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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煮-

熱氣蒸騰,煙霧繚繞間,清苦的藥味隨之充斥鼻腔,欒芳紮起一頭紅髮,不似一般怕苦的少年避之唯恐不及,反倒很是愉快的模樣,自若地挨在池邊,手腳俐落地分揀藥材,輕巧地往下放進溫泉裡。纖白染粉的手指自泉水中抬起便沾上粒粒水滴,如同帶著露珠的花瓣,又柔又嫩,碰在藥材上服貼得很,彷彿再用力一點,會損傷的不是那些脆弱的藥料,而是這吹彈可破的肌膚。一個個藥材被妥善放進池子裡,確保一點藥性都損耗不了,轉眼間竟也放了半盆;他舉手投足間似是隱含某種特定的韻律,雖沒出聲,卻讓人覺得出他正哼著歌,很是沈醉在這樣的環境與過程般,輕快得無端讓周圍就像有春風拂過,吹開一地奼紫嫣紅的花。

 

回爐共煮是藥培主要負責的工作之一,欒芳養藥識藥幾十年,加入這項工作也已一段時間,動作很是熟練。對於人類而言,他已過完大半輩子,可在藥靈中,他還年輕得像個不知世事的孩子,哪怕做了幾十年,再勤奮聰穎也不過是名小小藥培罷了,稱不上什麼人物,也還遠遠沒走到頭。他熱愛自己的工作,喜愛擺弄這些藥材,還未盡數搜刮囊中的龐大知識量更讓他依然保持高度的好奇心與求知慾,做什麼都興致勃勃地,一點也不膩煩——倒也可能是他本性如此。

 

將藥都加了進去,他抬手用手背按了按自己額間的汗,退到角落洗乾淨後,一邊想著等等要來共煮的對象,一邊準備起可能會需要的增補藥材和器具。

 

來了。

 

半刻鐘後一聲輕響,一抹沈凝的黑劃開霧氣,穩穩地徑直踏入池中,沒有半點多餘的動作和聲響。欒芳笑得深了,卻不抬頭去看,只專注而安靜地挑揀他自己多帶的藥材,擇了兩片最佳的,悄沒聲息地跪到對方身後,輕輕放到那人寬闊的肩上。

 

便是這麼一靠近,他臉上的笑容瞬間淡了,只因對方身上那一大片刺目的傷,和那股濃厚刺鼻的複雜瘟氣。

 

在他不長的共煮經歷中,經手的藥靈不多但也有十數個,其中最常碰見的便是這名氣質凜冽的成年何首烏,也是每每傷得最重的。其他藥靈多少會同他聊些閒話,也就這男人金口難開,向來少與他說什麼,打招呼都是點頭而已。他倒不是很放在心上,只想或許對方就喜歡安靜,便從善如流地跟著閉口不言,也讓對方在治療的時候能好好休息——他總覺得這男人的休息時間不多,哪怕輩分這麼高了,也總是十分忙碌緊湊的樣子,完全沒有將瑣事丟給年輕一輩自己去享福的打算,大概是出自於和嚴肅面孔幾成正比的責任心和自我要求,半點時間都不肯浪費地貢獻著最大值的力量。

 

或許也是因此,他不自覺地投入了更多的心思去觀察和照顧對方,也從而對這個人產生了更多的好奇與想像,即使沒說上幾句話,卻反倒成了他最上心也單方面最熟稔的一個,總是對每一次的相遇充滿雀躍和期待……如果不要受太重的傷就更好了。

 

他總會比照別人對他或講述或抱怨的內容去猜想,這男人到底去了哪裡,遇到了什麼,打敗了多厲害的瘟物,救了多少人,創造了多精彩的事積……傷口又該有多疼?他有時候想問一問,想知道更多和對方相關的事情,想一起多說點話,但見男人放鬆的樣子,便安份地壓下了自己那點好奇,不忍心吵擾到對方,既尊敬又不捨。他被誇藥養得好,就想方設法地給男人擬方子,養出最貼身合適的藥材,挑最好的那幾株帶過來,額外給對方滋補療傷,以期能讓男人少點疼,也好得快些……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好,只是看男人彷彿舒緩一些的模樣,他就多開心一點。

 

欒芳湊近了些,嗅著那股味道,分辨出了其中含有的幾種瘟毒,也顧不上弄不弄出聲響了,連忙向後走回藥材櫃挑揀合適的材料,回來放進男人身邊的池水裡。他多拿了自己養的藥材切片,貼放在傷口周圍,神色間透著些憂心地等著,直到瘟毒轉移,將藥材染髒了,他便連忙拿鑷子和篩網把不能用的藥撿了出來,丟進一旁的特製爐子裡燒毀,再添上新的,反覆不斷。

