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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常肆 x 許 寧 

常鴛企劃 / ABO世界觀

-問卷-

又是一節午休。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一周,你和許寧卻再也沒遇見過?」蘇河扳著臉,語氣卻相當揶揄。「你們以往的默契是一起轉了個彎嗎?好的時候一起好,尷尬的時候也一起尷尬,常肆,許寧還是個孩子,你可不是呀。」

「那又怎麼了?」
常肆冷著臉看回去。

蘇河便笑了。
「我說的全是事實,不是嗎?」

他們對視數秒,氣氛一時莫名地固滯了起來,最後仍是前者自知理虧,先行挪開視線,暗下了眼裡的鋒芒。「……抱歉。」

並又把臉埋回桌面上,有點喪氣地想那天的事,想許寧好像就要落淚的樣子——想他絕對是讓許寧尷尬了,就從沒敢主動去找人,怕自己一靠過去,就會讓對方露出膽怯、甚至於哭泣出聲的反應。平時他其實不怕對方哭,卻很怕對方因為那天他無心的舉動而哭泣、難受,那小傢伙看上去總是比表面上要敏感多了。

但若是再過一個禮拜……他也不曉得自己能否耐住性子。

沒關係,我不在意。蘇河本想對常肆說這句話,可看對方這副深陷於思緒內的模樣,便止了聲音,站起來,打算從前門離去。
當視線瞥過旁邊的窗戶時,他卻愣住了,而後輕輕巧巧地笑了出聲,心中僅存的擔憂也掙開束縛,飛了出去。

終於來了呀。

許寧沒有去細數日子,可相比之前幾乎天天能見到常肆的時光,他也覺得彼此已經許久沒見了。

每一天都似乎變得要比以往更加漫長,長得他不知所措,既希望能過得快些,讓下次見面不要顯得那麼遙遠;卻又懼怕著時間的流失,怕或許到了要離開這裡時都不能再見一次面了。

那兩個人就更加遙遠了。

 

若非第一次經歷,他或許就能明白這就是所謂的思念。

他想是不是自己上次太過於失禮讓常肆失望了,才導致如今的局面,可就連他都對自己失望透頂,更不知道該如何主動去破除這份沒有誰言明、卻橫亙得明顯的尷尬疏離。

 

也許,常肆並不想見自己呢?

但也說不定只是在忙別的事情呢?

不,或許真是對自己再也沒接觸的興致了。

 

他壓著拇指,不覺用力到泛白,無法說服自己事情總會變好的。難受彷彿就快撕裂胸膛,又像壓於心上的一塊巨石,直悶得他喘不過氣。

 

他不想……變成那樣。

 

正這個時候,節目組遞給他一份遊戲項目,請他找一個人合作完成。

他看著一個個有些隱私而難以啟齒的問題,覺得沮喪極了。

為自己難以完成任務而沮喪,也為自己仍然第一個想起常肆、卻又聯想到彼此已失去聯繫的現狀而難過。

 

他趴在桌上好一會,把曾經常肆對自己說的話都回想了一遍,想在海邊時那句溫柔的「只要你想見我,就來找我吧」,翻來覆去幾十次,他才終於鼓起勇氣,拿著那張差點被自己捏爛的紙,起身往久違的三班方向走。

 

他在後門望見常肆趴在桌上,似乎有些疲憊的模樣,頓時又有些踟躕起來。可或許是想念太過深刻,在看見那熟悉身影的一瞬,他就沒有辦法讓自己朝對方的反方向離去。

抿了抿唇,他最後仍是一步步走進了這間不屬於他的教室,緊張害怕甚至是期待奪去了所有思緒,也好讓他不再想起那天於此發生、造成一切事故的元兇。

他豎著那張紙,遮住自己的下半張臉,好似這樣就能將自己隱去一半似的,悄悄地走到常肆身後,聲如蚊蚋喚道:「常肆……」

「許寧?」常肆因伏案而彎曲的背脊動了動,那就像是一種為激動而生的顫抖。

而在他張唇拋出疑問前,身軀老早就先一步做出了反應,讓他直起背部,扭轉頸椎,直接往後望去——讓他連日來無比擔憂的少年就站在那裡,以書頁掩著嘴,柔軟的眼神充斥著不確定性,好像有點害怕似的任頭顱略微低垂,彷彿是個做錯事的孩子。

常肆一下子就笑開來了,為對方的到來而欣喜,就連略低的眉都上揚了不少。
但他又猛然想到這份心情之於許寧可能是突兀的,便使勁抿回了唇,壓低唇線,有些尷尬地道:「你……來找我,要做什麼?」

因看到常肆笑容而鬆懈的心又再度提了起來,許寧眨眨眼,忍住再度繃起的退怯瑟縮,顫顫巍巍道:「剛剛節目組給了我一張問卷……」他把手上那張紙小心翼翼地遞給常肆,而後空下的手便捏住自己寬鬆的衣襬扭絞起來,輕聲囁嚅:「我想……我想跟你一起……完成,不知道可不可以……」

「啊、但是、你一定很忙吧,」他慌忙抬手在胸前揮了揮,像是想抹去自己的前一句話,臉上牽起有些勉強而澀然的笑,「所以,所以你如果沒空也沒關係的,或是你不想跟我一起做……也沒關係的……真的!」他抿唇垂首,視線飄向一旁地上,指尖復又攢得衣襬皺褶不堪,喃喃道:「我就是、就是問問……」

 

原諒我好嗎。他心裡輕聲顫抖著如同泛音鳴響。不要討厭我……求求你。

「我不忙。」還沒等許寧最後一句話的尾音停下,常肆便篤定地答道。視線更熱烈地貼上對方的臉,直像下一刻就要站起身來,湊過去似的。「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就都有空。」
同時手也攀上了對方的手,按下紙張的前端,瞄了一眼,再抬頭。「約在下午行嗎?」


他迫切地想要告訴許寧別急、別緊張,他不會傷害他的,可吐出口的語言卻將某種無可名狀的心情也跟著帶出了,令他心慌,可就算再想收回剛剛說出的字眼,現在也做不到了。
「放學之後?」他感到不安,就斂斂眼,再強調了一次。

未曾預料到的回答令許寧怔住了,停擺的思緒讓他來不及發現彼此相觸的手,就連顫抖都失卻時機。紊亂的腦海無法良好接收分辨語句裡的深意,他只知道常肆答應自己了,而僅僅只是這一件事,就讓他忽而鬆懈下的心神止不住眼底泛起的潮濕淚意。


壓抑著差一點溢出眼眶的淚水,他沒有回看常肆,只是愈發地將頭近乎垂進胸口,輕輕頷首應聲:「嗯……好。」
又愣了一瞬,他才想起般補道:「我、我來……教室,找你……嗎?」

「不,我去找你吧。」位於下方的常肆沒錯過那星點似的碎淚,便隨著對方一同低下頭,抑住眼神,抓著那雙手緩慢地揉按,姿態和聲音中都帶著一絲愧疚。「坐在教室裡等我……好嗎?」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所致,常肆緩慢揉按的動作與觸感總能輕易撫慰他的一切不安。心裡最後的那點緊張與慌亂都被一一撫平,他漸漸平靜下來,雖仍然低著頭沒有抬起,嘴角卻已能自然地牽起一縷淺薄笑意。
他凝視兩人彷彿交握的手,似有少許恍神,片刻後才又點了點頭靦腆道:「好……我等你。」

時至下午。
鐘聲一響,常肆就自教室中走出,焦急地穿過放學時的人潮,在走廊上快步奔著。
直到抵達五班教室的門前,他才緩下腳步,透過窗子往內望去,確認著對方的位置——最內側靠窗的第三位——再緩緩握上門把,緩緩地往右轉,將它打開。
並於行走間調整著唇角、眉頭,努力將臉上的表情弄得和善一點,扯出微笑,試圖為上午差點惹哭許寧的事做點彌補。
瞧,蘇河說的總是對的。
他早就該負起責任面對對方,以及他們相處間產生的那些好感。而不是一味地為曾經歷過的失敗畏懼和恐慌,以期保護自己。
畢竟和某人分離的滋味,他早就不曉得嚐過多少次了,許寧卻連性別的分際也不甚明白,既懵懂又純真,或許連如何分辨感情也不大清楚。所以……他怎麼能擅自疏遠對方,又怎麼能讓他因此而哭泣呢?


「許寧。」
常肆走到窗邊後,便喚了對方的名字。
然後微笑,雖然看來有些刻意了,那雙眼裡含著的神色卻總歸還是暖和的。

常肆到來之前的時間裡,許寧一直神思難屬。

他望著窗外景色發了好一會呆,才醒悟過來似地轉正視線,又挺了挺本已筆直的腰板,雙手十指輕輕叩著桌沿,正襟危坐得似是要讓禮儀老師也挑不出一點毛病;整個人卻還是愣的,所有動作僅是直覺反射般,斂著的雙眼直盯著桌面瞧彷彿從那裡能長出一朵花來,神情依舊滿是呆滯茫然。

 

直到那聲叫喚傳進耳裡,他也仍只是反射性地轉過頭,半晌才回神,正好錯失即時反應的時機,否則他一定會從椅子上跳起來。

便是如此,他也還是有些緊張。

 

「啊……」他張張口,很快又垂下頭,才續道:「你、你來啦……」聲音忽而又似憶起重要的事情般微微揚高了道:「那、那個……」他指指身後的桌子,視線在地上游移,最後定在常肆的鞋面上,「我問了同學,可以借坐他的位子……」

「嗯。」常肆便聽著對方的話,走到那裡坐下了。然後再自口袋裡抽出了支筆,看向許寧。「要從哪裡開始?」
他正在試著排除某些負面情緒,和它們的成因。
例如不將對方遲緩的反應聯想到自己身上,也不去做某些無憑無據無用更毫無可信度的猜測——例如對方可能討厭自己了。
於是他想到了午間匆匆瞄過的問卷內容,某些問題的確隱私了點,所以或許對方是在為此而不安吧。

