的美好。漸漸地,便想一直這麼護著你、陪著你、看著你……那大概便是我後半生能找到的,繼續為生而努力的意義。」他摸了摸男孩的臉,輕聲說,「我不無辜,也滿手鮮血,這麼點傷對我來說算不上太大的事情……若你還想要,我便怎麼樣都會盡力活下去,所以……別為了這些自責,好嗎。」

「你好殘酷。」賓忍著眼淚——就算已經被對方給輕柔地拭乾了,他還是想哭——撇開了臉,又迅速地轉了回去,咬上了對方的側掌,再鬆開,在上頭留下了個淺淺的印子,然後便笑了,伸手對著那枚印子揉搓。「為什麼要選在這種時候和我說這些話,嗯?」

 

「就不怕我聽了覺得你只是一時興起,想養著我、觀察我,其實我和那女孩根本沒什麼不同,不過就是你用來排解無聊、尋找樂子的道具而已……也不怕我為那女孩的事而感到吃味,吃你和她共同生活了幾年的醋?」

 

「當然,我沒有那麼想。」他捏緊了對方的手,又有些捨不得地放鬆了些,將其往上托回了自己的臉旁,輕輕磨蹭著。「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殺手,又到底都殺了誰,有多罪大惡極又有多無辜——這對我來說根本一點也不重要,我只管你愛不愛我而已,其他的我半點也管不了……」

 

「我喜歡你說這些,可現在就先別說了,讓我替你上藥吧,好不好?」說著,便笑了出聲,也又落了幾滴淚,低低地和對方說:「雖然我是挺疼,也挺累,可你的傷無論如何都比這些重要多了,我就是為了這個才來找你的……」

 

嚴格說起來,他其實是真有些吃了醋的,妒羡有個人曾得到了康納里惟斯好幾年的關愛,儘管那些對待聽起來並不那麼精心,或許並不像此刻他得到的一樣,充滿真誠的笑意和關懷……可他總還是羨慕的,因為那人佔據對方視線的時間要比自己長多了,這使他相當地不是滋味,更隱隱地有些被欺騙的感覺。

 

可他……卻也難以只為了這種模糊的感覺,而忽視康納里惟斯向他述說的其他內容,還有那些安撫和關心,他擅於說謊,所以知道那不是虛偽的,更甚至還讀出了些許自嘲的意思,而後稍稍地心疼了起來。

 

要是他真因對方說的那些事,而開始討厭對方了怎麼辦?

那他還寧願不要聽到……不要知道這麼多。

 

他真的很喜歡康納里惟斯呀。

 

「你就聽我這一次,好不好?」他挾著些許鼻音,輕輕地喚著對方。「路……」

「可看著你傷心難受,我比受刑還疼。」康納里惟斯低緩地說,眼神裡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受到了觸動似的波瀾,親暱地摩按著男孩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我沒想到那些話,還能有這樣的解讀……」

 

「我愛你,賓。」他說,並輕輕蹭了下男孩的鼻尖,似是想親吻對方,最後卻停住了,沒有繼續那往常熟悉的動作,「我只是想著……我本來想著這些事情,也許你暫時不用知道了,但時間比我想的還要少。我告訴你殺手的事情,除了想讓你不用擔心我受不住,也同時想說,基於我對這職業的認識,李蘭說的話很有可能是真的。從亡靈的流言開始,很可能就是有那麼一個殺手潛進來,為了將他這名革命的精神領袖絞滅在這個與世隔絕的監獄裡,所使出的障眼法,而且最近已經有幾個傳過流言的女僕消失了,我想很有可能是看見他而被滅的口。那麼關於月底是逃亡的時機,我認為也很可能是真的,李蘭一定有人接應他,想把他活著從這裡送出去,若是這樣,他在島上也勢必要找人協助他,這流言有可能是故意傳出的,也許我們可以藉機搭上李蘭這艘順風船,這是最大的機會了。」

 

「沒剩幾天了,我在想,至少在決定之前,我得讓你知道,讓你不受隱瞞地做出你的決定,而不會……後悔。」他低沈的聲音有瞬間的不穩,但很快平復了。「如果你不願意,我依然留下來……若你想,便陪著你,你不想,我也就這樣待著。只是我想,這島上會產生一些變化,也或許還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也說不定哪一天,我就……」

 

「那麼至少在那之前……我想讓你知道,所有關於我的事情。」他垂著眸,撫了撫賓的髮,輕輕將散在頰邊的別到了對方耳後。「或者能讓你不要那麼痛苦……也或者讓我知道,如果可以,我必須去爭那一口氣,不擇手段地。」

 

「沒有早點告訴你,我很抱歉。」

 

一開始只是沒必要說,既沒到那個份上也不好暴露自己的身份,可隨著感情的加深,他就是想說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了。他還記得男孩說他是無辜的、值得更好的生活的事,他知道男孩是以這個為前提接受了自己,也怕說了會嚇走對方,進而被厭惡遠離,哪怕他不介意事發就死,總還是暗暗地希望自己能再擁有這個人更久一點,不那麼快地失去。第一次提到逃獄的時候,他仍抱持著自己能讓男孩一世安穩便絕口不提的僥倖,想著反正男孩也想出去,即使不說也妨害不了什麼。可見了對方猶豫而不願離去的模樣,他便想著若下次再問,也該讓對方知道的,不論發生什麼做什麼,他都不該將對方蒙在鼓裡,做出不夠完整的決定。更不用說若自己真的遭遇不測,不論對方是否會因為這樣而少一點傷心,他也想讓男孩知道最真實的自己,而不只是一個片面的幻影,至少在他唯一愛過的人心裡,留下一點真正屬於他的痕跡。

