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辭很喜歡到處旅遊，奚子靖一開始雖然有些嗤之以鼻，但反正沒什麼所謂就沒管，到現在則是縱容，甚至有時也覺得享受。

 

他們一起走過很多地方，或短或長，鮮少重複，有時候甚至沒什麼值得記錄的事，可他們依然很少忘記任何一段旅程；雖然這麼說，但對於待得更久、發生更多事情的地方，人與土地產生的連結與感情難免就會越重，對他們而言也不例外——好比故鄉這樣的所在，距離與時間醞釀的陌生都帶著鄉愁的滋味，最後到底隱隱存著幾分親暱與眷戀，分割帶來的惆悵和念想也總比別者多。

 

不論是青辭或者奚子靖，本身都不算是過於念舊的人，獨身天地間，面對的或者舊友或者故土，比起歸人總是更像過客。然而遇到彼此後，他們難得停下飄絮般的心，落入紅塵生了根，哪怕比常人淡泊許多，在回到兩人最初一起組成的家時，也仍舊跟著體會了一番這樣複雜的心境，歸於一處的念頭也偶爾會抵過浪跡天涯的渴望。

 

「好久沒回到這裡。」青辭語氣裡含著微薄的歡喜，裹挾幾分感慨，左右看了看便回頭朝奚子靖笑道：「得有十年了吧？住在這裡的時候，我們都還只是學生呢，有些地方還有點熟悉，但大部分都變了個樣子……快認不出來了。」

 

奚子靖沒有回答，一直沈默地走在後頭，這卻不影響青辭的興致，不僅是出於自得其樂的性格和對伴侶的了解，更是因為他能夠發現對方的視線和注意一直跟著自己的話語轉動，既令他覺得可愛，也十分滿足於那點談話的感受。

 

「你看，那裡原本是個公園吧？我們以前常去，還是在那裡表明心意的……」青辭不無懷念地說，眼神遺憾而好奇，「現在居然成了花店了……性質倒還是類似的，真有趣，至少保留了一點綠意，看著是比高樓大廈親切多了。」

 

奚子靖看了青辭一眼，率先邁開步伐往那裡去，青辭愣了下，很快也失笑著跟上，一前一後進了那間整潔明亮又充滿生機的店面。

 

花草香和涼風撲面而來，縈繞著輕音樂低微而溫柔鬆快的曲調，帶給人舒適和悅的印象，令兩人很快放鬆下來，浸入欣賞的氛圍裡。正值午後，路上行人稀少，這店裡也沒有什麼人跡，只有斜陽透過花葉灑入的斑駁光影晃動，襯得像他們誤入了一處藏著精靈傳說的秘境般，閒逛片刻後，才在角落瞥見一抹人影。

 

為免嚇到人，奚子靖刻意踩重了步伐，彰顯他們的來訪。那人正擺弄花草，似是太過專心，又過了會才意識到這不同於周遭的聲響，連忙轉過頭來，愣愣地望向兩人，慢了半拍才露出靦腆的笑容，一雙微翹的鳳眼彎出圓潤的弧度，像森林中漫步的小鹿，灰濛濛地在瑟縮中帶著親人的無辜。

 

「歡迎光臨，」長相稚嫩的青年頂著一頭柔軟蓬鬆的捲髮，手上還輕輕拈著一條花莖，和店裡悠揚的輕音樂一般柔和地說：「我們這裡除了花束、盆栽，還有賣花盅、花畫等等擺設，押花飾品也有，喜歡什麼都可以跟我說。」

 

沒想到這樣含蓄的人會單獨顧這麼一間不算小的店面，青辭有些意外，卻又覺得對方的氣質確實和這間店如出一轍，令人特別舒服，不由得跟著柔和了表情，溫聲道：「我們剛從外地回來，見以前熟悉的地方都變了樣子，一時感慨，又覺得你這裡親切，就進來逛了逛，希望你不介意。」

 