許寧拿出問卷,鋪平在桌面上,接著拿出了一顆四面骰,有紅黑藍綠四個顏色,放在了一邊。他稍微轉動了一下椅子,斜側坐著面對常肆,低垂著眼說:「嗯……這個……先猜拳決定先後,從第一個問題問起……然後骰這個骰子,紅黑色就前進兩格,藍綠色就前進一格,先到終點的可以要求對方做一件事……」
他有些不安地揉了揉自己的衣角,覷了眼常肆,囁嚅道:「對、對不起……讓你陪我做這樣的活動……」

「沒關係,這聽起來挺有趣的。」常肆掃了眼桌面上的骰子,再往回望望許寧,抿了下唇,似是猶豫了一陣子,才開口道:「……我是真覺得無所謂,和你一起,無論做甚麼活動都挺好。」
「倒是我才應該為上週的事,和你說聲抱歉。」
「我……讓你寂寞了吧。」他知道現在該做的是伸手猜拳,可聽到對方的道歉後,也就下意識地低了頭,直接說出口了。「抱歉。」

「嗯、嗯……」許寧像是在那一瞬間被抽離了所有繃緊著勉強維持的支撐,連指尖也脫了力,雙手綿軟地擱在大腿上,身心都顯得搖搖欲墜;唯獨眼底鼻間越發灼熱而酸澀得疼痛,如同被人使勁擰了一記,便將所有的知覺都留在了那裡,掙扎忍耐卻仍逐步發酵崩解。

 

很寂寞。

 

淚水終於再也忍不住湧出眼眶,心臟傳遞著遲來的強烈揪疼,他束手無策,只能僵坐在那裡,如手無寸鐵的傷兵,一動也不動地任由無數子彈打穿胸膛,連掙動也忘記。

 

真的……太寂寞了呀。

 

寂寞到他以為,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更痛苦的事情了。

以為再也不會有如這被撕裂心肺般的難受了。

 

「我、」甫一張口,哭泣的衝動就像脫了桎梏般一股腦衝出,將他原本的語句切得零碎,怎麼也壓抑不住。他抬手抵住唇,搖了搖頭,眼淚卻落得更兇;情緒膨脹著想大肆宣洩,被他用盡全力壓縮回體內,只剩抽噎顫動不斷,彰顯拉扯間的艱難與苦澀。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理我了。他哭著說。

對不起。

對不起……

 

他轉過身蜷在椅背上,忍不住仍是大哭出聲,只能勉強用雙臂遮掩,盡可能地捂住自己,也捂住聲音。

常肆甚麼也說不出口。


他死死地盯著許寧看,有剎那唇是動了,卻完全發不出聲音,沉默彷彿是他能夠給予對方的最大歉意,或是其他感情的綜合體。

只得下意識地站起身來,走到許寧身邊,撫著對方的肩膀,感受那一抽一抽的顫抖,並緩慢地將手沿肩背挪向另一邊肩頭。


搭在頸旁的食指不一會就被對方升高的體溫染熱,他垂下了眼,抬手碰觸了對方的側頸,而後完全包覆住,五指捧著、開展著,直至最大限度。
並彎下身去擁抱對方,抱得很緊很緊。

體內積壓的情緒隨著片刻的縱容舒緩些許,至少在常肆的手搭上肩的時候,許寧已能壓抑住自己嚎啕的衝動,只是仍細碎哭得直抽氣。

他順著常肆溫柔安撫的手往對方懷裡靠,輕輕扯住貼在頰邊的衣襟,緊緊包圍而上的熟悉溫度與氣息令他感到安心,心緒逐漸安穩下來。

「常肆……」他試圖說點什麼,小聲地開口,卻反而又想哭了起來,但仍堅持地帶著濃重泣音持續低喃:「對不起……嗚、對不起啊……」

那可憐的哭嗓就像是被揉碎了,隨著淚珠散落一地。

「……你總是在勉強自己。」常肆先是沉默,繼而低聲呢喃,將臉往對方的髮側湊後,便輕輕蹭著,手自然地也往腰間鎖,彷彿要藉此驅除自身與對方之間那些交雜不清的悲傷。

「那是我的問題。」
他的每個字都咬在對方的哭聲中,然後鄭重地用指尖挪抬起那沾著淚痕的臉。「是我讓你難過的,許寧。」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會留在這裡陪你,這是我理應做的,這件事本就是如此,你什麼都不用說,完全不必和我表達你的愧疚,因為即便你不做,我也依然會……」低沉的聲音略帶嘶啞,還難得的有些不穩,聽來就像是在哽咽一般,卻也無比鎮靜。「在這裡。」

「就在這裡,陪著你。」

不願被常肆直視自己這般狼狽難堪的樣子,許寧幾度想掙脫那溫暖的手,最終卻仍只是低垂著眼,任淚水逕自於頰上蜿蜒,最大的動靜不過斷續地由著哭嗝微微抽動。

那些低啞磁性的話語暖流一般穿過耳間淌入心扉,似落於久旱之地的甜美甘霖,溫養包覆他的心神,卻帶著幾欲灼傷靈魂的溫度。記憶裡陰冷而恆久幽暗的空間像是裂了個縫,透出暖黃的光來,他眼瞼顫動,抬眸看去,便見一綠髮青年迎著光淺淺笑著,朝自己伸出了手。

他眨了下眼,豆大淚珠隨之盈滿湧出而後如流光墜落,正好濺在常肆手上,溫溫涼涼。眼前沒有那些黑暗那些光芒,可相同的是在他面前的這個人,他們離得很近,他們四目相接,眸中倒映著彼此,專注而柔軟。他凝視那雙明黃色的瞳眸,眼波流轉間閃動的微光飽含依戀甚至於哀求,目光似帶著烙進生命的力度,將人小心翼翼地放入了心裡僅有的那一塊狹窄空缺。

 

即便分辨不出字句間的深意,也似乎能感受到其中乘載的滿脹情緒;他雙手輕輕向上滑去,在常肆的頸後交錯、擁抱,將臉深深埋進了對方肩窩。「常肆……」他小聲輕喚數次,每一聲音節落下雙手都隨著再收緊一分,片刻後才停下,頂著柔捲短髮的腦袋親暱地蹭了蹭。

「讓我也能、一直陪著你……」細碎的聲音又輕又小,風一吹就會不見似的,就是攏在耳邊,也因泣音被切割得越發微弱,「……好不好……」

我會努力的。他低聲喃喃。

會很努力的……

常肆順勢揉了揉對方的腦袋,像是要等著讓那些嗚咽都融進懷裡似的,除了將手指沒入髮中外,他什麼也沒做,直到許寧的聲音靜下來後,才開口說好,然後緩緩地抬起了對方的臉,專注地凝視著。


「你不氣我……就好。」
對不起,他撫摸著對方的臉,輕輕說道。他知道他還是該向許寧認錯,無論如何都該。
便垂下眸子,任心臟狂放地跳著,鼓噪著令人心慌的心音,並在這之中極力控制著聲音,進行謹慎的陳述。「而我也應當更加努力。」


「你對我而言很重要,許寧,光是待在你身邊的這件事,就能讓我感到快樂。」


我喜歡你。

 

在對方依然哭泣著的時刻,常肆無法將這樣自私的話吐出,但萌生的情感卻又胡亂竄動著,敲著他的心室,在傷疤上又撞了幾個坑出來,幾欲脫出。

話音才剛結束,他便再抑不住地挽起手旁能觸到的髮,捧著那有著水痕的臉頰,近乎虔誠地吻上了對方。
嘴唇在前額上點著、便輕輕地往下墜,挪到眼周再碰幾回,而後緩緩抬起。

常肆的吻讓他顫抖、羞澀,甚而迷醉,柔軟的唇貼在肌膚上觸感溫柔而繾綣,彷彿能燃起一簇簇爆著細小火花的電流,竄過頭皮滾過胸口,連指尖都麻癢得幾乎蜷起。心臟搏動的力度既深且快,像是能將胸骨都震碎;許寧抬起眼,眸中氤氳起曖昧的水光,隨著幾下輕輕的眨動混入淚裡,被親吻過的地方更都像著了火,帶起紅潮一片。他神色迷濛地凝望了常肆好一會,才彷彿找回了說話的能力,紊亂的思緒卻已將前面未能理解的話語忘記,便再也無從得知為何自己被以為有生氣的權利。

 

「我也……很快樂……」腦袋像是一鍋被燒開了直冒煙的滾水,他無法思考,只是本能地將真心攤開傾訴,無所保留。「在你身邊,一直、都很快樂……」

「你對我,也很、很重要……」他垂下眼,伸手覆上常肆托著自己的手,小聲囁嚅:「……是不是、因為這樣,分開的時候……特別、難受啊……」說到這裡,晶瑩的淚珠禁不住又再次奪眶而出,滑進常肆掌心與臉頰間的縫隙,溫暖而潮濕。

「我想是的。」對方的手相當溫熱,常肆點了頭,就往前輕輕抵著許寧的額頭,以手磨蹭著他的臉及落下的淚,而後慎重地將吻落在臉頰上,如羽毛般輕沾了下。「我也和你有同感……所以別哭了,嗯?我不會離開你的。」


而當唇再度貼上對方柔軟的皮膚時,那股不受控的悸動便又一次地自他的胸腔內蜂湧而出,擾得心臟分外麻癢,明亮的黃眼滿眼滿心都只有眼前這人的存在,進而吐出了超乎友誼程度的承諾。


許寧……會發現嗎?


礙於彼此還待在開放的教室裏,常肆順手揉了會對方的背過後,就往後退出了安全距離,唯有手還搭在那右肩上,依戀地摩挲著。「如果你感覺好一點了,就笑一個給我看吧,那樣我也會放鬆一些。」

再度落下的親吻令許寧不禁低吟出聲。心跳彷彿是貼著耳膜在鼓噪,那聲響震得他頭暈,可卻也及不上常肆一句話的力度,瞬間便引去了他所有心神。

 

不會離開你的,所以別哭了。

這許諾令他安穩而滿足,漸漸止住了哭泣,心卻仍悄悄依偎在彼此相貼的肌膚上,眷戀的慣性在常肆向後退開那霎反而頓失依靠般更添幾分茫然與倉皇;他不自覺地輕輕拉住對方的衣襬似是挽留,很快又回過神慌忙地收回手,略顯無措地轉而攢住了指尖,置於膝上。

 

他恍惚想起那曾為幫助自己在頰上落下唇印的男子,身為友人自然不會遺漏對於常肆的幫助,而那一次印在了唇上。

 

如果換做是那一位,想來常肆也是會這麼安慰的吧?