 

他抿抿唇,想著男孩的焦急迫切,倒沒打算等這些話的回覆,而是打開酒瓶聞了聞,知道是前幾天自己才收受過的烈酒,便又塞上了交還給了對方,說:「你用這個給我消毒吧,別怕。」

「……嗯。」賓接過那瓶酒後,便直接從對方身上退了開來,將自己緊緊縮在床邊一角,等對方轉過身後,才又往前靠近了,自方才拿酒的暗袋裡取出了一罐小小的傷藥和一疊做工細緻的綿布放在腿旁,再打開酒瓶,從裡頭倒出少許酒液至那疊細綿布上,讓它們全吸了些進去,再輕輕擠乾。

 

然後一手執著一小塊消毒過的棉布,一手持著那小巧的酒瓶,一面由上往下澆淋著對方的背,一面用棉布將傷口上附著的髒污和血塊一一拭去,每由上至下地擦了一次後,便直接扔了手上的那塊布,再換一塊新的替上來,繼續清理著那密集而交錯著的鞭傷。

 

就這麼反覆擦拭了幾遍後,便脫下了自己的手套,用剩餘的最後一點酒液和棉布洗了洗手再抹乾,就伸手打開了那盒看來還挺新的外傷藥膏,細而均勻地抹在對方的背上。

 

「我……擦得稍微厚了些。」他的聲音裡聽來似乎也有那麼點恍惚的味道,可語速卻也不慢。「至少能保護傷口到明日上午,少些被感染的機會……我會把藥膏留在這裡,雖然最近可能會抽查房間,可還是留在你身邊好些,要是被查去了,我就再多給你一點……」

 

「等等……你再親親我,好嗎?」

 

對於康納里惟斯那突然停止的動作,他其實是有覺察到的,連著後頭說的那些話,那隱隱浮現的動搖和誠摯的情感,也都有所感觸,對於自己讓對方感到不安的事而感到心酸,更讓對方對生死之事的平淡講述給驚著了,有些不解對方為何能將選擇的權利完全交予他決定,讓他掌握他的生命。於是這麼出了聲後,賓又沉默地隔了好一會,才再度讓開了轉身用的位置,垂眸說道:「別和我說死……我就想你好好活著,帶我出去……如果待在這裡總有一天會害死你,那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想要待在這裡的。」

 

「所以請不要道歉……不要再那麼心疼了……路,就算你隱瞞身份也無所謂,為我而難過也無所謂,我只是也心疼你,不想你受傷,更不想你覺得太難受了,才會那麼和你說話的……我也愛你……真的很愛你,很愛很愛你。」

 

「只要你好好的,還在我身邊,我們出去之後也能在一起生活……我就一點都不怕、也不難過,更不會後悔了。」他輕輕地伸手去抱對方的手臂,而後便停在那裡,微抿起唇,眼帶眷戀望著對方。「我相信你的推測……負傷的這陣子,小心殺手的行動。這幾天我會多找些人打聽月底逃獄的消息,在日子到來以前,也請你盡量多保留些體力……平安地,和我一起出去。」

 

「別丟下我一個人……就好。」

康納里惟斯轉回來,再次將賓抱進懷裡,撫著臉緩而輕地吻著,一開始還有些試探,等到回應後便熟悉地黏纏起來,親親暱暱地貼在一起。

 

「好,我都答應你。」他看著那雙瑩紫的眸,平穩而堅定地說,「帶你出去,給你一個家,一直陪著你。我們誰都好好的,就這樣一起走到最後。」

 

又綿長地吻了一會,他挪開了一點讓賓呼吸,嗅著彼此潮濕的吐息,細碎地親吻在唇角,而後將藥放還對方的口袋裡,低聲道:「你還是帶回去吧,若是被搜到了,就會查是誰給我的藥,而且我自己也擦不到背上的傷。」

 

「我會盡量照顧傷口,不讓他惡化得太嚴重,早點好起來,讓你安心,也好做準備。我這裡存著的一些違禁品你也先帶走,至於打聽消息,你多小心,如果可以的話,倒是可以試著去接觸李蘭……」

 

只是他沒想到,隔天一早,知道情況的本旦二世決定讓他們這群囚犯和一部份的二等兵一同前往附近的礦場做五天苦役,其中便包括李蘭。他們被以六個為一組靠上腳銬,在烏黑的礦場裡負傷勞動,睡覺時也不能卸下鎖銬,擠擠攘攘地共享著不大的牢房。惡劣的環境無法避免地加重了傷勢,即使用過一次藥也無法完全讓如此大面積的傷口免於惡化,他撐著度過了這五天,在搭船回港的當天早上,發現李蘭被再次暗殺,被掉落的紅磚砸傷了手臂跟腰腹,回去後勢必要接受醫治時,便靈機一動,順著半裝半真實的狀態,跟著進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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