 

這一次泡得時間長了些,尤其他還要一直掐著點來來回回地打理,弄得甚是疲累。他偷著空在角落繼續給自己抹汗、清洗,以避免掉進池裡影響藥效,直到男人終於差不多好了,才鬆口氣收拾東西,卻已有些搖晃著迷糊起來。見男人擦著身準備要離開,他這次終於在恍神間沒忍住喚了一聲等等,還被對方回頭注視片刻後才醒過神來,想了想沒好意思講些無關緊要的,便只能藉著傷重發揮,看似自然地順勢表達出他一直默默揣著的關心,包好自己一向有多準備但從沒送出手的貼片遞了過去。

 

「這些是補身體的,帶一些回去敷吧,或許能舒服點……」他輕聲說,「哥哥明天要不要再來泡一泡?我怕今天沒清乾淨,不然來養一養也好,我給你備著很多滋補的材料呢……」

 

「我……我可以問你的名字嗎?」說著說著,平時總忍著的話便再壓不住脫口而出,他忽而有些緊張,悄悄瞄了對方幾眼,暗暗希望這不會造成太大的困擾,很快又有些失落地補充道:「不行也沒關係,我就問問……」

江介海抬起眼來,仔細地觀著面前的少年。

 

汗液浸透的紅髮低垂,由白淨的額角上輕輕地顫了下來,一雙稚氣而明亮的眸子裡隱隱多了點落寞,那樣既期待而又害怕受挫的表情,滿載著孩子獨有的生澀。

 

他臉上雖無變化,心底卻泛過了一絲訝異。

 

「江介海。」張口吐出名姓後,流金的銳眼便壓了下,略微挑起眉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向來只當這少年和其他新生的小藥培一樣,被自己的模樣嚇著了,才總那麼躡手躡腳地從背後靠近他,在他餘光可視的範圍露出那樣戰戰兢兢、彷若懼怕似的表情,否則便是直衝著他笑,笑得臉要都僵了,也未見他停下。這是常有的事,仙山新出的藥靈多半有些不諳世事,單純平和,禁不起半點驚嚇。所以今日過來共煮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收到這樣的關心……何況於理而言,這次受的傷,也不是他所碰到過最重的,對多數老練的藥培和醫者來說,更只是日常任務的一環,跟著些常上戰場的滅燼一起就能夠遇到。

 

儘管如此,處理那樣層層疊疊的瘟毒,對一名才學習了幾十年的新進藥培來說,卻絕不是件易事。

既沒損耗半點藥力,又總能對應瘟物的種類,找出最適宜的藥物,此般表現實屬難得。

 

「如果明日沒有要事,我就會來。」因著對這份努力的欣賞,他看著眼前的少年,語氣便稍稍和緩了些,甚至還斂下了身周殘餘的戾氣,以免嚇著對方。「瘟毒已去了大半,藥材不用準備太多,依你方便就好。」

「不麻煩,我還有養很多呢。」欒芳正因獲得答覆而暗自歡喜,卻顧忌著自己是否太得意忘形,壓抑著悄聲笑答後,又總覺得話沒說好,像是在炫耀還是邀功似的,便抿唇止住了話頭,朝江介海無辜地眨了眨眼,只是喜色仍盈滿了那雙本就帶笑的桃花眼,彷彿下一刻就能拍拍翅膀飛出來一樣。

 

「我叫欒芳。」他說,並微微斂下了雙眸,面露少許腼腆,「那我……我明天就在這裡等著,介海哥哥,我們約好了。」然而周到的處事習慣讓他無法不考量對方無法赴約的突發狀況,也無法真任性地提出要求,他想了想,雖心裡有些抗拒、不想給出第二種選項,仍小聲補充道:「如果你不能來,能給我留個信嗎?我……我好收拾收拾,等下次再幫你佈置……」

「行。」

 

江介海原先也是那麼想的,若是真的因為要事而不能來訪時,就托幾個認識的藥靈過來轉告。否則讓這麼個孩子殷勤地備著藥在這兒空等,也未免太過份了些。

這麼想完後,再見著欒芳那雙帶笑的眼兒,他便自然地撫上了對方的腦袋,嘉獎似的摸了摸,就收手離開。

 