他們看起來那麼要好。

而常肆又是那麼的溫柔。

哪怕自己做錯了事,也會因為令人擔心而得到原諒,甚至是如此溫暖的寬慰。

又怎麼能再奢求更多……甚至起了幾分超越了羨慕的複雜情緒呢?

 

他為這一瞬閃過的思緒慌了神,閉了閉眼好不容易將一切摒除——至少此刻——這才又努力在臉上堆起些許笑意,在潮潤的面龐上雖顯得有些勉強卻也誠心,望向常肆頷首道:「我、好很多了,謝謝你……」接著視線很快便飄移到了桌上的問卷,如同亟欲轉移自己的注意般調轉了話題,「我們、繼續吧……?」

對方竭力露出的笑容帶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怯意,似是還有點模模糊糊的情緒隱含在眉宇中,哭得傷感的兩眼眼眶微紅,半乾淚痕在那臉上斑駁,越發顯得那抹硬是顯出的笑可憐了起來。
同時卻也美麗無比。


常肆被觸動了,一時之間,就連許寧道謝的語句都未能真正聽進耳裡,完全意會他的意思,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喉管也彷彿被肋骨內傳來的鼓噪聲給撼動了,致使喉到胸間的管道麻癢起來,像是感情掙扎著要自內部釋放而出的前兆。


所有的愧疚都被卸下了,就像他自對方肩上逐漸放下的手,而後再強烈地湧起,將那手哄抬到許寧頰邊,不是拭淚,單單只是托住了仍帶著些許熱度的臉頰。


對方是多麼努力的想實現他所說出口的期望,那份無所求的依賴讓他既快樂、又歉疚,諸多複雜的感觸滾動著,在心裡纏成了一團。「……不要勉強。」

而後也不再多說什麼,只低低呢喃了對方聽不見的語句,摸了摸那一側的臉,便在幾個呼吸後伸手,握拳,舉到對方面前。
「該猜拳了?」

許寧怔愣著被托起面龐,仍帶淚笑著的神色掩上一層迷茫望向常肆,不明白怎麼了。他沒有看懂那眉眼間流轉的複雜情緒,只是覺得頰邊觸感溫柔而令人留戀,差點沒忍住又依靠上去。

直到常肆退開了些,他才回過神來趕忙擦了幾下眼淚,點點頭也伸出手,小聲道:「剪刀……」接著抬眼望向對方,見常肆也看著自己,便繼續,「石頭,布。」

 

「啊……」沒想到猜贏了,他有些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而後再次望向常肆,尋求意見般地問道:「那……你先問我問題?」

常肆看著猜輸的拳頭,再瞧瞧對方的眼神,輕輕點了頭。
而後便拿起紙張,朗誦上頭的問題,「你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嗎?」


放下題目紙後,再為後頭那一連串與異性有關的問題稍微皺了皺眉。
這節目組策劃的活動總是這麼過火……為了製造節目效果,而要許寧這樣容易害羞、又對性別差異不甚敏感的人玩這種遊戲,以期得到反應的做法,實在令人難以苟同。

像是「對異性的身體有興趣嗎?」的這類問題,完全就是這個實境秀內專屬的特產,宛如將中學時健康教育課的內容再現,一般人絕不可能問出口。與性慾有關的問題更是不少,窺探隱私的意圖明顯得很,令人尷尬極了。


相較之下,第一個問題倒是正常許多。

他看向許寧,望著那張已經停止哭泣的臉,便奇異地被撫平了情緒,因而展開眉頭,靜待對方回答。

「嗯……」許寧想了想,抿唇後點點頭,偷著瞄了一眼常肆,攢著自己的手道:「現在……是指上節目之後嗎?挺好的……」接著音量愈漸微小,細若蚊鳴:「遇見你之後,一直很開心……雖然有很多事情我都沒做好……」
他沒有再說,拿起骰子小小地擲了下。

 

綠色。他在第二題上畫了個圈,看著題目又抿抿唇,停了片刻才放下筆,抬頭向常肆問道:「你呢…?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嗎?」

「還好。」常肆看著對方的眼神更柔和了,開口回應那相同的問題時,語調非常輕緩。「挺滿意的,儘管變化並不多,但有蘇河陪著,更有你在——這就讓我很滿足了。」
說完,也順手撈起了那枚四面骰擲著。

黑的,得前進兩格,下一個要回答的問題是第三題。


他借了許寧的筆在題目上畫了個三角形後,便唸起了被對方畫上了圓圈的第二題。「……你有讓你覺得難堪的事嗎?」
而後看向許寧,鄭重地說:「如果這題目讓你很難為情,大略地回答一下也行。」

許寧因為那句更有你在而聽紅了臉,把整段話翻來覆去想了幾遍,直到腦海裡忍不住又開始浮現起蘇河親吻常肆的畫面,這才揮散那些思緒。


還得道歉才行……
他想,等問卷結束了,一定要說出口。可卻似乎感到了些許沮喪的情緒,因不知道為什麼而同時困惑起來。


他努力將這些心緒壓下,有些混亂地思考著問題。


「難、難堪……」他略顯不安地扭了扭衣襬,垂著頭不敢看向常肆,很小聲地、像是擠牙膏般地回答:「嗯……那、那個……信息素…………」
他顯得有些緊張,彷彿不想被深入詢問這個問題,趕緊擲了骰子。

 

綠色。他小心地在常肆畫下的三角形旁邊挨著畫了個小小的圓,而後看著那個題目支支吾吾了好一會,才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地小聲道:「你會、會對……異性…………的身體…………感到,好、好奇……嗎?」

「……你很難受嗎?」他不知道許寧的信息素是什麼味道,他從以前就對這類A與O的專屬物毫不敏感,唯一聞過的經驗也不大愉快。雖然立刻分神想像了下對方身上的氣味,卻也除了令自己略微恍神以外,甚麼也沒得到。


便低垂著眼注視對方,握住那隻拿筆的手,輕輕蹭著,試圖安慰。「稍微吸一口氣,緩一緩吧。」
說完後,常肆還刻意停頓了下,才開始回答那個問題。


「對異性的身體,我並不會特別感興趣,或許過去是有的,但也不多,過了青春期就消退了大半。」
「我曾經有過女友,也曾看過對方的身體。」
「我想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已經不好奇,也不需要對異性的身體感到好奇了。」


他答完問題就握緊了對方的手,目光灼灼地問:「那麼你呢?」

除了難為情以外,許寧並不覺得自己難受,便搖了搖頭,但仍是十分聽話地深吸了幾口氣。
手上的安撫觸感麻癢而溫暖舒適,再搭配幾次深呼吸,他確實獲得了些許心緒上的舒緩,可卻又在常肆說出那一題回答的時候整顆心都動盪起來。

 

常肆曾經有過女友,並且看過對方的身體。


那一定是很親密的人吧……
他莫名覺得胸悶。


好難受,怎麼會這樣呢……?


他忍不住反覆推敲起常肆不再、也不需要好奇的原因。

是因為曾經的女友太過美好了,所以對其他人都失去好奇心了嗎?
自己的身體,是不是也同信息素一樣幼稚而難看得永遠比不上呢……


沒發覺自己思維的弔詭之處,他只是下意識希望成為常肆喜歡的樣子、能有更加靠近對方的條件,而致於懼怕缺陷暴露,進而不自覺地抽了一下手——若非被緊緊握住,也許此刻他便已微微環抱起自己,試圖遮掩那些令人失望的部分。


他又想起在海邊提起過去時常肆的神情。一定是、十分放在心上的人吧。忽而他感到有些生氣:常肆這麼好的人,怎麼忍心讓他那樣難過?可很快卻又像洩了氣的皮球,只覺乏力,越發難受了起來。

常肆現在、是不是也有那樣親密的對象呢?
雖然在校園裡不少時間總是陪伴著自己度過的,也並沒有看到誰在他身邊的樣子,可或許是在哪裡等著……也說不定?
又或者、其實就是那位江先生呢?


如果是這樣,自己到底、又給常肆添了多少麻煩?


許寧混亂著不知道自己想了什麼、又為什麼會那麼想,目光搖曳得厲害,無數陌生思緒及問題不斷冒出,如一條條絲線將他纏繞成了虯結紛雜的線團,打出了無數或鬆或緊的結,幾欲窒息。


他就這麼恍神了好一會,才好不容易意識到自己還沒回答問題、而常肆還在等著自己。不能繼續添麻煩了,這不就跟之前一樣了嗎?他想著,連同對一點長進也沒有還變本加厲的自己所生出的頹喪一起、再度努力將所有思緒壓下,搖頭有些恍惚地道:「沒、沒想過……」
過往的他除了花草以外,從來沒有考慮過所謂的他人;而就是現在拿這樣的問題問他,即使曾經可能會因思考而產生什麼想法,聽了常肆的回答後也再沒那心思去好奇了。

他不敢停下來讓自己繼續胡思亂想,於是急忙想繼續問下一題,卻在尋找題目時發現常肆還沒有畫出下一個三角形,骰子也仍在自己剛骰完的位置,便反射般地直接脫口問道:「你、你不骰骰子嗎……?」

「……嗯。」常肆沉吟了聲,才動了手指去捏骰子,順道將思緒從思考中拔出——一如許寧真的對他人的身體不感興趣?又為何表現得如此恍惚,與自己相繫的手也微微抽動著,像要離去似的——莫非是他做了什麼令對方不快的事?