或許是因為青辭的氣質柔和，看起來怯懦的青年並未表現得瑟縮，反倒在拘謹中多露出了幾分活潑的氣息，一雙灰眸微亮，熱切地接起了話題，「你們是來看公園的嗎？好巧啊，我們也是原本很熟悉喜歡這裡，回來的時候卻發現要拆了，就覺得很可惜……運氣好因緣巧合碰到機會，就決定爭取在這裡開花店了，希望可以保留更多相似的感受和回憶……當然，我原本就想開花店的……」

 

原來還是店主人？青辭微微詫異，很快又斂起神，倒是因這番交談多了些興趣，望了眼奚子靖牽了牽手，回應道：「是啊，我和這位以前在這裡生活，剛剛也一邊可惜公園拆了，一邊想著還好是換成了一間花店，多少保留住原本的綠意，不然換成高樓大廈，那就真的認不出來了。」他笑了笑，身體微微前傾，看上去十分誠懇地問：「你願意幫我們介紹一下嗎？雖然我們沒怎麼接觸過這類商品……當作一起緬懷那座公園也不錯。」

 

「啊、好，好啊！」青年愣了下，旋即點點頭，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帶著兩人在店裡穿梭，先是介紹了一些原本公園裡常見的花草，而後又深入地講解好幾種店裡最受歡迎或是長得好的花，再依照幾幅花畫說了不少花語，殷切得幾乎像在自言自語了，有時說的話青辭甚至不能完全聽懂，卻能感受到對方熱誠的喜愛，進而感同身受地當一個捧場的聽眾。花草不是他們兩人的興趣所在，可在面對自己熱衷的領域時，或許他們的狀態也和這青年一樣，一做聯想，便覺得這忘我的模樣親切可愛起來。

 

青年的話音柔軟而不快，巧妙地融進了背景的輕音樂裡，像一場四月的雨，綿密而不至於吵鬧。他投入得連開門門鈴都沒有注意到，卻在聽到一聲叫喚後停了下來，欣喜地朝來人走去，克制地用目光依賴對方。

 

「許寧。」那人摸了摸青年的捲髮，順手梳了幾下，望了青辭兩人一眼，便低下頭來柔聲問：「在招待客人？」

 

「嗯！」許寧頷首，才反應過來似地啊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道：「我、我剛沒頭沒腦地和人家說了好多……要不是常肆你回來了，我都沒留意……」他抿抿唇，靦腆而帶著歉意地朝青辭笑道：「對不起啊，我講得太入迷了，讓你們聽那麼久，很無聊吧……」

 

常肆安慰又似鼓勵地撫摸許寧的後頸，神色卻彷彿不太贊同這話。青辭看了眼微微皺眉的奚子靖，笑著搖了搖頭，「不會的，我們也聽得很開心，時常在各處旅遊，看過很多種花草卻從不知道名字和特性，今天多認識了許多，雖然不一定記得牢，但也很有意思。我家子靖看起來嚴肅，卻也很是欣賞致力於鑽研自己專業的人，你不用擔心。」

 

「謝謝……你們人真好。」許寧笑彎了眼，轉頭和常肆介紹，「這兩位客人原本是來看那座公園的，和我們一樣是這裡人，離開了一陣後回來看看呢。」

 

似是回應青辭的認可，常肆對兩人態度親近了些，示意地頷首，說了句你們隨意逛，就坐到櫃檯後算起了帳。

 

「你們去了很多地方旅遊嗎？」許寧眼神晶亮地問，靦腆中帶著羨慕，但很快又被眷戀的情緒蓋過了，「我也想去好多地方看不同的花花草草……但是在家裡也很好，有時候離開家還會覺得有點不捨呢……」

 

「嗯，我喜歡四處旅行，看看不同的地方，比較少留在一處……不過現在也有時候會覺得，回家的感覺也不錯。」尤其看著眼前這兩人幸福地守在故土的時候，這念頭便又濃烈了幾分。青辭稍稍靠近了奚子靖一點，被攬住腰的時候笑了起來，「那……你會推薦我們買什麼花呢？像我們這樣不常在家的話，好像不太適合養花，不然看你這百花爭妍，都感覺想養一盆陶冶下身心了呢。」