隔日午後,他便依約自藥房走了過來,透過氤氲的水氣視著正在溫泉水旁忙活的少年。

欒芳自從進了溫泉心情就很好,因為他搜尋了一圈都沒有看見留給自己的字條,也沒有收到任何關於今天江介海不會來的通知,他想以對方嚴謹的性格來說,這樣十有八九是不會出現什麼意外情況了,等時間一到,就可以見到面。

 

他帶了很多自己準備的藥材,齊整妥當地放在自製的分層藥盒裡,此時全在身周擺開,供他一一擇選,放進他挑的、最大最舒適的那個澡盆裡,被熱水泡出清苦的氣味。他細細想著昨日觀察到的病況,哪怕早已再三琢磨確認了藥方,分明一點錯都不會出,也仍不厭其煩地專注調整著細部的藥性,一時沒留意到入口處的微弱動靜,半晌才反應過來。

 

「介海哥哥!」他驚喜地站了起來,放下手上的藥材,沒忍住小跑步過去,輕輕拉住了對方的手,仰頭笑道:「你來了,藥泉準備得正剛好呢,和以前一樣,直接進去泡的效果也很好喔,不用等的。」

江介海捏了下那雙握住自己的柔嫩手掌,再盯了後方的泉水一眼後,才將視線定在了欒芳的臉上,面上的表情看來是比昨天要再平和了些,眉宇間更帶著隱隱的悅色。

 

「謝謝。」可開口的語氣倒還是淡極了,若不說清楚些,還真聽不出這人的心底遠比表現出的還要愉快。「讓你費心了。」

 

鬆了對方的手後,他便解開了衣袍,浸進了浴盆內。閉眼無聲地吐了口氣後,才將金眼再睜開,一面感受著滿滯於周身的藥力,一面望向浴盆外那仍在搗鼓著藥材的少年。

 

少年的額角又落了點汗,他因此皺了皺眉,可這也只維持了一瞬間,就鬆開了,而後便張了唇:「為了給我煮這藥湯,你準備了多久?」

欒芳仔仔細細地看過江介海身上的傷,將切好的配適藥材敷上幾處還未好全的地方,又放了幾塊在水裡,都弄好後方輕吁了口氣,抬手按去額角的汗水。

 

「嗯……」他想了想,覺得有些難計算,便挑了最簡單的話回了,「笨鳥先飛,我就比其他人早一點過來準備而已吧,也不會太久的,一般不能太早進來,而且煮太久的話藥效也不好了。」

 

實際上若算進他選藥養藥切藥、和想盡辦法給對方研究出最好最貼合的方子的時間,那肯定不只如此的;可他一向自謙,不僅不願把努力掛在嘴上說,也實在沒把自己多做的這些當作什麼特別的事,何況嚴格說來,他這般作為可以說是自作主張,哪怕他很有自信,不認為自己會搞砸,到底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事,真有好處也不見得人人認同,既沒被細問,便沒想著多做解釋。

 

他淨了手,取來鑷子和篩網,等藥材吸了瘟氣,就仔細地一一拿起,一邊分神輕聲問道:「這樣可有舒服點?昨天的貼片你有試試麼,感覺怎麼樣?啊,沒有用也沒關係……」

四肢的沉重感一點一點消失,筋絡再次變得暢通易行,整個身體都彷彿輕盈了些,被充足的藥力給洗刷了遍似的。

 

「試過。」江介海沉默地聽完,才出了聲。「效力不大強,可作為舒緩或緊急處理卻恰好合用。」

 

從前其他藥靈也給過他相似的東西,但他拒絕了,或許是因著當時年輕氣盛,總認為自己不需要這樣沒太大用處的東西。又或許是因為給他的藥靈擺著一臉愛慕的神情瞧著他,那開小灶做出來的東西,卻愣是沒給其他滅燼一點,他當場冷言拒絕後,就沒幾個藥培再敢鼓起勇氣送他贈禮了,甚至還生了些碎言碎語。

 

他當時是不懂,丟著後頭遭瘟毒侵襲的藥靈不顧,羞答答地湊在他面前獻殷勤為何不該被譴責。現在倒是懂了,八成只是他拒絕得直了,惹那藥培哭了,周遭的藥靈才如此反應。

 

他雖然從不把他人的評價放在心上,可卻也不願刻意傷人,眼下見欒芳殷切地瞧著自己,平素對對方的印象也不差,是個認真的孩子,便稍微留了點心,補上了句:「做得不錯。」

 