他知道自己的直覺一向是準確的,或許就是過於準確了,總能敏銳地捕捉到心悅的對象於細微處的動搖,並為此惶恐、焦躁,往彼此的關係中新添裂痕,至於破碎。


認知差異是一件可怕的災難,可當然了,許寧和他認識不深,在他面前談這些私密的問題,難免還是過早……這樣想躲藏,或是隱瞞的心情,是能夠被理解的。


就如他不敢將自覺不堪的那些面向,呈現給許寧看似的。


「要骰了,只是想先聽完你的想法。」常肆緩慢地答著,並將骰子往下扔去。

依舊是黑色。

許寧看了眼骰子,本應接手擲出自己的下一個顏色,思緒卻留在了常肆的話裡。

常肆說想聽自己的想法。

可他剛才不過是直覺地回答了不知道而已,未曾深思,聽來或許更像句敷衍。

於是他認真地、努力地,再次摒除那些不斷自行冒出且令自己心慌無比的雜念,試圖單純地去思考這個問題本身、屬於他自己的答案。

 

然而沒有的東西終究不會憑空冒出,而壓抑控制已經太難,他依舊無法去冷靜思考現在或未來,自己是否會有什麼樣不同的想法,只知道以往確實一點點相關的念頭也沒有。

 

「對不起……」找不出答案的茫然無措、以及無法達成要求的懊惱混雜在臉上,他深灰色的雙瞳甚至不自覺地染上了些許討饒的神色,沮喪地抬眼看向常肆,無助地道:「我、以前真的沒想過……所以……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抿抿唇垂下眼,抒解那點不安似地小小撥弄了一下骰子。藍色。他幫彼此都在下一道相應的題目邊畫了記號。

「別道歉,沒關係的。」常肆直直地看著許寧,即便對方轉開了目光,他也依然凝視著對方。「也不必急著回答我,有些問題就是沒有答案,你不需要這麼逼迫……自己。」


——但這人不就是為了自己才如此努力地回答著問題的?


在他闔上嘴唇的那一刻,這個疑問也頓時從腦海中浮現,將數秒前所說的話和許寧黯然的反應做了連結,並大大地宣告著它的存在,佔滿了他的腦袋。


它們說——許寧在乎你。
你也在乎許寧,非常的,特別的。


「許寧還是個孩子。」蘇河的話語也在他腦海裡打轉,「你可不是。」
你想對他做、或是說——


那些聲音都還持續著,常肆卻已低下頭去看題目紙,和許寧在紙上畫下的記號,企圖摒除它們的影響,也同時壓抑住自己的慾望。


他是絕對不能去傷害許寧的,他的手指輕輕摸過紙上藍色的字跡,試圖將那些方塊強行塞入眼裡。

「喜歡和別人分享事物嗎?」這是屬於對方的問題,看上去與性毫不相干,相當好回答,是這些題目當中少數正常的問題,和他的問題截然不同。
而他的問題則是:「介意異性看你的裸體嗎?」這樣有些敏感的問題。


就先不論對生性羞澀的許寧來說這問題的刺激程度好了。
對這個純真得不曾對他人的身體感興趣的男孩而言,體驗這些辛辣的問答的本身,或許就像是種毫無用處又羞恥的折磨……
以至於在收到節目組的通知後,就著急地不得了,不顧他們先前毫無聯絡的一個禮拜、以及見面的尷尬,就這麼急急忙忙地跑來尋求自己幫忙。


……或許還是第一個。
第一個,被對方想到,從而跑過來找尋的對象。


他是被眼前的人深深信任著的。


意識到這點後,常肆便抬起頭來,繼續望著許寧。看著對方依然無助而焦慮地低垂著腦袋,像是懼於面對他的樣子,便忽然感到語塞。

「嗯……對、」許寧忍不住又想道歉,但想起常肆的話,抿抿唇勉強又吞了回去,卻也未因那之中的體貼感到些許安慰,反而越發愧疚,頹喪得像朵因病委頓的花,懨懨的彷彿即將枯萎,僅靠著一絲堅持支撐著不至死亡凋零。


還是什麼都做不好。

常肆是不是很失望?

怎麼辦……


紊亂的思緒維持並延長了這段沈默,他慌亂著久久回不了神,不斷擺弄筆桿的手更顯露了心底的焦慮難安;就這麼再次陷入自己已驚濤駭浪的惶恐裡好一會,才倏忽驚醒般地想起方才尚未問出口的下一道題,整個人都隨之震了一下,差點跳起。

「啊、該我……問……」他趕忙追隨著剛畫下的三角形看去,把那一個個字塞進早已不堪負荷的腦袋裡,邊看邊唸,越說越小聲,最後幾近於氣音,臉紅得要滴血,「介意異性看……你的……裸、………體……………」

 

像是被投放了數枚手榴彈,從瘡痍到體無完膚,炸得煙花燦爛。

又如立於高聳懸崖邊的一陣強風,將他直接吹倒墜落,碎得遍尋不著。

 

他咬著顫抖的唇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微微弓身,伸手捂住了臉,只餘透紅的耳尖在凌亂的捲髮下避無可避。

與預想一模一樣的場景在眼前上演,常肆卻依然沉默著,即便他不至於無法應對目前的狀況,可愈是在意對方的低落,他的所思所想便彷彿被擊潰了似的。

 

許寧果然還是在意的……對上周毫無聯繫的事,或許還埋著頭像苛責似的自省著吧。

 

但他說過了。常肆低了低眼,犯錯的是他才對,他當然不認為簡單地說個三言兩句就能讓許寧擺脫長久積累下來的慣習,可繼續堅持地反駁對方的想法,是否會反讓他感到深切的惶恐,亦或是不安呢?

他從來都只想苛責自己,半點也不干對方的事,但在許寧耳裡聽來,這兩種說法是不是根本毫無差別?於他們之間,這將會是個共通點嗎?

他依然覺得這無聲的尷尬不是件大事,他經常遇到,但對許寧而言卻是,瞧他都說得快哭了。所以對見不得許寧難受的自己而言,這件事也變得非常重大了,它當然是的,是件足以撕裂一切的大事。

 

這樣游移而做不了決定的自己真的對得起對方給予的濃厚信任嗎?

 

於是寂靜便繼續蔓延,直到所有僵滯都被許寧微弱的問句給全數打破。

 

「……我很介意。」

 

常肆的肩頭奇異地放鬆了,更如釋重負地吐出了一聲淺淡的歎息。他說完後,看著幾乎縮成了團的對方,只略微皺了下眉,並未多附註什麼,便將視線轉向題目紙上。

 

「你……如果沒事,能繼續回答下一題嗎?」

 

他很擔憂,但不必多表現出來,因為他的擔憂充其量也只是源自於害怕被對方厭惡的私心而已。

相較起來,盡快結束這些問答,對許寧或許還更好些。

捂起臉壓住本能的羞澀之後,許寧早已糊成一鍋粥的腦海竟鬼使神差地浮現常肆裸體的模糊想像。還不及他慌張起來,另一個模糊的女性軀體亦隨之顯現,越發靠近彼此,最後親密地糾纏在一起,融成了一團看不清的剪影。

他在那瞬幾乎忘了呼吸。

 

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情緒。

如同在寒冬被人潑了一桶滾水後再扔至冰天雪地裡。

衣服黏膩貼覆於褪了皮的肌膚上,既疼且凍。

他的心晃蕩如浪裡扁舟,無憑無依;那些擠壓他心臟的東西卻不依不撓,如影隨形。

 

又過了片刻,他才點點頭。

再用了一盞茶的時間,將手從臉上拿開。

臉上帶淚的紅潤神色卻早已分不出是羞赧,是無措,亦或是悲傷的痕跡。

 

他並沒有完全回過神,只是看著桌面上虛無的一點發愣。

「……許寧。」常肆喚了對方一聲,似想從那渙散的狀態中找回一點注意力,而他在對方收手後,自個兒往桌面下藏的手也無意識地握緊了拳。「你喜歡和別人分享事物嗎?」

「嗯……」許寧下意識地應了聲,片刻後思緒才轉過來,呆愣地望向常肆,一不小心直接脫口而出:「啊?」

「啊、」他很快又反應過來,努力地想了想,「分享……」

「嗯……沒怎麼特別……」回想了下一向只有自己一人而顯得乏善可陳的過往,他有些苦惱地發現自己好像又找不到答案了。忽而一束靈光投進腦海,他眼睛一亮,趕忙道:「高中時有個朋友喜歡押花,說很漂亮……我很喜歡跟他分享,常常做給他的……」

「那個、」他衝動出聲,旋即羞怯地抿抿唇,視線搖晃著似是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最終他仍是鼓起勇氣,覷著常肆小聲道:「現、現在這裡沒有足夠的工具……所以……如果,如果以後還有機會……我是說如果,我也想做好多好多給你……」他有些不安地捏緊了指尖,「你、你會……喜歡……嗎?」

 

想到節目結束以後,也許兩個人就會分道揚鑣,再也不會出現在彼此的生活裡,他忍不住又難過低落了起來。

 

常肆說不會離開自己的,只要想見面,就可以去找他。

許寧默默在心裡祈禱。希望效期可以長一點……再長一點。

「我喜歡。」這答案就像是早就預留好了似的,一等對方說完話,就由他的口中迸出。常肆看著許寧,眼裡似乎還抓住了對方剛才說話時隱約流現的光彩,柔柔淡淡地繼續說道:「很喜歡。」

 

他突然站起身來,拉了張椅子走到許寧身旁,將位置調得極近極近,幾乎到了併攏的程度才坐下來。伸手搭上對方的椅背,以摟抱般的方式伸長手臂,勾著對方的另一邊肩頭,並且直視著對方。

髮絲纏著髮絲,眼神貼在一塊,當他開口說話,那暖熱的氣息便會貼上許寧的臉頰。「無論如何都不會討厭的……只要你願意與我分享。」

「除了花以外,你的所有想法……感情,感受,我都想要知道。」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

在常肆站起的那一瞬,許寧幾乎是反射性地將視線黏附了上去,生怕人會就這麼消失不見似的;然而連對於這一個舉動的種種猜測都還沒能來得及冒出,也還未及意識並懼怕於對方的轉身離去,距離便被縮短直至陷入一處虛虛攏起的懷抱空間中。他兀自有些不能回神,呆愣地抬眼與那明黃色目光相對糾纏,任低沈的嗓音不住縈繞耳邊進而纏緊跳動的心,瞳孔亦不由自主地擴張了些——就這麼安靜地等到話音停止後片刻,才忽而又醒過神來般,慌忙垂下頭錯開了彼此過於親暱貼近的臉龐。