 

許寧思考了一陣，幾步走到櫃檯旁一個架子邊，謹慎地推薦道：「不如，買個押花書籤，或是吊飾……？這樣既可以隨身帶著，又可以看看花，應該很適合出去旅遊的，我自己喜歡就做了一些，都是我很喜歡、很漂亮的花，你看，這些花……」

 

「這個，」一直沈默的奚子靖難得說了話，指著其中一塊外型樸素的吊飾，下顎抬了抬，「結帳。」

 

「啊……這……」許寧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看清奚子靖指的飾品裡那封存的盛開花瓣，他開心而柔軟地笑了，贊同地說：「這個確實很適合呀，先生你好會挑。需要幫您包起來嗎？」

 

「不用。」奚子靖直接到櫃檯和常肆付了錢，取過吊飾放到青辭手裡，看了許寧一眼，「不用找，解說費。」

 

許寧愣住了，常肆則不覺得有什麼，收下錢後說了聲謝謝光臨又繼續整理帳目。見奚子靖直往外走，青辭跟了幾步，才回神似地回過頭來，笑道：「很謝謝你帶我們了解這麼多，請收下這份心意吧，希望下次回來，我們還能在你的店裡逛上一圈，享受這裡美好的時光。」

 

「也、也祝福你們！再見！」許寧錯過了最適合的反應時間，直到青辭都快走出店門了，他才想到開口，便不得不提高了嗓音，抬手朝兩人的背影大幅度地揮了揮。

 

奚子靖並沒有走得太快，甚至有點刻意等著，青辭很快追上了，走到對方旁邊的時候勾住了那結實的手臂，忍不住微笑地觀察起手裡的小禮物。

 

「真好看。」他輕輕摩挲著這個美麗的小意外——他有些訝異於奚子靖挑選給他的禮物，卻又彷彿不是真的那麼不可思議——看著圓圓的樹脂裡那簇停留在最美瞬間的花，粉嫩的花瓣盡情伸展，連細小的花蕊都看得清晰，栩栩如生像是被一陣微風拂過，只覺心一下也像是沁在了春風裡，令他情不自禁地微微靠上了對方的肩，低聲喃喃。

 

「怎麼會選這個呢，」說完之後，他彷彿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問題，微瞇起眼，笑著以更篤定而又促狹的語氣說：「怎麼會選這個呢？」

 

「他介紹過。」奚子靖說，頓了片刻後垂下眼來，鼻尖靠在青辭髮上微幅蹭了蹭。

 

「嗯，」青辭柔軟地笑著，「他介紹了好多種花，而你選了這個……粉色的，真不像你。」

 

奚子靖沒有說話。

 

「他想給我們說適合旅人的花，而你甚至沒讓他說完。」青辭很輕很輕地說，彷彿一字一句都化在了夕陽毛絨絨的光裡，「是什麼意思呢……子靖。」

 

他其實記得，而他也知道對方知道他記得，他只是想明白了意思，一時為了這難得的表露情難自己，便忍不住想向沈默的伴侶發問，聽聽對方多說一點什麼，哪怕只是一個名字也好……

 

也或許是見冷肅的人做了一件可愛浪漫的事，就想逗上幾句，好不辜負這柔軟粉嫩的櫻花——

 

奚子靖伸手將青辭擁入懷裡，低聲說：「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回來，那我便陪你回來。」

 

青辭垂眸，安靜地倚靠著奚子靖，片刻後抬起頭，長久地彼此親吻，呼吸卻深而綿長，像是一種親暱的安慰溫存。

 

即使是半刻的動搖，男人都彷彿不願意施予，便要用這樣的花拴著他、告訴他。

 

不論幾次、何時何地，哪怕他一再踏上旅途，看盡人世變換，不懂得常人所以為的倦鳥歸林。

 

也總會有一個人在他身後，作為他的燈塔，成為他的家鄉，一直一直陪著他，等他每一次略有疲憊的回頭，供他棲身。