長臂一伸,更從自己的衣袍裡,取出了個沉甸甸的葫蘆,轉手交給對方。「裡頭裝了些山楂茶,能解渴。」

 

「拿去喝吧。」

欒芳詫異得一時沒反應過來,笨手笨腳地慌忙放下器具接過葫蘆後,愣是沒能憋出半句話,好半晌才眨眨眼,憑著本能答道:「謝謝……」

 

他熟知藥性,回過神後便知道這份禮是用了心的,頓時又感到有些羞赧了起來。珍而重之地放在藥盒邊收好,他摸了會葫蘆整理心緒,這才後知後覺地因為被誇獎顧慮而感到雀躍,胸口滿脹得不禁輕聲續道:「介海哥哥,你真好……」

 

他抿了下唇,彎著眼自藥盒底部取出一小罐自己特地調的藥膏,輕輕擦上對方深深淺淺的傷口,連同那點難為情一併轉移似地換回了話題。「是舒緩的藥沒錯,哥哥受的傷重了些,怕回去悶著難受……對身體也不太好,這種貼片既方便舒適,又可以兼顧調養,比較合適。若有需要速效的藥,我也有做一些,情況比較危險的時候可以應急用的……常看哥哥帶比別人重的傷回來,想著以防萬一所以有試著按哥哥的體質先研製了一些,只是還沒實際用過,若哥哥不嫌棄的話,看要不要帶一些回去,瞅瞅得不得用?就是可能有點副作用,當下會不太舒服,回來要再花時間調理……」

「總歸都得回來,需要調理也無妨。」

 

原本治瘟毒便是一件相當繁複的事了,幾枚貼片當然無法完全根治。這點一直在江介海的認知內,況且欒芳悉心交代注意事項的態度,也讓他感到相當欣賞,進而閉上眼來,放鬆胛背任對方塗著藥。「能應急就行,你年紀尚輕,能想到這些殊為不易,若是平素工作忙,那新製的藥就晚些再給我吧。」

 

一來是讓這認真的小藥培別為了給他製藥而著急,二來也是想留給對方一些研製或改良的時間。

 

「殲討瘟物的事,已經暫時告一段落了。這陣子我會暫時留在仙山中,你若有事,到我房前敲門便行。」

得知自己能隨時找到對方,欒芳喜上眉梢,連忙記下了江介海房間的位置,靦腆答道:「好,謝謝介海哥哥……」

 

「那我再完善一下藥方收個尾,看能不能改進得更好一點……還有相配的舒緩藥方,都做好了一併拿給哥哥。」雖然其實東西都早就做完了,他也不打算拿出來說,只應下了想著順便多檢查幾遍以示鄭重,一邊按摩著江介海的肩頸。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他垂了下瀲灩的褐眸,隱隱有些落寞,聲色間卻聽不出什麼端倪地續道:「啊,但是如果已經有更厲害的藥培前輩給哥哥做這些藥了,不用我做的也沒關係的,畢竟也還不知道效果怎麼樣。謝謝哥哥讓著我,希望沒有給你添麻煩……」

 

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呢?自己一頭熱地做了這許多,介海哥哥那麼好的一個人,顧念著自己必然不好拒絕的,就算再被肯定作為藥培的能力,到底年紀太輕,缺乏經驗得緊,如何就能擠到前頭?即使對方身上總是很多暗傷舊傷,也不代表就沒有穩定供藥的藥培,要是因此耽誤了用藥……他追悔莫及地想,這可太糟糕了。

 

「我剛也給哥哥塗了些我自己做的藥膏,哥哥覺得好用嗎?要是得用,不然帶點這藥回去就好,它主要是調理用的,有點清涼鎮痛的效果……」他連忙補救道,想了想,最後沒說出祛疤的功能,以免對方多想,「我用適合哥哥的十幾種溫補藥材熬的,藥性溫和,不會跟其他藥相沖,可以放心使用。」

「嗯。」江介海只應了聲,便又順口說道:「沒人給我做過這些。」

 

況且他從前也不需要。

 

這句話,他沒和欒芳說,畢竟對方的聲音雖然未變,可聽那語意,他倒是知道這小藥培或許有些緊張,又或是氣餒的。他想對方可能誤解了什麼,因為他不愛交際,雖有幾個熟識的藥培,倒也不會有什麼療傷共煮以外的交集……那會兒還正年輕氣盛的時候,更因著性子傲,底子也好,連著拒絕了幾個藥培的好意,從那之後,便再沒有藥靈願意給些額外的膏藥或補品給他了。