 

如同與他人過於接近時一瞬間繃緊的神經與肌肉,是近乎類似於本能的直覺反應,與意志無關;在他真正透徹意識到這熟悉的溫度與碰觸來自於常肆時,所有不自覺築起的緊張躲避都在須臾間褪去,被莫大的安全感取而代之,鬆懈的舒適感旋即充盈四肢百駭,原本一直躁動不安的精神也逐漸被安撫似地平穩下來。

 

那些話語此時才如同空谷回聲般,一遍一遍在他腦海裡重複響起,被溫熱鼻息拂過的肌膚亦如著火一般滾燙,似同時將夕色一次次輕柔地覆上他的耳廓與面龐,再將心整個浸泡在蜜糖罐裡醃藏。他幾乎壓抑不住彷彿即將插翅飛起的喜悅,抿唇先是點了點頭,有些不知所措地嗯了一聲,又覺不足,便抬首覷了眼常肆,含羞帶怯地靦腆笑道:「……好。」很快又垂下頭來,指尖悄然而緩慢地捏住了常肆的衣襬。

 

他下意識往常肆的方向微微靠去,只差沒有蜷縮著完全依偎進那溫暖的懷抱裡;然而同樣包圍周身的蒸騰體溫與氣息依舊奇異有效地撫平了曲折的心緒——他記不起剛才那些胡思亂想的東西,就連面對尖銳問題而生的羞赧,都因得了倚靠而單純平緩起來,彷彿有了身邊這麼一個人的存在,面對其餘刺激的神經就全都被麻痺了一樣。

 

他斂眼靜靜坐了片刻,才眨眨眼抬起頭來,看向桌上的問卷。思考了一會,他輕輕搖了搖還捏著對方衣襬的手,小聲道:「常肆……該你啦。」

「嗯。」常肆垂著眉眼輕輕應聲,摟著許寧的手先是鬆下來,再換了個更加順暢的位置挽住手臂並收緊,指頭也撥划起了對方的臂彎,似是無意而為、卻又似是懷著疼惜之意的表現。

 

幸好有用。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吐出了慌張的情緒,再直面向許寧,盯了那深灰色的眼瞳一會,露出一個淺淺的如新月般的微笑。「……抱歉,先讓我緩一會。」

說完便徑直低下頭來,將臉湊在對方肩邊來回磨蹭,埋在那處聞著那令人舒緩的草木氣息,滿頭略嫌硬刺的短髮也都蹭在許寧頸邊,似乎還微不可聞地喟嘆了聲。

真的栽了,這回又栽了,已經沒救了。

 

他就是忍受不住,看到那雙清澄的眼又泛上水氣時,便完全無法自制地用壓根組織不起來的零碎言語安慰對方,這回甚至連手都險些顫抖了起來。

他知道在許寧面前表現出焦急的情緒,也只會讓這孩子更加惶恐不安而已。

可除了給予擁抱以外,他也完全想不著能再用什麼樣溫柔而不傷害對方的方式來抑制情況繼續往壞的方向發展下去,於是便半強迫性地做出了行動。

再因而更對那終於緩和下來的反應感到安心,繼而做出這樣出格的舉動。

「真想聞到……」你信息素的味道。

 

手邊能接觸到的肢體相當柔軟、溫暖,與許寧常年與花草相處的氣息混在一塊,就彷彿在誘惑他似的,讓他想要親吻,或將手穿入衣擺內撫摸毫無遮蔽的細膩肌膚。可將人如此珍愛地抱在懷裡時,常肆又無法正大光明地生起情慾,只是相當隱晦地將耳貼靠在對方的頸動脈旁,嘗試聆聽與心跳相當速度的脈動。

「唔?」雖然聲音近在耳邊,許寧卻沒有聽懂那一句低喃,有些疑惑地出了聲;可常肆的動作引走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很快就顧此失彼地順勢略過了這未竟的話語。

不論是在肩上磨蹭、抑或是髮絲來回擦過敏感肌膚的觸感,都麻癢得讓他幾乎忍不住想躲閃,被姿勢及理智壓抑成了細小的顫抖以及喉間輕而零碎的笑聲。

 

但並不是那麼輕鬆的氛圍,他並不希望自己在這個時刻笑出聲,既突兀又不合適,顯得輕浮而罔顧常肆似乎有些低落的狀態。「常肆……」靜下來後頸側與對方相貼的地方渲開帶著些許赧然的溫度,心跳如同被加熱的血液提速,他努力保持平穩地喚著,微微側過頭將臉頰都靠上了對方的髮,伸手有些猶疑地摟住那寬厚的背,輕輕拍了拍,又再往上,似是模仿著幾次自己被摸頭的樣子,小心翼翼地順著撫過那綠色髮絲,很快又怕做錯般地撒開,乖巧地搭回了背脊抱著,小小聲地問:「你還好嗎……?」

「沒事。」常肆低聲回應著許寧的觸碰,並把鼻尖往對方身上埋,蹭蹭磨磨地回覆著他倚靠的肩頭的主人,然後閉上雙眼。「再讓我靠一下就好了……」

許寧碰上他頰邊的臉十分柔軟,更小心地用那如幼雛般孱弱的擁抱包圍住了他。那喚他名字時所伴隨的輕顫顯然是露怯了的徵兆,讓他為自己能被這麼特別思慮的情況感到高興、卻也心虛無比,忍不住因膨脹到了極點的私心而豎起耳來,渴求著許寧每個短促的呼吸聲及笑音,尋找每一個對方在意自己的證明。
於是許寧那躍動得激昂無比的脈搏聲,也彷若就此在他耳邊清晰,聽著聽著,便感覺心臟也被一併帶走了,黏在一塊。

灑在頭上的輕撫則像道冬日降下的暖光,即便一觸即逝,他卻仍感覺自己的髮絲上似乎都還沾著對方給他的微溫,心緒也逐漸平穩下來。

他將手收緊了,想他是享受這個狀態的,但再這樣下去,許寧必定會相當困擾的。
於是沒過多久便抽身離開,安份地只將單手滯留在對方的肩上,伸手擲骰。

唯獨眼神內有著依戀的遺跡。

留戀於彼此相貼的溫暖,許寧禁不住整個人都微微靠向常肆,緊了緊雙臂並持續輕而緩地拍撫。

哪怕較之先前幾次的相擁這其實不算是最緊密的,他卻也覺得是最靠近眼前這個人的一次。

如同曾經踽踽獨立於後山鏡湖邊的悠遠側影,正踏過一路盛綻的紅千層朝他徐徐行來,幾乎觸手可及。

再複雜的事情他不懂,僅只是為這麼一個也許只是錯覺、卻瀰漫心間的感受,而讓歡愉悄悄攫住了自己一切知覺,進而沉溺。

 

而突然遠離了的體溫很快便將許寧自沉浸中拉離,可輕微癢意仍似是凝固在肩上勾拉著心臟,心跳彷彿也還在耳邊輕輕震響;他有些捨不得這個親暱的懷抱,不禁順著常肆退開的方向望去,依舊有些潮潤的眼裡盈滿眷戀,迷懵地望了片刻才稍微清明起來,轉而去瞅桌上的骰子。

 

抽手在相應的題目畫下記號,他規矩地先為自己也骰一次,一聲脆響在桌面滾動片刻後安靜了下來。壓在桌面上的是綠色。見到是與常肆相同的顏色,他抑不住上揚的唇角,卻在看到題目時旋即繃緊了,垂著眼下意識靠向常肆,再次攢上對方那片衣角。

似乎從中汲取了足夠的勇氣,他片刻後轉開眼睛,看向自己該問的那一道題,照著唸了出來。

 

「你專一嗎?」

他輕聲吐露著問句,語氣卻難得有些平,說完後眉間更是壓縮了苦惱似地微微蹙起。他覺得這個問題自己不用問應該也能知道答案,而特意問出來似乎又顯得不夠尊重禮貌,無措中不禁又抬頭望向常肆,神色間浮著淺淺一層類似於擔憂的情緒——祈求這並不至造成對方不快。

「我想是的。」常肆點了頭,回望著眼露憂色的許寧,便下意識抬手揉起對方的髮,並緩慢地觸碰並滑過頸側,回到一開始碰著的肩上,一如他先前做過的無數次一般。

沒事的。他以唇形默唸,眼光凝聚在對方那經歷數次變化的小臉上,看著望著,就連這最後的不安也被除去了,只留下滿滿的暖意。

真的沒事的,別緊張。

他自始至終想告訴許寧的事就只有這一件。

即便他還是忍不住想許寧的想法,想對方為何會如此焦慮——若不是深深在乎著他對他的印象,又怎麼會如此恐慌呢?許寧是不是也喜歡他?又或許只是單純的依賴?對他完全沒有除此以外的感情?