 

他倒是無所謂,總覺得那些藥培的舉動全是多事而已。和瘟物戰鬥時哪管得了那麼多,與其浪費時間替他製藥,思考他出外時發生的事,不如多醫幾個滅燼,現在替他共煮時專注點,別總愛分心,嘮叨個沒完。

 

受點傷,留點疤,又算得上什麼?能殺了瘟物又死不了便成。既然因仙山的靈氣而懷有靈智,與瘟物是同源生,便更應當將消除危害人間的這些玩意兒的事,放在第一位,萬不該自個兒過得舒爽,腦子裡裝得全是如何避傷療養之事。或許有些滅燼真是這麼想的,可那又與他何干?他不願意多做這些,又為何要再費口舌和他相辯?

 

他是真瞭解自己,或許因為本身便是藥力強的藥材成靈,就算這番暗傷舊傷疊加下來,也不礙事。幾百年下來,討伐瘟物的本事依舊,甚至還有越發強勁的勢頭。

 

只是積累了這麼久,他也知道,差不多是時候該沉澱下來,療養一陣子,好好袪除身體裡的殘毒了。

 

「你若是缺個試藥用的對象,多找我幾次也無妨。」

 

也是時機真巧,他也不討厭欒芳溫溫軟軟,循序漸進地替他配藥、給藥的過程和態度。

 

最重要的,或許還是那縝密而周到的思慮,使他格外欣賞,對這療養之事,倒沒有以前那樣厭煩了。

「不是的,我不是想試藥……」欒芳有些緊張地想解釋,卻覺得自己這般突然出聲又太唐突了些,便抿抿唇停頓了會,勉強冷靜下來後,才軟聲緩緩續道:「我……我雖然剛在這裡幫忙不是很久,也有幫過一些哥哥們共煮了,有時候常聽他們說旅途和戰鬥的事情,雖然精彩但也辛苦得緊,而我每每看著介海哥哥比他們更重更多的傷,就在想哥哥該有多辛苦啊,可從來也沒聽過哥哥多說一句,連來這裡的時間都不多,總是讓給其他藥靈多用一點……」

 

「哥哥這麼厲害,想來輕易不會受傷的,卻總還是帶著比別人嚴重的傷回來,肯定是百倍千倍的辛苦,擔負著比別人都還要沈重許多的責任,或許還多分擔了很多別人不願意做的危險任務,幫助許多還不太熟練的滅燼完成工作……那些傷我看著都疼,哥哥都承受了下來,還總義無反顧地擋在前頭,絲毫不介意自己的傷,我……」他臨到嘴邊好不容易嚥下了那句心疼,小聲而有些無力地改口道:「我很敬佩,就想多幫上哥哥一點忙,雖然我還不是很厲害,哪怕只是讓哥哥傷好得快一些、身體復原得更好一些呢?哥哥做了這麼多事幫了這麼多人,我也就只能做這些了……」

 

想起江介海說從沒有人給他做過這些,欒芳的心不禁又細細密密地疼了起來,謹慎而期許地問:「既然哥哥還沒有慣用的藥,那以後我再多給哥哥做些得用的藥,可好?讓我略盡棉薄之力,多少幫上一點忙吧。我知道哥哥的目光很遠很遠,擔負著的東西又多又沈,從不吝惜自己地為大家付出,可能也不把一些小傷放在心上,我不能外出除瘟,受著哥哥的庇護,至少……至少能顧著哥哥的身體,讓哥哥了無後顧之憂,放心地出門,回來後能好好休息,全力為下一次準備,少一點煩心事也好……」

 

「那些藥我雖然是第一次做,有些還是自己琢磨出來的,可是我對自己也還是有點自信的,一定不會犯什麼大失誤……都是對哥哥身體好的。就算有一點不對勁,我也能給哥哥調整好的,絕對不會讓哥哥試藥……」解釋完後,他忽而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總怕江介海不耐煩了,或聽得不高興,便頓了頓,輕聲說:「謝謝哥哥相信我,願意用我的藥……我以後也會更努力的,要是哥哥哪裡不舒服,也可以來找我,或是在藥房從我的櫃子裡取,裡面還放著很多給哥哥的藥呢,都備好了以免哥哥哪一次回來要用的。」

「你這般上心是好事,但可千萬別過度操勞,把自己給累壞了。」江介海略微舒了舒眉頭,撇頭望向欒芳的臉,以一隻金眼直側視著對方,模樣相較認真了些。「況且,我只是比別人還擅長忍痛罷了,有什麼好厲害的。出戰瘟物本就是滅燼的任務,你們身為藥培,能好好把握藥性,替需要的藥靈袪毒,便已經盡到該盡的責任了,切不可妄自菲薄。」

 

「往後要是你新製了什麼藥劑,能療傷、除毒,或調養的,只要你認為有需要,拿到我身上用便是了。既然你有那份心,我若是身體有恙,受傷而有餘毒未除,也會過來找你看看的,這樣可好?」

 

雖說他聽懂了欒芳的意思,可那語句中的惶惶,倒也感受了七七八八。如若是面對這小孩兒的話,他是真不介意幫忙試藥,好讓對方方便行事的。可對方既然不願意,他也不會怎麼堅持,只是看在這小孩兒似乎有些緊張的份上,他認為,他似乎得給句肯定的回覆來安安對方的心。

 

「你願意為我製藥,是我得感謝你,且若不是你的藥好,判斷又精確,我也不會讓你來為我調理。」

 

「既然喚我『哥哥』,就用不著和我這般客氣拘謹,三句不離謝字,態度如常便行。」

欒芳聞言展顏笑了,藉機伸手輕輕抹了一點藥在江介海頰邊的傷口上,抿唇也掩不住眼裡的喜色。「介海哥哥這般誇我,我高興得很,一不小心就想說謝呀。」

 

「再累也沒有哥哥累,都是應該的。哥哥身上餘毒清得差不多了,再泡一會調養一下吧?很養神的,身體也會鬆快很多。」他闔上了藥罐,把泉水裡的藥材都撈起來處理掉後,重新放了些淨化和滋補的藥料,每一片都是他養好勻切了的,品相紋路和刀工都十分規整漂亮,再由那纖白的手指一個一個仔細地放進泉水裡,遠近分明,藥效利用得一點不漏。

 

「介海哥哥是我看過最厲害、最好的人了。」他在一旁坐下,觀察池水的變化,確認沒問題後,便捋了捋自己耳邊的紅髮,抬起一雙桃花眼朝江介海笑道:「哥哥如果不想睡的話……可不可以和我講一些山下的見聞呀?我還沒下過山呢……或是除瘟的經歷也好,我想聽哥哥的故事……」

「我不會說故事。」

 

可瞧著這張眼帶期盼的臉,江介海倒是微微頓了下,瞇著眼道:「但若你想聽,稍微說些也行。」

 

語罷,他便隨意說了點山下的事,說他眼裡見著的人類,說山下的集市和民居的模樣。他是真不會說故事,再有趣的事到了他的嘴裡也能成為新一輪的道德批判,由於他無法理解人類的私利,一談到偷拐搶騙等的事,他便會用上嚴厲的語氣、沉沉的重音來譴責。可大多數時候,他的講述無什起伏,就算是講順利地除去瘟物,又或是在路上遇到了天真活潑的孩子,而感到高興的場景,也不見他透露出多少情緒。

 

因為惦記著欒芳想聽除瘟的故事,他便將討伐的過程說得分外仔細。先何年何月何日何地,後是瘟物的外表、敏捷與否、力量的強弱,再來則是如何發現瘟物的蹤跡,身旁有幾個藥靈和人類,數目又各是多少,有多少滅燼、醫者和藥培,每個藥靈各自有什麼能力、長什麼樣子、除瘟的動機強弱,身旁的人類又採什麼態度而待在此地。

 

說完這些,又細細說了好一番對戰的細節,說幾個藥靈交互合作的事,再說醫者如何為凡人施藥,滅燼中有多少在直迎瘟物戰鬥,又有多少在替凡人打掩護。

 

他面前的小藥培也超乎他預期的聽得專注,聽到興頭上時,還會用一雙明亮的褐眸閃閃地盯著他,像在期待後續似的。他每一次抬眼看對方,都能看到那彎彎的桃花眼裡綻著滿滿笑意。

 

可莫約是長度太長了,等到江介海說完那些故事,便也見著了對方趴在池邊,沉沉睡著的模樣。

 

大約是累著了吧。他摸了摸對方的頭,倒也沒有試圖叫醒,只是自個兒從池中起來,擦了身子穿上衣袍,才將人直接攔腰抱起,抱到了對方的房裡去,安置在床上,而後順手抹去了那白皙額上的細汗,望了那巴掌大的睡臉一會,勾了勾唇。

 

……希望這小孩兒今晚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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