他腦袋裡的妄測依然奔騰,心臟所發出的鼓噪還是無比強烈,常肆半摟著許寧的肩頭,簡直像是分出了半個自己,去擔心他將會再一次地止不住想親吻對方的衝動而做出行動,可另外半個他卻冷靜得不得了,就像是植物一樣。

 

僅僅是待在許寧周遭,呼吸著他身旁的氣息就感到滿足,得以維持心緒平穩。再看那被日光和少許的日光燈所映得光潤,偶爾還帶點微紅的臉蛋,便再舒適地無以自拔。

 

常肆以手指無意地撥弄著許寧的髮絲,再看看對方在題紙上做的記號,便再開口詢問:「你介意讓異性看你的裸體嗎?」

 

然後順手擲了骰。

許寧因那輕柔觸碰斂了斂眼,後又抬眸看著常肆的口型,不自覺為了解讀而跟著無聲地動了動唇;意會過來的那刻,他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便帶著些許羞赧地抿唇笑了起來,朝對方會意地點點頭。

他隨著常肆的視線垂首望向桌上那枚骰子,身體都在朝對方傾斜,差點沒整個人都窩進那懷抱裡——在聽到問題的時候尤是。他渾身一僵,緊了緊還攢著衣角的指尖,再度往裡縮了縮,面頰眼稍染上些許潮潤的紅,遲疑了好一會,才緩慢地點了點頭,細小地嗯了一聲。

 

與其說是異性,對於性別一向不敏感的他,或許可以說是對任何其他人都會介意——在回答或詢問時,哪怕說著這個詞,他也沒一次是真正將這前提納入考量的,對他來說都一樣是別人。


被令人安心的體溫包裹著,讓他不再如一開始那般會因為這樣的問題無措得難受,只停了一會便緩過來,跟著擲了骰記錄題目。雖說如此,在他接著看向常肆的下一題時,臉色仍又忽地脹紅起來,雖並未嚇得開不了口,聲音卻仍磕磕絆絆的:「你、你有、……有、穿………」

意念被接納時,常肆便忍不住泛出了一個淺淺的笑,輕聲地答。「有穿的。」

瞧著許寧臉耳上的暖紅,他圈著那肩頭的手便是一動,乾脆地將人完全摟入懷中,輕輕地將對方的頭按在自己胸前,以和緩的眼神注視著,並於發問時握住了貼在自己衣角上的手指,輕輕揉搓著。「那你呢,穿嗎?」

「是的話……點頭就好。」

順勢窩進常肆懷裡,許寧眨眨眼,將羞紅的面頰埋起,輕輕點了點,卻像極了撒嬌磨蹭。感受著手指上的安撫,他不禁動了動指尖稍稍勾上那溫暖的手,一來一往,十指便這麼交纏起來。並未多思,他安穩地側過頭貼著常肆胸膛,有力而略急的搏動自皮肉與肋骨之下震盪耳膜,與自己胸腔內的心跳連成一片;他垂眸傾聽而沈溺其中,如墜夢裡,莫說是這般忘乎所以,便是還清楚明白,或許也是雙眼一閉,寧願長夢不醒。

 

他一聲一聲默數著,沒發現有些過速的頻率,只彷彿想將這寬厚胸膛內屬於對方的心音銘記般,全副心神都撲在了這事上,鬆懈無比的同時也恍惚睏頓起來,意識似被蒙上了一層白紗而朦朧。

常肆笑著摸了摸對方的頭,再擲起骰子扔。

 

骰子轉到了紅色的那一面,要前進二格。

在看著問題的同時,也聆聽著許寧的呼息,常肆將手掌按在對方背上來回撫摸,五指更扣住那柔軟的手輕輕地搖晃,開口的聲音也與其一樣淡柔,像是不想打擾對方似的,小心翼翼地問著。「許寧,這之後的問題都讓我來唸,好不好?」

「骰子我也一起骰了。」他摸過了背的手再往上碰,攏靠在頭顱處,一下一下地輕梳著許寧的髮。「我說我的問題,再自己回答。當我說到你的問題時,你也不用起來,就簡單的點頭或搖頭、或用是或不是來回覆我。答完問題,我再送你回去,行嗎?」

「唔、……」常肆的話讓許寧自迷糊的狀態中清醒幾分,可背上與髮上的安撫卻又將那點清醒按下了些,令他鬼使神差般先直接乖順地點了頭,在片刻後思緒終於稍微能整理清楚時,才又有些緊張地反口訥訥道:「還、還是我……自己唸吧……」好歹是自己提出的活動,連這也麻煩對方,就是再糊塗也知道不妥。

「骰子也……」他望向問卷,題目還勉強能看到一些,接著將視線轉向一旁的骰子,手指下意識地動了動,被攏住的阻力讓他想起彼此交握的手,一時臉又紅到了耳朵尖。

 

「骰子……」捨不得掙開那隻手,亦捨不得掙脫常肆將自己納入懷中的動作,他抿抿唇,十分羞澀地將臉稍稍埋回對方胸口,小小聲道:「骰子就、……麻煩你了……」

「好。」常肆看著他,平穩而肯定地回道。


真想咬一咬。


他的視線幾乎離不開懷中人泛紅的耳根,也因此生出了些不禮貌的想法,可理智卻已在舒緩的氣氛下回歸了些,便如常地繼續將交疊的手靠向自己的側腹,盡可能地貼近懷中。後再脫手放開許寧的髮,抽空替對方擲了骰。
 

「不麻煩的。」
看了眼對應的問題後,他便重新攬上對方的背安撫似的輕拍,並低頭磨蹭著對方的髮,姿態親暱。「……該你問我了。」

嘴唇張合時,那些輕盈的髮絲更差點被抿在唇間。
像一種另類的親吻。

「嗯……」許寧安穩地窩著,只覺心頭既暖且甜,眷戀得不願挪開分毫,便只側眼遠遠瞧著題目小聲問道:「不安恐懼的時候……」說到這裡,他才意會到題目的意思,腦海不由自主地浮現了一些想像,心臟都隨之泛起疼來,不由得緊了緊握著對方的手指,悄悄磨蹭似是安慰,「……會獨自承受嗎…?」

 

他忍不住再次朝常肆懷中埋去,微幅蹭動著像是意圖彰顯自己的存在般,半是希望對方能感受好些,半是希望自己的陪伴能被記得,進而派上用場。

「現在不會了。」常肆抱緊了湊近他的對方,他喜歡許寧蹭著他時所產生的溫暖,手指扣了扣,也握住了手指尖撫摸著,雙眼瞇了瞇,笑看對方。「下一個問題……你會覺得空虛寂寞嗎?」

 

雖然在許寧擔心自己的時候這麼想有些自私,可他很希望對方回答不會。

希望對方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能是最放鬆的,而不感到寂寞。

還沒想清楚常肆回答間的深意,許寧便陷入了新問題的思考中,認真琢磨了好一會,才有些赧然地開口:「現在……」他抬眼望向常肆,很快又縮回視線,抿抿唇靦腆坦承,「也不會了……」

說完他便聯想到對方的回答,一時間有些怔忡。雖然以往他也並不特別感到空虛寂寞,但自從遇見常肆之後再回過頭去看,卻又像每一天都缺乏了許多,彷彿半是行屍走肉地在勉強度過;而一想到要回到過去,便更是寂寞得難受,彷彿映印證著由奢入儉難這句話。類似的答案,背後的意義是一樣的嗎?也會是因為自己,讓一向獨自承受的對方選擇不再強撐嗎…?

 

他忍不住這麼猜測,心裡不可抑制地泛起了小小的期待,儘管很快被斂眼壓下,這般起伏卻也自不禁攢緊的指尖流露而出。

「因為有我在,對嗎?」

或許是靠得夠近,近得能夠聽見對方的呼息,覺察那並未說出的心音……或是他心裡的勇氣終於建構成型,足以承擔對方的重量了。常肆並未就此抑住唇邊的笑,反倒稍微揚高了聲音輕道,再伸手去取骰子。

 

給自己和對方各擲了一次。

許寧聞言又微微羞紅了面頰,卻也並未掩藏,只輕輕點了點頭。「嗯……」他小聲應承著,不禁也喃喃似地脫口問了回去:「你呢……?」

也是因為我嗎?

 

那語句細若蚊鳴,一個閃神就能錯過;可兩個人距離這般貼近,回過神來的許寧也不敢奢望於常肆的分毫未覺,便慌忙地趕緊去看下一道題,冀望能以此引開注意,稍稍揚高了聲音問道:「很會照顧自己嗎?」

「我會照顧自己。」常肆低低地回著,並將許寧略帶羞怯的神情妥當地收入眼底,再順帶撫摸了下那柔軟的臉頰。「可有你在的話,我會更想照顧你。」聽過了對方的輕喃及問句後,他便低頭看了眼問題紙,再接續著問。
「……不安寂寞的時候,會獨自承受嗎?」

常肆低沈的話音和頰上的撫摸讓許寧愈發羞赧起來,輕顫著頗有些不知所措地縮了縮身,將紅潤得滴水的臉埋回對方懷裡。

那語句間的意思讓他難以自拔地陷落,心跳再一次如煮沸的滾水般躍動起來,蒸騰的熱意直逼眼眶,幾乎要凝出水氣。他淺薄而短促的呼吸近乎停窒,致使聽聞問句準備答話時,喉間滯澀得難以順利出聲。

而也正是這一下停頓,讓他及時收回了原本欲直接給予的肯定,而在憶及從前那些獨自承受的時光的同時,想起了最近、以及直至方才兩個人之間的談話。

 

「我、」他的聲音低微而有些不穩,透著滿滿羞怯,深吸幾口氣緩了一緩後才小聲續問:「以後……還能找你、嗎?」

即使常肆說了會一直陪著自己,他也仍小心地只敢將期限訂在這短短的節目中,哪怕心裡盼望,也始終不敢說出口;直到現在,在思及節目後返回家裡的日常時,才順著話題將那點企盼悄悄藏進問句裡傾吐,小心翼翼地試探。

「當然可以。」常肆則略顯欣喜地撥了撥許寧的頭髮,半眼微斂,碰著對方的手跟著動了動,輕輕鬆開後也就扶到腰際,由柔軟的側腹摸到背後,就這麼圈著。「只要你需要,什麼時候都可以,無論多早多晚,無論身處何處……」

 

「你想見我的時候,就來找我吧。」

 

他喜歡許寧主動湊過來的這份親暱,也感受得到對方略有些滾燙的體溫,他喜歡許寧問他的問題,也確實牢牢地抓住了那話裡夾著的絲絲期盼。出口的聲音一時間便顯得格外飽滿,含著滿滿愛意,飛劍似的眉也揚起了,直將人向上捧帶,使人坐到了自己的腿上,再挪了挪對方的腿,令其橫置在同一側。而後輕輕啄吻著他方才觸碰過的面頰。

 

「你是特別的,許寧。」

 

光是知道被需要著,心中便充滿了喜悅。

光是想到這小心謹慎的態度是為他而生的,胸口便疼惜得酸澀,腦子裡更都被對方羞窘的神情、模樣,笑著哭著的樣子,甚至還有些往後的事……給填滿了。

 

「你想要什麼,只要是我能給的,我都會給你。」

 

彷彿是在陳述事實,又像是種終於撐到了極限的失控。

想要繼續待在一起的……又何嘗只有對方呢?

聽著似曾相識卻又再更加深刻篤定幾分的言語,許寧一時怔愣著出了神,似是因為回憶起曾經那些話的片段,又似只是單純對這般鄭重寬裕的許諾感到意外、直至有些難以置信得不知所措起來——便連同不由自主地順從常肆的騰挪而坐到對方大腿上、這樣本會令他羞臊無比的事都不及反應。

也或許,在這沒有肉眼可見的第三者的空盪教室裡,沈溺於安穩擁抱並逐漸習慣於親暱接觸的他,正如溫水裡被緩慢燉煮的青蛙,對於這番漸進式的親近,也不過需要再多一點的習慣而已——只要沒有任何刺激將他自這舒緩情境、以及那已陷入一人世界的思緒中拖出,便難以意識到半分不尋常。

 

頰上的親吻喚回他游離的注意力,灰潤的雙瞳先是茫然地望向常肆,片刻後凝聚起的視線又因那柔和得溺人的笑意而赧然斂下了些許,落於自己規矩併攏的腿上,隨著思潮載浮載沉。

 

即使是、節目結束之後……?

 

這問句如同遲緩漾開的漣漪,反覆迴盪於心間,幾乎要脫口而出。

可常肆話語間滿溢的情感,哪怕他還未能聽得明白,那如熱流般淌過的溫暖也填滿了他的肺腔,塞住了喉口,讓他更加無法將這彷彿帶著疑慮的確認詞句恣意吐露。

那點不知從何時何處萌芽而恍然若失的不安,他既無法明瞭覺察,更無從解釋,或者出於惶恐,又或者出自許多未曾言明的曖昧與誤會,更甚是那點探著細長小爪的貪婪——一如先前所產生的羨慕、困惑、還有一瞬即逝的憤懣無力,都因無法解讀而沉積在心底,壓抑成了狀若相同的單一情緒。

 

什麼時候都可以。他想。

常肆是這麼說的,所以哪怕……哪怕是他自作多情,只不過這片刻而已,是能被容許的吧。

 

「那、」他訥訥出聲,帶著些許沙啞的停頓,半是試探地道:「以後……也不會、了。」

「我會……去找你……?」

「……嗯。」
常肆初時並未意識到許寧回覆他的是再也不會獨自承受孤獨的事,他幾乎就要忘了前一刻親口問出的題目,只是單純為對方會來找尋自己的想法而越發心喜,就連哼出的鼻音末端都帶了些微弱的寵溺。
期間他就這麼抱著許寧,望著那捲曲的頭髮出神,慢慢想通了對方說不會的意思——是在說孤單寂寞時,再也不會一個人忍受了——於是他便笑了,抱著人的手因而鬆了鬆,再緊,在許寧的腰間緩慢地挪動著,並於穿入對方衣擺的那瞬間前略微停頓了下,經過片刻的思量後,徹底停了下來。

他規矩地捉著兩旁的衣角,壓低聲音說:「……我想你的時候,也會去找你。」

「希望你不再感到孤單。」

他其實遠比許寧需要他還更需要許寧多了。

或許是正好在感情完全崩毀前遇見對方的緣故,即便他以為他不能再愛了,以為自己沒有半點能力和任何人親近,既沒辦法保護誰,又沒辦法讓誰感到舒適,所以龜縮著不願去嘗試……許寧仍毫無預警地挾著溫柔走了進來,像一道曙光。

如果有人在參加這場實境秀之前告訴他,他必須再一次小心翼翼的碰觸誰、保護誰,接受某一天又將被拋棄的事實而向前進,他必定會不敢置信,又或者是發狂的。

他再也不想再愛上誰了。

即便是這麼想著,被這深植在腦髓中,持續作疼的想法給持續折磨著不斷壓抑,甚至到了要將感情遺棄的地步,在和許寧相處的這些時日中,那些本該消失的情感,卻都漸漸還回來了,並且鮮活地躍動著。

待在這喜歡花卉的青年身邊時,一切都平靜得出奇。
當他為他而哭泣,那些悲傷的事更異常輕易地溶解了、變淡了,就這麼樣簡單地不再痛了。
他的情緒從此變得明朗,越發地想將人抱入懷中,他開始親吻對方,明知道許寧並不能完全明白他這些舉動的意義,卻還是做了,就像是在對無知的孩童出手,一步步向前侵蝕,變相地將對方佔有。
即使每碰對方一寸,某種酸澀且苦的感觸就滲進心裡,一點一點的漫開來,常肆依舊無法完全停下。
這莫名情緒雖和他從前經歷過的非常相似,卻又有點不同,既會使熱氣從胸腹往上直升,又會讓它沉落下來,壓迫裡頭的臟器,更會帶著少許蜜一般的香氣,薄淡地由舌根開始向外漫。

縱使呼吸受堵,那甜味還是不斷地外溢。

「……許寧。」他禁不住又吻了許寧的側臉,轉而握住了對方的雙手,磨蹭上頭因園藝而弄出的細小痕跡。「時間晚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還沒做完的問題,下次再做吧。」

「唔……」許寧聞言自滿心暖意與羞赧中抬起頭來,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窗外天色,見確實不早了,踟躕了一會,雖記掛著問卷,也仍是順從地點了點頭。正準備起身,他忽地又想到了什麼,抬眸望向常肆,猶豫著終是小心翼翼地問出口:「那個、是不是……太麻煩你了?」


他沒想到這點題目花了對方那麼多時間,本已經夠打擾了,這下更是沒完沒了似的,令他越發難為情起來。儘管他眷戀並依賴著常肆、是最希望能一起完成這份問卷的,顧慮對方的心卻更勝一籌——若有一絲一毫的不願,再艱難他也寧可自己去想辦法,不讓常肆再繼續為難——便壓抑著主動提出了終止的話頭:「還是就……」

「不麻煩。」常肆以下顎蹭了蹭對方的肩頭,黃色的眸子輕眨,就是再有什麼感觸,也全被那囁嚅的聲音拉了回來。

一意識到分離的時刻將至,便繼續湊近貼著許寧的臉龐,再稍微拉長了聲音引導。「就……?」

「就……」許寧對這番親暱害羞得垂眸抿了抿唇,又沈溺得不禁輕悄悄依了過去,話音便應景微弱得近似耳語,軟著聲將自己的考量說了出來:「就……算了?我再、想想別的辦法……應該沒問題的……」

「許寧。」常肆看著對方的眼神又柔了一點。「無論你想怎麼做,都不會有問題的。」

 

他深深凝望著那雙灰色的瞳孔,彷彿想以那充滿沉溺的眼神包裹住這面前的人似的。

「……所以別緊張。」

「如果你想做,我們就做完它。如果你不想,就別做了。別再太過勉強自己了,好嗎?」

 

「我就在你身邊。」

這是許寧第一次被不帶任何條件地給予了選擇權,去決定一件不只與他相關的事情,並且那個人還告訴他,順從自己的意願就好,不論結果如何,都沒關係。他有一瞬間的茫然無措,可常肆眼中的柔軟包容很快鼓勵了他,於是在溫暖與喜悅醞釀發酵之前,最先搶入腦海的,是想努力給出最佳答案的認真,以及不願辜負對方的謹慎——哪怕這不過是要他表達自己而已。事實上他也經驗缺乏得可以,有太多事不敢想成了習慣,就也不知道如何去想了。

 

「嗯……」他反覆確認著自己的想法,仔細考慮了好一會,才點點頭,伸手輕輕拉住常肆衣襬,小聲答應著:「好……」而後帶著點羞怯與期許,慎重其事地試探道:「我、我想……再找一天……也許早一點?一起做完剩下的部分……」

接著他又朝常肆靦腆地笑了笑,「跟你一起,不勉強的……」

 

雖然問卷很多奇怪的問題,也許令他羞臊不堪,可有常肆在,一切都顯得和緩起來,一點也不難受;而問著問著,彷彿也能更加瞭解貼近對方一些,這個發現令他欣喜不已,越發珍惜起兩人這般相處的時光,便是曾經對完成這份問卷有些許苦惱,也再捨不得提早中斷放棄。

「我會的。」常肆露出了笑容,其中有點釋然,也有些欣喜。他直接維持著擁抱的動作站了起來,將許寧完全抱了起來,側倚在自己懷裡。他明黃色的眼直視著對方,彷彿綻放在天空中的花火似的明亮,而引信就是對方。


他依然想親親對方,這事兒就像開了葷一樣沒法停止,尤其在許寧靦腆而純真地笑過了之後,那雙花瓣似的唇就對他帶著無比的吸引力,卻仍在最後忍住了,只深深注視著人,而後拉開低沉的嗓子說道:「……和你在一起,無論做什麼事都很享受。」


這感受是真實而確切存在的,也是他一開始選擇和許寧繼續交往的原因。
與對方在一起,隨時都能產生美好的感受,而那些美好就足以讓他跨過所有的煩憂和苦難,哪怕是他帶著的、或是對方帶著的,他知道他們都有無法訴說的苦痛,也知道這份苦痛在切割他們的同時,也製造了龐大的吸力,讓他們不斷地向彼此靠攏,最終相遇。

他一向是悲觀的宿命論者,相信相遇最終總會迎向分離。


所有的美好終會消逝。
只有悲傷、破碎,不堪的記憶會伴隨著他,直到永遠……這是他的生命交給他的一切。無論是身為Beta,或是擁有這樣的性格,一切都是命運所注定的,他這一生無法和任何人結合,無法找到真正的愛情,沒有誰是真的需要誰的。


……直到他遇見許寧。


他很確定他們不是在第一眼就看上了彼此的類型,而是交談,交談才讓他們真正對對方產生興趣,進而接觸,從此好感萌生。
所以他能在今日親吻對方、能像這樣將人抱在懷裡,仔仔細細地瞧看,都是那些時間的功勞。
「我只希望你不難受。」常肆再次強調了句,便抱著許寧往外走,並且稍微伸手揉揉對方的臉,笑說:「要是睏了……就睡吧,我會負責把你送上床的。」
 

是那些時間讓他知道他需要許寧。
而許寧……也需要他。

 

曾經他試著排斥這個想法,最後卻仍無果,他對許寧的喜愛一天天增加,他無法否認,也無法控制,他在心底說喜歡,以為能讓自己好過一些,甚至還愚蠢地以為遠離能使彼此的狀態更好一些,然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做錯事了,許寧哭了,才明白那不過只是因為自己自私的逃避心態而造成的天大的錯覺。


但現在,他真的確定了。
 

他愛上許寧了。
無可自拔的。
 

他是個不懂愛的人,他或許會再傷害對方,但若是他無可避免地一定會在試圖做點什麼的時候侵犯到許寧,他也定會十倍百倍地……補償對方。


他想試著去愛他。
無論將會遇到什麼,也無關佔有、或是慾望。他只是想試著愛一次,試著不去妨害對方,或自己,追求一份能夠永久共存的關係,追求那無緣的……愛。


「或是你餓了?我去買份東西請你吃?」他在說完後,便略微垂下眼,打算以守護的形式開始這一切。又擔心對方害羞,所以再補充道:「如果你不想要我走,我可以留在你房裡陪你。」


「你怎麼想呢。」
「……許寧?」

許寧正因被直接抱起而在錯愕怔愣後有些驚慌,卻很快被那些話引去了注意,尤其又被戳中了羞人的心事,還被以那樣帶著少許曖昧的直白話語點明,便愈發羞赧起來,臊得把臉都埋在了常肆懷裡,半個音節都回答不出。

可他終究是想的,更捨不得讓這難得的機會因此消失,也只沈默了一會便連忙點頭,髮絲磨蹭在對方的胸膛上而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響。

 

隔了好一會,那怯懦輕顫的嗓音才自其中細弱地傳出,「嗯……我、我想………」他臉熱得幾乎快燒起來了,好不容易才將後半句說出口,「我想你、留下來……」

 

他閉起眼咬緊唇,幾乎要連身體都隨之微幅顫抖,亂飄的思緒終於在想到晚飯時,如同抓緊了浮木一樣地攀了上去,從而稍稍穩定下來。「你不、不餓嗎……?」才說了一句,他很快就憂慮了起來,忘記了方才的緊張而抬起頭望向對方,「才剛放學、你就過來了,一定也沒吃過吧……先一起去吃晚餐……好嗎?」

「好。」常肆輕輕地哼了聲,先應了許寧的邀約,再低下頭來,用鼻尖輕蹭了蹭對方的臉側,蹭過那些如絨布般鬆潤的捲髮,並彎起唇來,輕聲說道:「這次想吃什麼?」

 

他喜歡許寧依戀而羞澀的表情。

在他上個禮拜嚇到許寧前,對方也總是以如此真摯的表情注視著他,使他一想起,便不免有點懷念。當此情此景與其重疊時,心裡更不禁產生一種圓滿的感觸,好像自己一和對方在一起就一無所懼似的。他不敢說他是第一次這麼覺得,可他卻又覺得許寧對他而言是無比獨特的。當他在愛許寧的同時,他感覺自己也正受益著,彷彿他與他本來便是一體,沒有自我與他人的分別。他可以清楚地說出許寧身上的一些缺點與一些優點,但當他把那通通統合在一起重新思考「許寧」這個存在的同時,就連那些他往常覺得像是缺點的特質,也會瞬間變得可愛無比。他不想排斥許寧的任何一部份,而只想理解對方,更多的、更深的、更好的,碰觸到對方的心靈。

 

他想要藉這份情思。

穿越他原來懷有的深厚恐懼。

並期許對方也能因此而褪下過去。

 

「你需要的話……明天,後天,我也都能陪你。」他低下頭來,輕輕地啄了下對方的唇。「我應該把這一個禮拜的時間都還給你……要是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我也能陪你去。」

許寧被親得先是一愣,回過神後臉色迅速地脹紅起來,正視線飄移著不知所措間,忽而又想起了一週前、導致如今這一切的事,和那一個他尚記不清楚面容的人……那一個吻彷彿又浮現眼前,令他如墜冰窖,原本羞赧的神色便旋即暗了下來,掩不住的失落悄然溢出,如同一顆顆隱形的晶瑩淚珠。

 

自己不該這樣反應的,否則不就和之前一樣了?那只是……只是……

可是……

 

他斂下眼,怯怯地伸手輕捏住常肆的衣襟,側過臉稍稍向對方懷裡靠,想埋進去躲起來似地,片刻後方鼓起勇氣細聲問道:「我……你、不用陪著……江先生……嗎?」

 

那一字一句像是敲打在他的心上,每一下都帶著疼,讓他的聲音滯澀,可卻又忍不住自虐般地繼續吐露,清啞的嗓音中既有小心翼翼的試探,亦隱約有幾分賭氣似的彆扭。

「蘇河?」常肆略帶疑惑地吐出了這兩個音節,他沒料到許寧會在這種狀況下提到江蘇河的存在,也並不認為陪伴許寧和江蘇河的存在是衝突的,他和蘇河只是朋友,和許寧卻不是如此——一陣恍然突然襲擊了他,他似乎此時才意識到了根本的問題點,並對自己的愚蠢感到厭惡,而連帶厭起了江蘇河經常掛於臉上的意味深長的笑了,因為那絕對是在笑話他。

 

但縱使如此,他也沒打算在今天和許寧表白自己的心意。

在誤會冰釋後直接告白總有種趁人之危的感覺,而且……這麼做不夠重視許寧。

他想給許寧最好的,想悉心的、好好地呵護對方。所以莽撞而沖動的表白是與此相背馳的,不應該在這個時刻出現。

 

於是在一剎那的訝異後,他便將蜷在自己懷中的許寧再稍稍捧高了點,瞧著對方的臉,半是溺寵、半是正經地說:「不用,因為我比較喜歡你,你對我而言,比他還特別。」

 

因為我愛你。

 

「江先生也知道我喜歡你,所以要我多陪陪你……」

「況且他和我們不一樣,比起有人陪伴,更喜歡一個人待著。」

 

「他不需要我,而你——」講著講著,他便停頓了下,用有些過份謹慎的態度,輕輕地問出了一句。「你需要我嗎?許寧。」

「要!」許寧猛然抬起了臉,像是怕遲了一秒就會再也抓不住這些承諾似地,細弱的嗓音都幾乎有些破了音。他彷彿一時沒有意識到自己快而響亮的回答,一雙灰色的眼眨呀眨地,直到見著常肆唇邊揚起的笑意,才忽而雙頰通紅地垂下眼來,再次將自己埋進對方的懷抱裡,像隻鴕鳥一樣,試圖挽回什麼地低喃:「我要……要的……」

 

這都在說些什麼?怎麼能講出這樣羞恥的話……

 

他感覺自己的臉都快燒熟了。

 

可他是真的好需要——是了,肯定比江先生還要深切地需要著常肆。

他好害怕失去……他只要想到常肆會離開自己就心痛得快碎了,不知道為什麼連聽著那兩個字都感到失落。既然那個人一點都不需要常肆,那麼他是不是再貪心一點也沒關係,再自私一點也沒關係,就這樣心安理得地待在常肆身邊也可以,什麼都不用考慮……

 

常肆對他說喜歡,說他是更特別的,那是真的嗎?

 

他好高興,他什麼都思考不了,不去想到底有幾分真,不去想這些話是不是太過於片面,不去想因果關係的合理性,也忘了自己心裡那些翻騰著壓抑著的莫名思緒——他什麼都信了,高興得甚至同樣傷感得想哭,好像某個開關被掰壞了,所有感受都混在一起湧出了一般,分也分不清。

 

他也真的哭了,悄無聲息地落著淚,可是淚水都沒入了常肆的衣服裡,半點都逃不掉。他慌亂地攬緊了常肆的後頸,彷彿小樹懶固執地抱著自己的家,一丁點也不鬆開,漸漸地又耗完了所剩不多的體力,就這麼哭著睡著了。

「……謝謝你要我。」

 

常肆也分不清自己這一刻的心情該是怎麼樣的,只如此低低地、緩緩地應了許寧那如同破曉的鳥鳴似的響亮的回應後,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露出了一個十足明亮的笑,笑得喜悅而欣慰,便再抬掌拍了拍開始鳴泣的對方的背,將唇附在他耳邊哄他:「別哭了……許寧,別難過……我會陪著你的。」

 

這是第一次,在許寧開始哭泣後,他沒有感到慌忙。或許是他終於開始體會許寧哭泣的緣由、心情,又或是他知道許寧此刻可能是喜悅的,而就算許寧感到難過,他可能……也能讓許寧開心起來的緣故。

又或者只是他喜歡許寧的意念,總算強過了他一直懸掛於心、害怕傷害對方,以至於又被捨棄的恐懼而已。

 

他就這麼一路輕聲哄著、抱著,低語到懷中的人兒完全陷入沉睡,灑在他前襟上的淚也幾乎都要乾了的時候,才重新將人攬緊,抱入了對方所屬的宿舍裡。

而他既不想過分驚擾剛睡著的對方,又答應了要陪伴對方到天明,便只是簡單地給彼此脫了鞋襪、脫下外套後,就摟著許寧躺到了同一張床上,靜靜地凝視著那張帶了點淚痕的臉,然後情不自禁地吻了吻對方的眼角。

 

「真想進到你的夢裡……」

 

他想許寧既是哭著睡去的,那麼在夢裡說不定也會延續著繼續哭泣,而即便是在對方的夢裡,他也不樂見這件事的發生,而想設法阻止……有一瞬間,他意識到了這個想法有多麼荒誕,可在短暫的衡量後,卻也直接捨棄了這一絲還算清明的意識,就這麼直直盯著許寧的臉,續想了好一陣子。

 

而後就在如此奇妙的思考中慢慢闔上眼睛,和對方一起墜入夢境。

 

他雖然沒進到許寧的夢裡,卻夢見了一個笑著的許寧。

他看著、看著,便也跟著笑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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